埃德蒙唐泰斯(十五)

  「張局真是有家底啊,您住那小區多少錢一平?我聽說沒有一個億的資產,都不讓進去看房?」

  「那房是我大哥的,今年我工作調動,上班的地方稍微遠了一點,正好我大哥年紀大了,打算搬到清靜一點的地方,城裡的住處就暫時讓給我住兩年,反正我也快退休了。」

  「大哥?兄弟間感情這麼好?」

  「我大哥比我大十歲,幾乎是他把我帶大的,說像我父親也不為過,我跟他確實不太見外,他下海早,做生意積攢了一些家底……慚愧,這件事是我思慮不周,只圖方便,可能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響——但是我能保證,我大哥這些年的生意和我的工作權責不沾邊,我也從來沒有利用過自己的職位替他謀過任何方便。如果組織覺得我私生活太奢侈,是違紀,我也接受處理,儘快反思搬回自己家……但除此以外,別的方面我是問心無愧的。」

  調查員笑了一下:「好吧,關於這點我們再去核實——知道為什麼把您請過來吧?」

  「有數。」

  「那您有什麼想說的嗎?」

  張春久端坐在椅子上,依舊是瘦,中年人的消瘦自帶嚴厲感,他眉頭輪廓頗深,久而久之,壓出了一條冷冷的褶皺。這張嚴厲的臉無論如何也很難和陸局他們回憶中那個局氣、開朗又好脾氣的老大哥聯繫在一起,讓人看了忍不住心懷疑問——二十年的光陰,對人的改變有那麼大麼?

  是什麼改變了他?

  「這兩天老陸打電話聯繫不上,我就覺得不對,於是又試著給其他幾個老朋友打電話,發現都不方便接,連已經去了學校的老潘都一樣,我就在想,快輪到我了。」張春久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神色不變,「我也不知道應該交代些什麼,你們看著問吧。」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調查員綿里藏針地笑了一下,「聽這個意思,您調走以後,還經常和老同事聯繫?」

  「不經常,不過這段時間比較特殊,一個是顧釗案要重新調查,一個是老楊媳婦——遺孀,得病住院,我們老哥們兒幾個電話打得比較勤。」

  「哦,顧釗案,」調查員推了一下眼鏡,自動忽略了另一句,「細節您還記得清嗎,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張春久沉默了一會:「顧釗……顧釗案是我們所有人心裡的刺,當年誰也不相信,可是證據確鑿,由不得我們不信,要我說實話,我不相信顧釗能做出那種事,私下裡找當年的老領導談過很多次,不敢聲張——兄弟們意志消沉,領導們左右為難,我那時候,上有老下有小。」

  他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一個介於疲憊和鬱憤之間的表情:「難啊……沒想到這麼多年,還有重新調查的一天,要是老楊知道……」

  調查員不著痕跡地打斷他:「張局,如果顧釗當年並沒有索賄行兇,您覺得他蒙冤十幾年,是誰的責任呢?」

  「我不方便在背後議論長輩的功過,但是顧釗身邊的線人集體做偽證,對方對他的動向了如指掌……說明我們這邊很可能有人在泄密,陷害了他……」張春久眉間褶皺更深了些,沉吟好半晌,他說,「我不知道是誰,也不願意懷疑誰,你們要懷疑我也隨便——但你要是讓我說當年那伙兄弟們可能有誰背叛,就像讓我相信顧釗殺人索賄確有其事一樣,不能。」

  調查員並沒有什麼「兄弟情深」的觸動,鐵石心腸地掏出了正題:「張局,您記得當年有個代號『老煤渣』、真名尹超的線人嗎?

  張春久點了下頭:「嗯,是帶顧釗去羅浮宮的那個吧?我記得很清楚,當年的事情發生不久,這個人就失蹤了,我一直就覺得他不對勁,前些年我有個小兄弟正好調到南灣工作,我知道尹超在當地還有親戚,還托那位兄弟幫我盯著點,萬一尹超回家探親,立刻把人扣住。」

  調查員略微坐正了些,追問:「您這個小兄弟叫什麼名字?」

  「孔維晨。」

  「這個孔維晨領著市局的幾個刑警去調查尹平的時候,曾經給您打過一個電話,都說了什麼?」

  「說了尹平假冒尹超簽名騙拆遷款的事,他們正要去調查,還說事後有尹超的消息,一定通知我,但是之後我就聯繫不上他了。」張春久好像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怎麼?孔維晨怎麼了?」

