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五)

  餐桌無端被天降的一個駱聞舟砸得地動山搖,細高條的紅酒瓶子慘遭無妄之災,晃了兩下一頭栽倒,「稀里嘩啦」地砸了個粉身碎骨。

  帶著濃烈甜香的酒氣泛起聲勢浩大的討伐味道,把整個餐廳都泡在了其中。色令智昏的人只好短暫地恢復理智,動手收拾起一地狼藉。

  「你鞋呢?」駱聞舟先是發問,隨後想起來了——費渡被他從玄關一路拖回客廳的時候,拖鞋好像是甩掉了,他頗有些尷尬,乾咳一聲擺擺手,一邊清掃玻璃碎片,一邊抱怨,「沒穿鞋躲遠點……話也不說明白,上嘴就啃,沒名沒分的,占我便宜,流氓。」

  費渡退到牆角,目光掃過駱聞舟因為彎腰而繃緊的腰背,雙臂抱在胸前:「我不是流氓,我是虐待狂的兒子,以後犯起病來,說不定會不讓你和別人說話,不讓你和朋友單獨出去,在你手機、車裡裝滿追蹤定位的竊聽器,搞不好還會把你鎖在地下室里不讓人看,恨不能把你吃下去,你怕不怕?」

  駱聞舟把碎玻璃攏在一起包好,又拿膠帶纏成柔軟無害的一團,聽了這番豪言壯語,他很心寬地笑了起來:「就你啊?快別吹了——去拿抹布來。」

  費渡凝視了他片刻,繞過一地的紅酒湯,拿起擦地的抹布,覺得方才親手剜出來的心口難得這樣空曠,好似一塊巨石轟然裂開,無數隱秘的、壓抑的、扭曲變形的念頭,全都像是石頭下面暗生的小蟲一樣,一齊亂鬨鬨地奔逃而出,在光下露出不見天日的身軀來。

  費渡把抹布遞給駱聞舟,在他伸手來接的時候,卻沒有鬆手。

  駱聞舟抬頭去看他,見燈光折射進費渡那雙玻璃一樣的眼珠里,隱約間,竟好似泛起了溫暖的活氣。

  然後費渡拉扯著一塊破秋褲改造而成的抹布,終於點頭承認:「嗯,我喜歡你。」

  被炸得四腳亂蹦的騷包山地車、一直陪著他長大的破舊遊戲機、曾經藏過一隻小貓的抽屜、辣椒麵撒多了的烤串、墓地里一年一度的花、無數次互相嘲諷的口角……現如今想起來,那些舊事都像是一條穿在一起的金線,從記憶的重重黑霧中勾勒出了模糊的輪廓,照著他的從前和往後。

  駱聞舟覺得自己有生以來仿佛就在等這一句話似的,他的嘴角要笑不笑地輕輕抿了一下,然後突然一言不發地拉過那條抹布,隨手往地上一甩,伸長了胳膊在洗手池裡沖了手,也不擦,就一把攬過費渡的腰,拖起他就走。

  沒穿鞋正好,省得再給甩掉一次。

  至於滿臉桃花開的餐廳地板……反正玻璃渣子收拾乾淨了,不怕駱一鍋來踩,其他就隨便吧。

  駱一鍋日理萬機,每天夜裡要起來三四次,它得巡視領地,還得補一頓夜宵,行程十分繁忙。今天短短的一覺結束,貓爺才剛躥出次臥的門,就見那間大一點的臥室門半開,裡面竟還有光。

  它豎起的耳朵輕輕動了動,邁開小碎步打算去查看領地里出了什麼事,中途卻被餐廳里的古怪味道吸引。駱一鍋謹慎地圍著地板上的紅色液體聞了幾圈,忍不住舔了舔粘得黏糊糊的爪子,一般貓狗嗅覺敏銳,畏懼菸酒,誰知駱一鍋同志天賦異稟,居然是一隻貓中酒鬼,舔了一下發現味道頗合心意,於是埋頭大嘗了起來。

  突然,它聽見有人短促難耐地「啊」了一聲,貓爺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艱難地支起脖子,正要循聲而去,不料才一抬腿就走成了順拐,左突右撞地走了幾步,它一頭撞上了沙發邊,趴下不動了。

