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的面色很鄭重,也很認真。
其實這會兒我也很清醒,只不過拿了羅陰婆的東西,還有老頭那番話,讓我腦袋裡頭想的事兒稍微有些多和亂。
去灶房打了一盆水洗了洗臉,冰涼的刺激,讓我撇開了所有的雜亂思緒。
再回到前屋,二叔坐在木桌旁邊,手旁一瓶老白乾,時不時地滋一口。
在酒瓶子下頭,還有一把卜刀,以及一個小小的布囊。
那卜刀磨得鋥光瓦亮,手柄的位置纏著一圈兒發黑的青麻繩,布囊約莫巴掌大,鼓鼓囊囊的,裡頭明顯裝著不少東西。
這是撈屍人必備的吃飯傢伙事兒,卜刀在水中斬屍自衛,或者割繩索用,那布囊裡頭有克制屍體的物件。
不過我一眼就認出來,這些物事不是二叔的,而是我爹留下來的遺物……
昨天將他屍體打撈起來,我並沒有顧得上將他身上東西都取下來。
「你老漢的東西,我給拿下來了,從今兒個開始,劉水鬼一脈的撈屍人,就交到你李陰陽手裡頭了。」二叔拿起來卜刀和布囊,遞給我。
我雙手接過,抿著嘴,身體微微發抖。
「你命陰,既是個河胎,又是個陰生子,天生就是吃死人飯的料,其實鬼婆子講的也沒錯,要你是我娃子,我也得換命救你。你老漢這買賣不虧。」
二叔又滋了口酒,他聲音陡然變得鄭重不少:「收起你那副要死要活的樣子!操,像是個婆娘!」
我一個激靈,猛地站穩。
二叔才繼續道:「你老漢頭兩三個月吧,找過我一趟,當時他和我說,要是他死了,就讓我帶你搞點活路。他還給我交代了幾家人,他答應好的事情,說讓我帶著你去辦。」
「我還以為他喝多了,說的些鬼話,沒成想,他當真在說遺言,這些答應好的事情,肯定是要辦的,不然到時候出了事情,就要背鍋。還有真的去請有資格的先生,那個花費,你二叔一個人背不住。」
我直接就聽明白了二叔的意思,心裏面更難受,不過我也清醒,曉得現在難受沒用。
至少得送我爹入土為安才行,還有我得接好他的營生,這撈屍人的卜刀不能生鏽。
「曉得了二叔,事情我去辦!哪幾家人你講,等我把那幾個漢子弄起來,我再去找那幾家人。」我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回答。
「你以為村裡頭的?就你們這個窮的舔灰的村,能出不好撈的屍?」二叔站起身。
他擺了擺手道:「那幾個漢子現在沒得時間讓你撈,我盤算了一下日頭,你老漢答應的事兒,有一件也就這兩天了,過了時間,就要成陳屍,那就撈不起來了。先去辦正事,回來再撈他們。」
我猶豫了一會兒,不過聽二叔這話太鄭重,就沒多說。
二叔撣了撣身上的灰,把酒瓶子擰了揣兜里,就又問我有沒有要拾掇的東西,沒的話,就跟他出門走。
我把卜刀和那布囊都掛在腰間,跑進去房間裡頭把青麻小褂那一身行頭,以及青麻繩收了一個包裹,纏在背上,就迅速回了前屋。
二叔瞅了一眼大黑木箱,他嘴皮動了兩下,也沒再講別的,率先出了門。
我在後頭鎖門,二叔都走出去十多米了,我趕緊跟上去。
這會兒日頭正盛,太陽到了正空中,差不多應該是午時了。
冷不丁的,我耳邊忽然聽到了「咚!咚!」的敲門聲。
我愣了一下,晃了晃腦袋,幻聽了?
這會兒我其實才剛走出幾米,下意識地又往前走了幾步,那敲門聲繼續傳來,聲音清脆入耳,壓根就不是幻聽,後頭有人在敲我家門呢。
我駐足回頭,尋摸著這是誰來敲門,剛才我也沒瞅見。
而且我不就在前頭嗎,不曉得喊我一聲?
回頭的瞬間,我眼皮就狂跳不止,耳邊嗡的一聲,整個頭皮都發麻了起來。
因為在我家門口,正駐足一個女人,她挺著個老大的肚子,艱難地敲著門。
黑漆漆的衣服,分明是殮服。
陽光很大,照射在她的身上,卻給人的感覺只有冰冷,尤其是她那張側臉鐵青中泛著蒼白,我能看到她黑漆漆的眼睛下頭,更是一片發黑的眼袋,腫得幾乎和魚泡一樣了……
更讓我腿腳發軟的是,這女人,怎麼像是羅陰婆家裡頭,那口棺材裝著的孕婦?!
這大白天的啊,活見鬼?!
