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仍是風雨大作。
三層的大別墅里,精緻的歐式水晶吊燈高高懸著,在客廳投下柔和又明亮的光束。
也將陸識此刻的狼狽模樣照得分外清晰。
他頭髮濕漉漉的,拿毛巾擦了擦,沒再往下滴水了,但還處於濕噠噠的狀態。
上身一件黑色T恤,衣服中間印著一個英語單詞,但因為質量不好,又洗過太多次,好幾個字母都模糊了。
他那雙本就廉價的鞋子,因剛淌過泥水,更顯得髒和舊,和鞋柜上一排限量版運動鞋放在一起,簡直對比強烈。
白色紋理的大理石地面留著一串腳印,兩個阿姨拿著拖把拖地,其中一個不停地嘀嘀咕咕。
「哎呀,煩死人了,門口的那塊波斯地毯都給他踩髒了,那是夫人最喜歡的,我明天還得手洗,也不知道髒兮兮的泥污洗不洗得下來。」
說這話的阿姨年紀有些大,姓白,快五十歲了,照顧著陸詩音從小長大,等陸詩音嫁給江愷威,也跟著一起過來。
前後算下來,她資歷很老了,在江家十分得臉,哪怕是江愷威或者陸詩音,對她說話時都帶著幾分尊重。
另一個新來的張阿姨聞言大驚失色,忙拽了下她手,小聲提醒:「白阿姨,他怎麼說也是陸家的小少爺,咱們夫人的侄子,你這麼說話,是不想幹了啊。」
白阿姨在陸家待了那麼長時間,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知道不少。
她聞言就露出不屑的表情:「什么小少爺,就是個狐狸精生下的私生子。陸家的正牌夫人不願意認,連家譜都不許進,就只能暫時寄養到咱們這兒了。」
「你還怕他聽見,他啊,就是個聾子,殘疾人,我們就是在他面前放掛鞭炮他都聽不見。」
張阿姨很有些震驚,悄悄往沙發上的少年投去一眼。
猝不及防的,就與一雙漆黑,寒意瀰漫的眼眸對視上。
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臉上卻沒半分少年人的蓬勃朝氣,略薄的唇微微翹起一點,似是在笑,可神情陰戾,如同地獄裡的惡鬼。
阿姨心頭惶惶,不敢再去看,趕緊低下頭去繼續拖地。
陸識收回目光,黑似鴉羽的睫毛垂下來,在眼瞼下落下淡淡的一片陰影。
他確實算半個聾子。
三歲時生病沒人管,發燒發到四十度,直接導致右耳神經性耳聾,自從再聽不到一點兒聲音了。
幸好左邊耳朵還好,受損沒那麼嚴重,還能聽見一些。
此刻,左耳朵不斷傳來那個中年女人聒噪的抱怨,說他私生子的身份有多麼卑賤,說他媽當年有多麼不堪。
陸識沒什麼特別的情緒,骨節分明的指節不輕不重地捏著個白瓷杯。
白瓷杯輕而薄,做得十分精緻,觸手生溫,瓷釉細膩,呈現出潤澤的乳白色,一眼便看得出價格的昂貴。
他突然的,想起來剛才在門口遇見的那個少女。
纖細的,撐著傘的胳膊,也如他指尖捏著的這個瓷杯一般,皮膚白皙細膩到了極致。
這時,客廳里的座機電話叮鈴鈴響起,終於打斷了白阿姨的喋喋不休。
她接起電話,語氣客氣恭敬地說了兩句,便吩咐著張阿姨拿傘出去接人。
沒多久,另一輛黑色賓利從陸家大宅里駛了回來,司機拉開車門,張阿姨連忙將傘撐開遞過去。
先進家的是江澈,十五歲的大男孩,個子高高的,長得斯文白淨,氣質也是陽光開朗那一掛。
他衣服褲子巴寶莉的,腳上的那雙鞋子是限量款,有錢都難買到,富家少爺的矜貴顯露無遺。
白阿姨一改之前的冷淡態度,臉上堆滿笑意,又是遞熱水又是送拖鞋,一口一聲小澈叫得親熱。