  平安夜,一年一次,舊蠟燭芯似的,總是不夠長。

  玻璃窗上吸附的水汽在夜色中悄然凝結,開出一片雪白的霜花。

  費渡不知是哪一魂、哪一魄仍在潛意識裡作祟,真幻不辨,於睡意恍惚間將他莫名驚醒,意識一驚一乍地沉浮了一遍,震盪了一下方才歸位,睜眼卻發現床頭燈居然還沒關——駱聞舟正在旁邊盯著他看。

  見費渡睡不安穩,駱聞舟終於戀戀不捨地擰滅了微弱的燈光,在他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睡吧,明天我回去加班,你休息就行了,不要跟著我早起。」

  「說得就跟你能早起一樣……」費渡心想,這個嘲諷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去而復返的睡意已經再次溫柔地吞沒了他。

  他仿佛聽見隱約的鋼琴聲,似乎有個略顯消瘦的女人背對著他,坐在一扇明淨的窗戶前,大片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將她的身影也融化進去一樣,她技藝稀鬆地按著琴鍵,彈出有些生疏的曲調來。

  第二天,偉大的駱隊果然不負眾望,樂極生悲,又起晚了——因為手機鬧鈴不知什麼時候關了,人工的那個使壞沒叫他。

  費渡已經把宿醉的駱一鍋搬回了貓窩,拿了一打濕巾清理了沾酒的地板和貓爪,穿戴整齊,一邊翻著手機新聞,他一邊十分「詫異」地把昨天晚上的話還了回去:「不是讓你休息嗎,不用跟著我早起,都沒捨得叫你。」

  駱聞舟叼著牙刷,沖他比了個中指。

  費總愉快地圍觀了大言不慚的那位是怎樣說嘴打臉的,然後任勞任怨地開車送他上班。

  「對了,」駱聞舟坐在副駕上,把最後一口雞蛋卷咽下去,抽了張紙巾擦手,「我剛想起來,上一次的『畫冊計劃』啟動,是十三年前,也就是顧釗出事之後的第二年,畫冊計劃會不會和他有關?」

  「如果肖海洋說的是真話,如果顧釗當年確實是在追查盧國盛的時候出的問題,那很可能。」費渡說,「『那裡不止是盧國盛』,在我聽來,很可能是他當時已經追查到了盧國盛的蹤跡,並且在他可能的藏身之處發現其他通緝犯。那個『羅浮宮』很有可能是他們的一個窩點。」

  「唔,」駱聞舟頓了頓,好一會,他才說,「我只是在奇怪一件事。」

  「嗯?」

  「一般除了一些很特殊的情況,我們去調查取證的時候,都至少要有另一個同事隨行。追查一個通緝犯的下落,既不涉及內部人員,也不涉密,沒有什麼不能光明正大查的,如果顧釗是被陷害的,為什麼他會單槍匹馬地被人陷害成?」

  他那天去羅浮宮之前,誰也沒告訴嗎?

  還是他其實通知了某個人,但那個人出賣了他?

  駱聞舟眉眼間陰霾一閃而過,隨即他話音一轉,又問:「我還沒問呢,你昨天是怎麼堵到肖海洋的?」

  「我沒堵他,他腰上別著一串鑰匙,走路的時候跟別人聲音不一樣,我準備出去的時候正聽見他走過來,你那個三言兩語的短會開始時,我看見肖海洋是甩著手上的水珠進來的,前後沒有十分鐘,他總不會這麼年輕就尿頻吧?當時正好沒人,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就順便在放潔具的地方躲了一會。」

  「放潔具的地方?」駱聞舟一愣——怪不得肖海洋一無所覺,「那你怎麼知道他鎖屏號碼的?」

  「猜的,有一次別人借用他辦公電腦,他報的密碼就是這個,」費渡漫不經心地說,「肖海洋是個使命感很強、執念也很強的人,通常會用某個有特殊意義的數字做密碼,而且一般就一套——像陶然就比較簡單,他的密碼,我猜基本就是生日、姓名或者電話號碼之類的組合;小喬工作歸工作,玩歸玩,公私分得很開,所以工作電腦密碼和私人密碼肯定不是一套,我估計她辦公電腦和工作帳號的密碼是辦公室門牌號或者警號,也可能是二者的組合。」

  駱聞舟好奇地問:「那你猜我工資卡密碼是什麼……笑什麼?」

  費渡看了他一眼:「我沒事為什麼要去猜一張書籤的密碼?」

  駱聞舟:「……」

  他莫名覺得自己一覺醒來,這待遇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了!那個張口閉口損他「夕陽紅」、「不如賣油條」、「老大爺」的混球分明已經闊別已久,現在居然又無聲無息地殺回來了!