  「我們有依據認為,當年和顧釗一起進入羅浮宮的『老煤渣』其實就是尹平,並且認為他手上掌握了當年顧釗案的重要證據,但是去找他的時候,尹平畏罪潛逃了,追捕過程中,刑偵隊的行蹤泄露,兩輛裝了易燃易爆物品的皮卡突然衝出來,想要滅口——」

  張春久:「什麼!」

  調查員圖窮匕見,突然收斂了臉上和煦的笑容:「對方滅口的動作比警方還快,我們有理由懷疑,他們得到消息的時間是在刑警陶然向上級匯報之前,而當時在現場的幾個知情人,只有孔維晨曾經對外聯繫過,聯繫人就是您。張局,有想解釋的嗎?」

  「你們懷疑我……」張春久說到這裡,忽地一咬舌尖,將一臉驚怒強行壓了下去,儘可能心平氣和地說,「孔維晨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只說他們要去尹平家,沒有提到過尹平、尹平是……」

  張春久把這名字念了兩遍,到底沒能抑制住自己,露出一點難以置信的神色:「尹平怎麼又成了老煤渣?他什麼時候冒名頂替的,當年沒有人看出來嗎?這是誰說的,有根據嗎?」

  調查員面無表情地和他對視了片刻,試著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張局,你真的不知道嗎?那這個人你認識嗎?」

  他說著,把一張照片抽出來,壓在張春久面前。

  張春久仿佛還沉浸在方才聽到的離奇消息里,飛快地低頭掃了一眼:「不認識。」

  「不認識?您再仔細看看,」調查員往前一傾,「尹平因為撞擊引發了腦出血,被送到醫院搶救,至今沒有脫離危險,就在昨天下午,這個人假冒護工潛入尹平的病房,再次意圖殺人滅口,未遂,被我們抓回來了——這個兇手指認你指使他這麼幹的。」

  張春久瞠目結舌,片刻後,他仿佛啼笑皆非似的伸手指了一下自己:「我?」

  「我們在這個殺手居所中找到了五十萬現金,是買尹平命的錢。」

  張春久目光突然一凝:「多少?」

  「五十萬。」

  張春久臉上忽然閃過難以言喻的神色,片刻後,他苦笑一聲,長出了一口氣,板正的坐姿崩塌,他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當年從顧釗床下搜出的物證,就是現金五十萬……十四年了,怎麼,還是這個數嗎?」

  調查員仔細端詳著他的神色:「11號下午你在哪裡?」

  「記不清了,」張局揉了揉眉心,雙眼皮被他揉搓出了第三條褶皺,臉上的倦色愈深,「有點提示嗎?」

  「11號下午兩點左右,有人看見你乘坐私家車去了『楊樹里』小區附近,對嗎?」

  「楊樹里小區?沒什麼印象,」張春久面露疑惑,回憶了好一會,「11號……上禮拜一麼?那天我車限號,借用了家裡的車,是去了六安橋附近,旁邊好像是有幾個居民區,但我沒注意都叫什麼。」

  「去幹什麼?」

  「本來是去二院,看看老楊家人,路上想起來沒買點東西去也不合適,讓司機在六安橋下了高架,那有一家挺大的購物中心,」張春久說,「小票我順手扔了,不過商場收銀台附近的監控應該還查得到,買完東西我就去醫院了,老楊的遺孀傅佳慧和女兒楊欣都能證明,可以去問她們。」

  調查員眼角略微一跳——醫院殺手所在的小區叫「楊樹里」,確實是在六安橋附近,但規模非常小,而且房屋老舊,樓上的門牌也斑駁不清,小區外圍甚至沒有院牆。

  調查員是故意這麼問的,因為一般人如果只是途徑,很難注意到一堆隨處可見的六層小樓叫什麼。如果張春久直接回答「我只是路過」,那麼他的嫌疑就非常大了,可是……

  張春久會是裝的嗎?那他這心也未免太細,思慮也未免太周全、太可怕了。

  查到了張局頭上,就不歸刑偵隊管了,這一場問話都是秘密進行的,只有駱聞舟被特殊批准過來旁聽,調查員把所有問題顛來倒去地問了四五遍,其中無數語言陷阱,整整三個多小時,問話的和被問的全都疲憊不堪,連駱聞舟這個旁聽的,出來的時候都忍不住先在門口點了跟煙。