江澈喝了口水,表情複雜地看了看坐在沙發上,比自己大半歲,算得上是自己表哥的少年。
對他來說,一切都過於出乎意料了。
就在昨天,江澈得知自己舅舅有個私生子,並且一直住在孤兒院裡,還沒等震驚完,外公已經把人領了回來,還讓他住進了自己家。
江澈欲言又止,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說什麼,剛好媽這時也回來了,就不需要他在這兒周旋了。
他索性閉了嘴,自己上樓回房待著。
陸詩音看到陸識還穿著打濕的衣服,輕皺了下眉,語氣微有不悅:「張阿姨,你看不見他衣服都打濕了嗎,怎麼不給他拿身乾淨的換上?」
張阿姨連忙解釋:「小江少爺沒回來,我不敢隨便動他的衣服。」
陸詩音看她一臉惶恐不安,也不想過多為難:「算了,你現在去小澈房間拿一套過來。」
說完她在沙發上坐下,和陸識正對著面。
陸識抬起眼,伸手將白瓷杯放到茶几上,兩相碰撞,發出極輕的一點響聲。
陸詩音和他那雙漆黑沉靜的眸子對視上,忽然有點語塞。
這孩子也是可憐的。
這麼些年,他們一直知道這個有陸家血緣的孩子流落在外,也知道那個女人在這孩子四歲時,為了再嫁豪門,把他扔進了孤兒院。
然而陸家人誰都沒有管,也沒打算把這個孩子接回家。
也是今年,陸老爺子,也就是他爸,突然生了場大病,治好後念起了一點骨肉親情。
這才想到自己還有個流落在外的孫子。
但將人接回陸家住著是絕對不可能的,趙家那邊得鬧,幾經商量,最後她爸就決定把人先安置在她這兒了。
「小識。」陸詩音開口,聲音放得柔和,「這段時間你就先住在我們這兒,有什麼需要的只管和我說。學校的手續都辦好了,等九月份開學,你就和小澈一起去明德高中念書。你右耳……」
她說到這兒,頓了一下:「最好的耳科專家過幾天會從德國過來,你去看看還有沒有機會能夠治好。」
「謝謝。」
簡單兩個字,嗓音有些淡,表情也沒什麼波瀾起伏。
陸詩音說完這些,就沒什麼別的好講了,畢竟今天才第一次見面,是真的不熟。
而眼前的少年,看著也是個寡言少語的性格。
客廳安靜下來,外面的風雨聲變得清晰,一時有些尷尬。
正好張阿姨拿了一身換洗的乾淨衣服,陸詩音又囑託了幾句,便讓他跟著阿姨去客房休息。
張阿姨膽子小,還記得剛才那樣陰鷙冷沉的目光,莫名有些怕這個少年。
她領著他去了房間,放下衣服就慌張地離開了。
陸識打開了房裡的燈,去沖了澡,然後換上衣服,躺到床上。
他沒有擇床的習慣,在孤兒院時,那樣簡陋破舊的環境,十多人擠一間的房間都睡得著,何況這裡。
陸識闔上漆黑的眸,很快便入睡,可夢境不□□寧。
說真的,他很少再夢到小時候的事了,但今晚是個例外。
在這個夢裡,他還只是個三歲的小男孩,生病發了高燒,難受地走過去想要媽媽抱一下。
女人畫了精緻的妝容,看也沒有看他,便毫不留情地伸手,將小男孩推到在地。
轉而拿起衣架上一件藏藍色的羊絨大衣穿上,風姿款款地走出家門,去赴一場富豪間的宴宴席。
那一整晚,他燒得快要死了,呼吸越來越微弱。
直到第二天上午,來做飯的阿姨發現了他的異樣,才趕緊將他送到醫院。
這一晚過後,女人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他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四歲生日那天。