  果然甜言蜜語和體貼入微都是裝出來哄人的,都是為了覬覦他的肉體!

  滿大街都是臨近新年的氣氛,商家們爭奇鬥豔地展開促銷,聖誕紅和大寫的「新年快樂」充斥在快樂的城區里,小店中「鈴兒響叮噹」和「新年快樂」的樂聲不分彼此地黏在一起,此起彼伏的輪唱似的。路上一層淺淺的薄冰已經被早起的環衛工人鏟走,車行其中,十分輕快——哪怕周六加班本身十分沉痛。

  無論是加班內容還是加班本身。

  駱聞舟跟費渡耍了一路嘴皮子,笑容還沒變淡,就看見辦公室門口來了一對中年夫妻。看面相和穿著打扮,家裡恐怕並不殷實,那女人面有雀斑,嗓音尖利,男的微胖,有些端肩縮脖,臉色陰沉地夾著一個灰撲撲的公文包。

  「沒有,我們孩子都說了,那都是沒有的事,他們班小孩不懂事,就會以訛傳訛瞎造謠,鬧這麼大學校也不管管,我們孩子可沒問題,從來也不說瞎話。」女人語速飛快,尖尖的手掌不斷做出推拒的動作,「警察同志,以後別聽風就是雨,隨隨便便就把人叫來問話,在單位影響多不好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攤上什麼事了呢!」

  陶然連忙追出來:「能不能讓孩子自己來跟我們聊幾句……」

  「來一趟公安局不行,還得來兩趟?」女人聲調陡然提高,在樓道里造成了回音,「那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不是什么小偷、什麼搶劫犯,現在還嚇得病著呢,出點什麼事,公家賠嗎?這說的都是什麼話!你們領導呢?」

  陶然張張嘴,感覺後面的話自己不太好開口,郎喬會意,連忙上前接話說:「大姐,您看是不是應該讓她到醫院檢查一下……」

  「檢查什麼?為什麼要檢查?」女人好似被她這句話激怒了,雙手一叉腰,脖子伸長了兩尺,仿佛隨時準備長出堅硬的喙,在郎喬腦殼上啄個窟窿,「你什麼意思啊?哎,你自己也是個小姑娘,怎麼血口噴人呢?這傳出去什麼名聲,敢情不是你……」

  男人陰沉著臉,在旁邊拉了她一把:「說沒有就沒有,別跟他們廢話了,忙著呢,走吧。」

  說話間,中年夫妻已經一陣風似的卷出去了。

  陶然抹了一把臉,無可奈何地走過來,沖駱聞舟一攤手:「看見沒有,就是這樣。除了無關緊要的旁觀者,其他要麼根本是弄個律師過來跟你抬槓,要麼就是這態度。」

  「這不是那個帶頭欺負人的女孩梁右京的家長吧,我看也不像校董啊,還是她們那一夥里的誰?」

  陶然嘆了口氣:「那是王瀟家長。」

  駱聞舟有些意外,隨即又是一皺眉——怎麼這受害人家長比施暴者家長還著急撇清?

  「王瀟那邊,孩子就接了個電話,不肯露面,家長一口否認她在學校遭到過侵害,一大早剛過來鬧了一場。老駱,要真是這樣,取證可就困難了。」

  育奮中學裡的事,如果非要粉飾太平,可以說是學生之間鬧的小矛盾,如果沒有夏曉楠交代的王瀟被拖進男生寢室的事,市局刑警介入就相當無力了——打人又沒給你打壞,即便打壞過,現在也鑑定不出傷情了。

  人格侮辱什麼的不好取證,就算證據確鑿,也不能拿一群半大孩子怎樣。頂多批評教育一頓,再把那些學生從哪來放回哪去。或許當事人曾經經歷過暗無天日似的迫害與恐懼,可是用大人的法律標尺來看,就是這麼輕描淡寫的一件「小事」。

  現在集體性/侵這件事,加害者們在律師的攛掇下打定主意一起閉嘴,受害人卻緘口不言,堅決不承認自己遭到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