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爾霍文斯基(二十)

  費渡不甚明顯地一頓:「魏?」

  夏曉楠哽咽著點點頭。

  不知是不是郎喬的錯覺,她覺得費渡抬眼的瞬間,眼睛裡好像划過一道冷光,她於是默默把「遮住監控不合規」的提醒咽了回去——反正這屋不止一個監控,遮一個也不影響什麼。

  費渡略微挽起襯衫袖子坐下:「這個魏文川是什麼人?」

  夏曉楠聲音有些含糊地低聲說:「是我們班班長。」

  郎喬原本在旁邊充當書記員,聽到這裡,筆尖倏地一頓:「你們班有幾個班長?」

  「一個……就他一個。」

  這個魏文川是來過市局的。

  馮斌被殺一案事發當天,市局接管,派人出去尋找出走中學生的同時,曾經把馮斌的班主任葛霓叫來問話,當時有個格外引人注目的少年就陪在她身邊,自我介紹是他們班長。學生出了事,公安局會把老師和校領導找來問話,卻不可能在不通知家長的情況下把未成年的學生也叫來,也就是說,魏文川當時是自己跟過來的!

  那麼如果這件事真的和他有關係,他當時看見繁忙的警局、痛不欲生的受害人家長,和那一幫瑟瑟發抖的學生時,心裡是怎麼想的?

  害怕嗎?緊張嗎?

  擔心校園欺凌的事情東窗事發,把自己卷進去嗎?

  不……郎喬仔細回憶了一下,她記得那個男生當時舉止十分從容,是事不關己、冷眼旁觀的從容,有風度有禮貌,見人先帶三分笑——如果他焦灼不安,他們一定會注意到。

  他更像是來檢閱自己計劃結果的,難怪找回來的四個學生在公安局裡一個字都不敢說!

  一層冷意躥上了郎喬的後背。

  旁邊的費渡催眠似的輕聲對夏曉楠說:「能講一講具體經過嗎?」

  夏曉楠低著頭,眼淚接二連三地落下來,很快打濕了費渡給她的名片,她緊緊地捏著它,好像那張小紙片是救命的稻草。

  「十二月初的時候,有一天我不太舒服,請假沒去上體育課,一個人在教室里看書,馮斌突然不知怎麼回到了班裡,告訴我,我就是今年的……今年的……」

  「鹿。」費渡接上她的話音,「我聽說你高中才剛剛轉到育奮,看來已經知道他們所謂的『鹿』是什麼了,對嗎?」

  夏曉楠縮緊了肩膀:「……我看見他們弄過王瀟。」

  費渡十分溫和地做出傾聽的姿態。

  「她們……王瀟同寢和隔壁寢室的幾個女生,有一天不知因為什麼,把她的被褥扔到窗外,還推她、打她,罵了好多難聽的話,我當時正好經過寢室樓下,被子砸下來嚇了我一跳,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旁邊的女生告訴我,王瀟就是『鹿』,是每年大家一起選出來的最討厭的人,她又髒又賤,誰跟她住一個寢室誰倒霉。後來對面男生寢室來人,笑嘻嘻地說,『這已經是我的奴隸了,你們怎麼又打她』,他還給打人的女生們掏了幾百塊錢。」

  「……」郎喬回憶了一下自己聽個演唱會都得攢一學期錢的中學時代,簡直如聽天方夜譚,「幾百塊?」

  「應該是五百,」夏曉楠以為她在問具體數額,順口回答說,「因為我記得,接錢的女生數了數,說『怎麼變成五百了,又少一百,王瀟你天天降價』……就是類似這樣的話。」

  「王瀟不吭聲,一個人把她掉的東西都撿起來,那些女生們就不讓她進寢室樓,說是已經把她『賣了』,叫她去找買主,然後那個男生沖她招招手,她就……就……去了男生寢室……」

  「什麼?」郎喬聽到這裡,差點原地起跳,瞠目結舌好一會,她有些結巴地說,「這也、這也太不像話了,你們寢室樓沒有老師嗎?不管嗎?」

  「有老師,」夏曉楠低聲說,「但是不管……不敢管的。」

  費渡倒了兩杯水,在郎喬和夏曉楠面前各自放了一杯,又對夏曉楠說:「所以你很怕自己也會遭到這樣的對待。」

  夏曉楠幾不可聞地從喉嚨中擠出一句:「那天我站在旁邊,看她自己撿那些東西,撿起來又拿不了,拿起這個掉下去那個,我……很想幫她……可是……」

  大概只有摔在地上沒人扶的人,才會後悔自己當初也沒有去扶別人。

  費渡微微一哂,沒接這茬,只是又問:「馮斌告訴你他有辦法,對不對?他有沒有跟你詳細說過他從學校出走後打算想幹什麼?」

  夏曉楠說:「他說他在校外有一個朋友,很有門路,已經聯繫好了,要把這件事捅出去,他也受夠這個學校了。」

  費渡:「這個朋友是誰?」

  「不知道真名,只有個不知是筆名還是網名的……很長,好像叫『向沙托夫問好』。他答應過我們,會把學校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都公布出來。」