漂亮的女人第一次對他露出溫柔的笑,第一次牽著他的手去遊樂場,第一次給他買雪糕。
到了黃昏,她帶他去了孤兒院門口,讓他在這兒乖乖等一會兒,說自己馬上就回來。
他信以為真,聽話地站在原地,目送著女人離開的背影。
天邊的雲朵被暈染成了溫柔的橘色,餘暉將女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一襲紅裙,細高跟踩在瀝青地上,發出噠噠的清脆聲響。
她走得乾脆又利落,一次也沒有回頭。
落日西斜,星星和月亮從雲層里出來,再之後,新的一輪朝陽緩緩升起,他也沒等到她。
後來在孤兒院,陸識在電視機里再一次看到那個漂亮的女人。
那是個娛樂新聞,標題的字很大:當紅女星蘇擬與馬來西亞富商在私人小島幸福完婚。
天藍水碧綠的畫面里,她身著曳地的潔白婚紗,胳膊挽著一個年紀很有些大的男人,笑得一臉甜蜜幸福。
那一年的陸識才六歲,對著電視機喊媽媽,結果被身邊的幾個男生嘲笑。
「你這個小聾子,竟然想讓大明星給你當媽媽,真是會做夢。」
「就是因為沒人願意要你,你才會被送到這兒來的,你就是沒人喜歡的小野種。」
他也在電視上看到過陸修澤,那次報導的標題是:陸氏總裁攜嬌妻愛子出席慈善晚宴。
陸識知道那個男人是自己的爸爸。很小的時候,那個女人曾經抱著自己去找過他。
女人讓他喊爸爸,他有些認生,被催促了好幾次才小聲地喊了個爸爸。
男人只看了他一眼,就緊緊皺起眉,揉了揉額角,無奈道:「阿擬,那張支票給你時我們就已經說好了,就算這孩子生下來,也和我們陸家無關,我是不可能把他認回去的。」
他說完就開車離開,女人用尖利的指甲戳著他的額頭,恨恨地咒罵:「早知道我就應該把你打掉,你說說,我生下你有什麼用!」
之後的夢境沉沉浮浮,都是些破碎凌亂的畫面。
宿舍里大一些的男孩排擠作弄他,撕他的作業本,大冬天往他的被子裡潑冷水。
前來領養的夫妻像是挑選貨架上的商品一樣對他指指點點。
「這個啊,我們進來之後他笑都不笑一下的,怕是性格不太好的樣子。」
「都已經八歲了,帶回家養不熟的,還不如上次看的那個。」
「右耳聽不見,這和殘疾人有什麼區別,我們還是去領養一個健康的孩子吧。」
零碎的過往如藤蔓,將他纏繞在無盡的黑夜裡,醒不過來。
突然的,那些聲音都消失了,耳邊傳來一陣十分柔緩舒揚的鋼琴音。
陸識驀地睜開眼。
此時此刻,窗戶外的天光已是大亮,一場暴雨之後,天氣顯得更好,榕樹枝葉繁綠茂盛,翠鳥啁啾,盛夏氣息濃厚。
他跟著那陣很輕的旋律走到窗邊。
對面的窗簾沒有拉上,陽光透過淡薄的雲層,金燦燦的傾灑一地。
陸識看見了坐在鋼琴前輕輕彈奏的少女。
模樣比昨晚看得更清楚。
白色的雪紡長裙,烏黑柔順的長髮,小小的鵝蛋臉被晨曦的光籠著,更顯得雪白柔軟。
陸識就這麼不近不遠地看著,突然想起他待了十多年的那個孤兒院。
孤兒院很破很舊了,水泥牆被雨水沖刷得斑駁,十幾人的宿舍擁擠又狹仄,時常透出一股潮濕的霉味。
那樣一個灰沉沉的地方,唯一能讓人看著心情好一點的,就是宿舍前一小片山茶花的花圃。
不知是誰種下的,一到春天,山茶花開出潔白的花瓣,路過時旁邊的空氣都是幽香的。
對窗的少女,仿佛也像是清晨時第一朵綻開的山茶花,乾淨又美好。
讓人想摘下,只放在他的床頭,只被他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