咚!咚!咚!的敲門聲戛然而止。
她似乎察覺到我在看她,僵硬地動了動脖子,朝著我回頭。
和她對視的那一瞬間,那雙死寂的眼珠子裡頭,毫無半分情緒,不過她那張死人臉卻明顯格外痛苦。
她嘴巴微張,似乎要說話。
我身上已經全都是雞皮疙瘩,汗毛幾乎全部豎立起來。
看她口型,是在說要生了?
偏偏就在這時,我肩膀的位置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陰陽,杵著幹啥,啷個不走了?!」二叔的嗓門不小,這忽然一下,險些嚇得我丟了魂兒,同時更是眼前一黑。
我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門口哪兒還能看到人?
二叔杵在我身邊,他手按著我肩頭,眼中儘是疑惑。
我額頭上一直在冒汗,直勾勾地盯著門:「沒……沒了……」
「沒了什麼?陰陽你咋神叨叨的,奇奇怪怪?」二叔皺眉說道。
我卻茫然了,問二叔剛才難道沒看見麼?
二叔搖頭說看見什麼?他就看見我像是撞邪了似的,走著走著停下來,忽然杵著不動了。
他拍我一下,我還大驚小怪的,像是見鬼了似的,這大白天的見哪門子鬼?
二叔的話讓我回過神來不少,是啊,這大白天的,見哪門子鬼?
我晃了晃腦袋,怕不是我去了羅陰婆家裡頭,拿了她的大黑木箱,又見了那個屍體,心理壓力太大,所以才會出現幻覺?
「走吧二叔,沒事了。」我晃了晃頭,撇開了心頭那些雜亂思緒。
不多時,我們就走到了碼頭。
這時候不少漁船回來,打漁的漁民看到我都走得遠遠的,那股子厭惡和避嫌太過分明。
二叔帶著我上了撈屍船,就開始撐船。
他簡單和我說了兩句,要辦事那家人不在我們村子裡頭,也不在就近的村里,而是縣城的貴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略有幾分埋怨,說我爹給窮得叮噹響的村民撈屍,倒是手腳利索,願意掏大錢的貴人,反倒是拖拖拉拉。現在他出事兒了,村民們有給他半點兒好麼?
二叔這番話,聽得我心裡頭也很不舒服。
當然,這不舒服並不是對二叔,而是對村民的。
的確這些年他撈屍,基本上不怎麼收錢,最多拿點雞蛋米麵,遇到那種家裡頭死了男人,困難的,他還要貼錢給。
結果現在村民對他的態度,百家米得我磕頭去要。
即便這和我身世有關,可村民對他也不該那麼絕情,這是一點兒恩情都不念及,太過冷漠了。
大約撐船了一個時辰,二叔帶著我下了船。
這邊的碼頭就大了不少了,除了小漁船之外,還有不少大貨船,碼頭旁邊還有蹬車的車夫。不少穿著汗衫的小廝,或是用毛巾擦汗,或是拿著扇子,有的人從船上下來,看著衣著不錯的,就上去給人遮住陽光,諂媚地說話。
除此外,還有許多攤位賣著各種吃食。香氣傳來,當時我腹中就咕咕直叫,飢腸轆轆。
二叔隨手對著一個小廝招了招手。
那人匆匆跑過來,瘦得沒有二兩肉的臉,臉皮子都擠著一塊兒了。
「劉老倌,有啥事兒要跑的?」
很明顯,這人認識二叔,不過隨即我就釋然,二叔是常年在懸河跑的撈屍人,怕這碼頭上的人不只是認識他,肯定也很熟悉我爹。
二叔湊到那小廝耳邊低語了幾句,頓時他便連連點頭,拍了拍胸脯,朝著碼頭另一側岸邊匆匆跑去。
「陰陽,二叔先帶你開開葷,整點兒有油水的,瞅你那樣,真干起活來,怕你不給勁兒。還有二叔和你說清楚了,你老漢答應的事情,就是你的事,二叔是幫不得你忙的,下水撈這屍體,全憑你本事。」
二叔拍了拍我肩膀,他眯著眼睛說道:「撈成了,你老漢劉水鬼這撈屍人的名頭,你就算接下來了,要是撈不成,你就算砸了他半個招牌名聲,以後都不好混開。」
我一怔,心頭也是一橫,聲音沙啞道:「二叔,我爹一輩子的名聲,肯定不可能砸我手裡頭,不然我拿什麼再去見他?!」
話語間,二叔已經帶著我走到了碼頭路邊的一家飯館兒。
剛一坐下來,馬上就有人過來問我們整點兒什麼吃的。
二叔說了幾個菜名,我聽得直咽唾沫,眼睛都快瞪圓了。
也就半刻鐘,菜就上了桌,一盤粉蒸肉,一碟子扣肉,還有一盤花生米,兩大碗米飯。
二叔剝花生下酒。
我哪兒顧得上說話,端起飯碗,大口大口地吃飯,差點兒沒將自己舌頭咽下去。
隱約聽著二叔嘆了口氣,說什麼好好干,撈好了水裡頭的貴人,就是撈起來了真金白銀,遇到機緣到了,撈屍人掙得可不比先生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