  費渡無聲地看了一眼牆角——牆角屋頂上還有另外一個不起眼的監控攝像頭,他仿佛和監控後面的視線遙遙對視了一眼:「這個朋友你見過嗎?」

  夏曉楠茫然地搖搖頭:「沒有,馮斌說那個人最近在外地,不過已經約好了聖誕節回來,我們在賓館住著等他幾天就好……但……但我們……沒來得及。」

  「你既然已經決定跟馮斌走了,為什麼後來又反悔?」

  「因為……就在我們出走前一天,魏文川找上了我。他說他什麼都知道,包括我們打算怎麼走、什麼時候走,去哪,都有誰……他讓我想清楚,因為沒人會管學校里這些雞毛蒜皮,最多找幾個學生出來道個歉而已,以後還會更變本加厲……再說媒體,學校……都有他們家的門路……外面的社會也和學校一樣,也分三六九等,也有人說了算,他有辦法提前知道我們的行程和計劃,也有辦法讓我再也不能上學……不信、不信就試試。」

  費渡嘆了口氣,因為知道這段話並非單純的威脅——還是實話實說的威脅:「所以你屈服了。」

  「我……魏文川告訴我,這次我被選為鹿,其實是梁右京的意思,因為考試搶了她的風頭,害她在父母面前丟人——她媽媽是校董之一,就算她在學校里殺了人都能擺平,別人根本不敢惹她,除非他親自去和梁右京開口說……」

  「他要你做什麼?」

  「他給了我一個有追蹤竊聽功能的手機……還、還答應我,只要這次的事過去,我就能安安穩穩地上完高中畢業,沒人會來找我的麻煩。」

  「你當時知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不知道,」夏曉楠拼命地搖著頭,「我真的不知道……那天去鐘鼓樓,突然遇上……遇上那個人,當時我嚇懵了,馮斌推我,對我說『快跑』的時候,我根本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那麼黑,我甚至以為他只是被人從背後打了……我根本不知道那個人……那個人……」

  不知道那個人拿著刀,不知道馮斌那聲充滿恐懼的「快跑」是在後背被砍傷的情況下脫口而出的。

  因為太黑了,突如其來的襲擊又讓人來不及反應。

  只是被人從身後打了一棍吧?魏文川只是找來了一群小流氓,想動手教訓馮斌一頓吧?

  她心裡這樣自我安慰,五官六感也只好從善如流,跟著她自欺欺人。

  「所以你到最後也沒有扔掉那台手機?」郎喬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這句話。

  夏曉楠臉上血色褪盡。

  難怪兇手不徐不疾、遊刃有餘。

  費渡說:「結果你們不小心鑽進了一條死胡同……孩子,放鬆一點好嗎?你給出的信息越詳細,我們就越是能抓住害死馮斌的兇手。」

  夏曉楠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小鹿似的眼睛張皇失措地看向費渡。

  費渡試著放軟了聲音,緩緩地引導她:「當時情況非常緊急,馮斌一眼看見面前是條死胡同,可是再要退出去也已經來不及了,所以他讓你躲進一個垃圾桶里。那天很晚了,一人高的垃圾桶里泛著刺鼻難聞的餿味,你頭頂蓋著塑料的蓋子,四周黑黢黢的,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見外面傳來聲音……聽見了什麼?」

  「……救命。」夏曉楠沉默了好一會,才喃喃地說,「他剛開始叫救命,沒人應,然後他語無倫次地試著和那個兇手說話,問他是誰,還答應把自己身上的錢都給他,那個兇手……一直都沒吭聲,然後沒多久,我聽見凌亂的腳步聲、一陣亂響……還有慘叫……後來……後來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又過了一會,我聽見笑聲,還有……還有重物一下一下跺著地的聲音……」