  他心事重重地在一片煙燻火燎中凝神沉思片刻,這才走到街對面——一輛高得沒有朋友的SUV在那等著。

  駱聞舟剛一拉開車門,還沒來得及鑽進副駕駛,后座的肖海洋就等不及地往前一傾:「駱隊,我現在覺得這件事存疑,張局可能是被陷害的!」

  駱聞舟掃了他一眼,把凍僵的雙手湊在車載空調口上吹暖風,慢吞吞地說:「前一陣子恨不能直接把張局推上斷頭台的是你,現在說他冤枉的還是你……小眼鏡啊,幸虧你是個當代的平民老百姓,這要是讓你托生到封建社會的帝王家,你手下得有多少條冤魂?」

  肖海洋才不理會駱聞舟說他什麼,一低頭從包里抽出一個文件夾,指著裡面的兩張照片說:「你看,這是在那個殺手家裡發現的現金,另一張照片是當時顧叔叔家發現的五十萬,我從密封的舊檔案里找到的——大額現金為了清點方便,一般是一萬一摞的放,銀行櫃檯會在上面綁一根紙條,可是從殺手家裡發現的這些現金是直接羅在一起的,和十四年前的物證一模一樣!」

  郎喬在旁邊說:「對,我問了那個醫院殺手,他說錢送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他還雞賊地點了好半天。」

  駱聞舟接過照片,深深地皺起眉。

  肖海洋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駱隊,對不起,我錯了。」

  他這一句話落下,連駕駛座上的費渡都回過頭來,車裡三個人六隻眼睛全部落在肖海洋身上,活像圍觀鐵樹開花的千古奇觀。

  肖海洋神經質地推了推眼鏡,嘴唇抿成一條線,整個人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不安,好像還微微打著晃,張嘴放出了一串連珠炮:「我錯了,我不應該武斷衝動,抓住一點表面證據就下結論,隨口冤枉烈士,我還不應該……」

  駱聞舟打斷他:「你這段時候寫的?」

  肖海洋脫口回答:「昨天晚上。」

  他說完,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傻,倏地閉了嘴,旁邊郎喬「噗」一聲笑了出來,肖海洋侷促地摳著自己的褲縫,好似已經快從人間蒸發了。

  「我們隊不流行口頭背誦個人檢查全文,這事過去了,你記著請客吃飯就行。」駱聞舟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得自己炒,炒成什麼樣,就看你心誠不誠了。」

  肖海洋一臉空白,看起來想自帶調料,直接跳進蒸鍋。

  「張局的供詞我聽了,雖然證據對他很不利,但他的解釋基本都說得通,」駱聞舟正色下來,「要麼是他段位太高,要麼他是被陷害的——話說回來,他如果真那麼厲害,不該在兩次刺殺尹平未遂的過程中留下那麼多破綻。」

  郎喬問:「所以說,是有人陷害他,就和陷害顧釗的手段一樣?為什麼?他得罪什麼人了?」

  駱聞舟搖了搖頭,示意費渡開車回家。

  顧釗案的檔案是最近重啟調查才解密的,誰會知道現金擺放的細節?而張局被調查之後,當年最後一個和本案有關的人也被請進去了,調查組怎樣處理,恐怕都是不公開的,他們很難干涉……

  這越發撲朔迷離的舊案成了僵局。

  這時,費渡忽然開口說:「第一次畫冊計劃是在顧釗案後,大約一年左右啟動的,畫冊小組的人有權調閱檔案——其中也包括顧釗案嗎?」

  駱聞舟:「你是說……」

  「那個神秘的牽頭人,」費渡說,「真的死了嗎?」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礙於郎喬和肖海洋還在場,只是敷衍地說:「太久遠了,這要等陸局他們回來再問了。」

  然而他心裡的疑惑卻隱約地升了起來——畫冊計劃和顧釗案,表面上看,似乎應該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為什麼費渡會幾次三番提起,一直念念不忘?甚至放下偌大家業不管,加入了第二次畫冊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