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州。
沙河大勝,讓孔有德、耿仲明等人的狂歡更甚登州。
光是慶祝還不夠,孔有德讓人將被俘的謝璉和屈宜揚也帶了上來。
「謝中丞,朝廷無道,欺壓良善,如今損兵折將,實乃自取滅亡。你看看,我東江鎮兵強馬壯,原可做朝廷干城。奈何陛下為奸人蒙蔽,方有今日之厄。想來經此一役,朝廷當能滿足我們兄弟之願了吧?」
群狼環伺,謝璉怡然無懼,猛地瞪圓了眼睛,對著孔有德喝罵起來。
「無恥逆賊,上欺天恩,下辱黎民,禍亂江山,殺人盈野。如今還想巧言令色,蒙蔽朝廷?你們等著吧,朝廷必然與爾等不死不休。」
這一番舌綻驚雷,當真是令叛軍諸將勃然變色。
他們全都想到了大明一直以來的德行。
不稱臣、不納貢、不議和。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昔年土木堡之變,英宗落入瓦剌之手,朝野上下卻死戰到底。今日打成這般局面,以大明的剛烈,只怕真如謝璉所言,朝廷後續會以命相搏。
他們如今攻占的,不過是山東一隅之地。
想想大明之大,倘若真的盡起刀兵圍剿而來,他們這些人還有活路嗎?
只有一人桀驁不馴,當場跳了出來,一腳將謝璉踹到。
「麻辣隔壁的,老子們當初為了朱家皇帝血戰遼東,連命都不要了。你們卻在背後使壞,還傷了義父性命。要說有仇,也是老子找你們報仇。」
不是別人,正是毛文龍的義子毛承祿。
聽他提及遼東舊事,謝璉閉嘴不言,然面色倔強,目光里更是仇恨與蔑視交加。
當年的是是非非,如今已經說不清楚了。
可東江鎮叛亂,殺的血流成河,更是導致朝廷損失慘重。雙方已經是不死不休之局,再多言語也不過蒼白無力。
孔有德走出來,攔住毛承祿,說出了目的。
「事已至此,勝負已分。不管皇帝作何想法,恐怕也沒有兵馬可派。我們兄弟的意思,是請謝中丞跑一趟,告訴皇帝,倘若從今以後將山東交由我們手中,則我東江上下依然是朝廷之臣。皇帝要是不答應,咱們就親自去京師城下和他說。」
謝璉偏著頭看著這些叛賊,半晌後嘿嘿冷笑不止。
「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山東乃朝廷咽喉所系,豈容爾等在此猖狂?老夫一時不察,上了你們的當,懊悔終生。休想讓老夫為你等所用,勸你們死了這個心吧。」
毛承祿拔出刀來,喝道:「老匹夫,朱大典、金國奇、徐從治我們都殺了,真以為不敢砍了你的腦袋?」
謝璉掙扎著拔起來,昂首挺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要殺要剮,且隨你們。我輩忠心為國,血鑄青書,豈會在乎爾等暴強凌辱?」
說罷,他突然轉頭看向悶聲無言的屈宜揚,斥罵道:「便是你這等誤國殃民的小人,才致今日之禍。不殺你,何以平民憤?」
屈宜揚嚇得一個哆嗦,連連擺手。
「下官……下官……實無私心……」
謝璉手中沒有東西,摘下帽子朝屈宜揚砸去。這還不算,他還想撲過去打屈宜揚。
腳步剛剛邁動,一柄尖刀從後面透過胸膛。
殺了謝璉,孔有德仿佛殺一隻雞似的。又找上屈宜揚,笑眯眯地道:「屈大人,多謝你來回奔走,讓我東江方有今日之局。說起來,屈大人是我東江的大恩人呢。在下明白大人立功揚名之心,今日便回報大人。只需大人回到京師,把我等的意願告知皇帝,促成和局,相信大人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屈宜揚枯坐如朽木,木著一張臉,只是喃喃地道:「朝廷必不會善罷甘休,你們不要痴心妄想了。」
孔有德只是不聽,當日便將他和幾個隨從趕出了萊州城。
屈宜揚已經明白,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天下雖大,已無他的容身之所。
此時再回想先前的奔波努力,竟全成了愚蠢的笑料。
什麼功名利祿、什麼名垂青史,全都化為了泡影。
後續朝廷追究之下,只怕滿門都難逃一劫。
恍惚間,走到沙河岸邊。
空氣里的血腥味依舊在浮動,放眼望去,河岸兩邊儘是數不清的死屍。
每一具倒斃的屍體似乎都要站起來,衝到他的面前,責問他為何聽信叛軍的話,害死了他們。
屈宜揚面色驚恐,步步後退,一隻腳跌進了水裡。