  那不是重物跺地,是盧國盛砍下馮斌四肢時發出的悶響。

  「然後那個人向我走過來,他、他知道我躲在哪,我太害怕了,他還哼著歌……」夏曉楠學了幾句,「『小兔兒乖乖,把門開開』……」

  郎喬的胳膊上迅速躥起一層雞皮疙瘩。

  「然後我就被他從垃圾桶里翻了出來!我嚇死了,連氣都忘了喘,他就、就沖我伸出手,拿走了我的書包,搜走了我的手機和錢包……我以為我死定了,可……可他居然只是沖我笑了一下,拿著我的手機晃了晃,什麼都沒說就走了。我、我這時才看見馮斌……馮斌……」

  夏曉楠好像重新回到那一場午夜噩夢中,雙眼失去焦距,在原地不住地倒著氣。

  費渡一探身握住了她的手,掌心那一點溫度烙在女孩冰涼的手背上,猛地將她喚回到現實,她一愣之下,崩潰似的將整個人攀附在費渡的手上,像是命懸於此一線:「對不起,我害怕……」

  但凡肉體凡胎,一生有千百種遺憾,諸多種種,大抵都可歸於這六個字。

  對不起,我害怕。

  監控室里注視著這場對話的駱聞舟面沉似水地一轉身,打電話給陶然:「涉案學生和家長們聯繫上了嗎,怎麼說?」

  陶然那邊環境十分嘈雜:「有點亂,學校在跟我打太極,我這五分鐘已經接了七八個律師的電話了,我說這些富家子弟……」

  「全部帶回來,包括宿舍樓值班老師和學校管事的,」駱聞舟冷冷地說,「育奮中學的學生涉嫌虐待和集體性/侵。」

  「什麼?」陶然先是震驚,一頓之後立刻說,「我這就去!」

  駱聞舟掛斷了電話,站在監控室門口,長長地吐出口氣,然後他想起了什麼,低頭翻開了手機里那個新下載的聽書軟體。

  這一期,朗讀者的投稿題目是「魔鬼在虛無的夜色里彷徨——《群魔》陀思妥耶夫斯基」。

  「沙托夫」是書中一個被當做「告密者」謀殺的角色,如此微妙地與馮斌的遭遇重合。

  而當時和馮斌聯繫,答應把育奮中學的齷齪事昭告天下的那個人……怎麼會如此正好地取名叫「向沙托夫問好」?

  某個人……或是某一種勢力,早在馮斌決定帶夏曉楠出走的時候,就已經預計到了這場血案嗎?

  他們是策劃者還是推動者?

  為什麼這一次他們這樣明目張胆地亮相?

  駱聞舟站在狹長的樓道里,連抽了兩根煙,抬頭看了一眼窗外蒼茫的天色,正是天陰欲雪,他想起了那天他和費渡在鐘鼓樓的小巷子裡碰到的神秘巡查員,覺得自己仿佛伸出手,就碰到了平靜的水面下洶湧的暗流。

  市局的強勢介入,像一把鋒利的扳手,強行撬開了藏污納垢的牆角。

  這天下午,育奮中學全體停課,警方乾脆徵用了校辦公室,把所有在校生分開談話,所有涉事老師與校工被一鍋端回了市局,高壓下重見天日的學生們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吐露了實情,隨後一發不可收拾——

  當天傍晚,小胖子張逸凡像他衣服上的超人和舉起的拳頭一樣,第一個用真名站出來,寫了一篇文筆稚拙的長文章,貼到了網上,短暫的寂靜過後,沉默的羔羊們終於停下迷茫的腳步,發出微弱的吼聲……漸漸匯聚成咆哮。

  震驚的家長們蜂擁而至,險些在市局門口動手。

  混亂的調查取證工作一直持續到深夜十點,才因為考慮到未成年人的身體和精神情況而暫停,倒霉的陶然一張烏鴉嘴一語成讖——周末果然得加班。

  回家路上,話沒說兩句,費渡就不吭聲了。

  駱聞舟偏頭一看,見他窩在副駕上,居然保持著端坐就睡著了,只好把暖風開到最大,一路儘可能平穩地開回家,在進入小區時才抓住費渡的手輕輕搖了搖:「醒醒,要下車了,別吹了冷風。」

  費渡後腰坐得有些僵硬,勉強應了一聲,人還沒醒過來,發著呆盯著正前方,一直到駱聞舟停車入位。

  「看什麼呢?」駱聞舟伸手在他頭上抓了一把,摸了摸他溫熱的脖頸,又用力緊了緊他的圍巾,「快回家。」

  「你家……」費渡聲音有些沙啞,抬手一指,「為什麼亮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