回過頭來,通過渾濁的水面,能夠看到的,只有一個不人不鬼的倒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屈宜揚徹底絕望,不顧隨從的呼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入了河水當中,最終不見了蹤影。
岸上的隨從見屈宜揚自盡而死,面面相覷,還得回去傳信。
…………………………………………
初秋的皇宮已有零落之頹,寬大的殿宇之間陰風陣陣,不知吹落了多少生機。
「殺啊……衝進去……把裡面的殺光……崇禎小兒,今日便送你去見你的祖宗……」
「啊……」
崇禎一聲慘叫,從暖榻上猛地坐起,呼哧呼哧的劇喘中,渾身上下都被冷汗濕透了。
帳外的小太監忙衝過來,七手八腳地幫他寧心靜氣。
崇禎做了一個噩夢。
夢中紫禁城被攻破,不知道衝進來了多少人。迷迷糊糊中,似乎有衣衫襤褸的農民、還有綴著金錢鼠尾的女真人,也有打著東江旗號的亂軍。
似乎還有什麼人,一時也記不清了。
這些人都想要他的腦袋,不知道多少柄刀朝他砍來,似乎要將他剁成肉醬。
好一番折騰,他總算是平靜了許多,四處看看,還在自己的寢居當中,內心方才安穩一些。
「幾時了?」
「回皇爺,寅時三刻。」
崇禎腦袋暈暈乎乎的,問道:「今日可有朝會。」
「今日並無朝會。」
崇禎稍微鬆了一口氣。
他是一個勤勉的皇帝,和他那位幾十年不上朝的祖父不一樣,從不缺席朝會。
既然今日沒有朝會,他便想趁機多睡一會兒。
就在他要重新倒下的時候,寢居外面雜亂的腳步聲快速迫近。人還未至,聲音已經傳到。
「皇爺,山東急報!」
崇禎睡意頓消,忙道:「速速呈來。」
如今天下諸事,山東最令他關心。
畢竟那可是大明最後的一點可用之兵了,平叛與否,關係到大明的生死安危。
殿門打開,來人裹著冷風進來,愣是讓崇禎打了個哆嗦。
可當來人通報了消息後,崇禎的哆嗦就變成了擺子。
「皇爺,山東八百里加急傳訊,天軍日前與叛逆戰於沙河,天軍大敗。山東巡撫朱大典自戕,統兵官金國奇、祖寬、勒國臣等戰死,僅監軍高起潛、巡按謝三賓等少數人等逃回……」
使者帶著哭腔的報訊中,崇禎身軀不受控制地搖晃起來。
「噗………………」
終於一口老血噴出,整個寢帳狼藉一片。
崇禎什麼也沒說出來,仰面就倒,竟然昏厥了過去。
隨侍的太監嚇壞了,慌忙撲上來,刺耳的吼叫聲更是響徹後宮。
「來人呢,快來人,快去傳太醫!」
崇禎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塌前圍滿了人。
周皇后、王承恩、曹化淳三個最親近的人守護在身前,周延儒、溫體仁、吳宗達、鄭以偉、梁廷棟、李長庚等部院閣臣正低聲議論著什麼。
英國公張之極、成國公朱純臣等勛貴在另一邊,全都陰沉不語。
錦衣衛吳孟明、韓川親自把守著殿門口,目光里滿是殺氣。
「陛下醒了。」
這一聲可不得了,所有人都如同活了過來一般,紛紛衝到塌前。
崇禎不顧虛弱,顫顫巍巍問道:「山東……山東可屬實?」
眾人無言,臉色晦暗頹敗。可正因為如此,更讓崇禎絕望。
崇禎閉目嘆息,眼角清淚滑落。
「難道……難道真是天要亡我大明江山嗎?」
周皇后看著丈夫虛弱的模樣,不由扭頭瞪向群臣,希望他們能夠想個辦法。
周延儒會意,忙踏前一步。
「陛下,此戰雖敗,然叛逆亦為我天威所懾,遣使求和。山東之局,似可而解。」
崇禎猛地睜開眼睛,不可置信。
「可又是逆賊巧舌之術?」
周延儒咬咬牙,實話實說。
「叛逆有言,請求朝廷割讓山東。以臣觀之,似為肺腑之言。」
「哈哈哈……哈哈哈……」
崇禎一邊笑一邊咳嗽,目光里儘是蒼涼。
「割讓山東?割讓山東?山東沒了,大明還在嗎?」
群臣肅然,無人回應。
時局如此,他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應對之策。
而且於他們而言,可戰之兵已經損失殆盡,叛軍能夠求和,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就是不知道病榻上的皇帝,能不能接受這屈辱而苛刻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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