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挖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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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是江南,而非山東。閱讀

  因此劉宗周決定登台講學時,特意保守了一些。

  如果按照他在山東的學術研究內容來講,怕是立刻會掀起軒然大波,天下震動。

  饒是如此,他的提問還是引發了極大的衝擊。

  劉宗周問出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

  儒學除了可以幫助做官外,還有什麼用處?

  遠離官場的讀書人,普普通通的百姓,學習了儒家之道後,究竟有沒有應用到這些學問?

  說穿了,劉宗周就是在質疑儒學缺乏實用性。

  陳子龍年輕氣盛,忍不住跳出來。

  「陽明先生曾言,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功夫本不可離。我輩士人,早已銘記於心,且用之以察。」

  這是在反駁劉宗周的論斷。

  你說儒學缺少實用性,可先輩大儒早已告誡我等,要知行合一,學以致用。

  可惜,陳子龍的道行太淺了,焉能和劉宗周這等融會貫通、天地通達的大宗師相比?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人中作何解?」

  劉宗周直接拿出了孔夫子的原話來。

  你說當今的士人都在貫徹知行合一、學以致用,那好,真的把學問用到對處了嗎?

  連孔夫子都說了,即使將詩詞吟誦的再好,去從政也不可能成功。出使四方,也沒有相應的能力。如此一來,讀詩再多,又有何用?

  這就是在說,當今的學問,即使學的再多,但是脫離實際,也是毫無用處的。

  有了陳子龍的鋪墊,劉宗周深入展開。

  「以這位先生為例……」

  他隨手指了一個樸素的漢子,惹得那人受寵若驚,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

  劉宗周拱手相詢。

  「不知先生作何稱呼,從事何業?」

  那人根本就沒有想過,名滿天下的大儒會來和自己說話,回答的磕磕絆絆。

  「小的……小的叫陳三謝,是……是作坊里的管事。」

  劉宗周再問。

  「可曾讀書?」

  陳三謝無比真誠。

  「小的愚鈍,雖慕聖賢,然一知半解,不敢稱懂。」

  左夢庚在一旁聽的神采連連,沒想到江南之地普普通通一個工人,居然都有如此文采。

  劉宗周呵呵笑道:「既讀過書,平日裡生活、做工,可曾奉行聖賢之道?可把聖賢之道,化入技藝之中?」

  陳三謝訥訥無言,面露愧色。

  「小的蠢笨,做不到知行合一,玷污聖學。」

  劉宗周卻搖頭嘆道:「非也,非也。非是你不悟聖道,而是聖道無以教汝。」

  滿場哄然,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聖道煌煌,豈能連一個區區工人都教導不了?

  然而劉宗周接下來的話,徹底摧垮了不少人的信念。

  「只因聖人亦不曾懂得織造之術、亦不懂繅絲之法,何以教汝?」

  儒家先賢再厲害,誰懂得織布繅絲?

  相信即使是再狂熱的儒教信徒,也不敢睜著眼睛說瞎話。

  「念台公此言謬矣!」

  遠處傳來一道清朗的喝聲,隨即人群兩分,引得無數人探首翹望。

  究竟是誰這麼大膽,居然敢直斥劉宗周這樣的宗師?

  卻見走進來的人,身著雲雁補子官服,前呼後擁,氣場不凡。

  在座人等紛紛行禮。

  「拜見父母大人!」

  那官員不敢怠慢,老老實實回禮。

  「各位皆我儒林賢達,今日乃是文會,不可擅分尊卑。」

  黃宗羲嘴裡迸發出一絲嗤笑。

  嘴上說著是文會,大家地位平等,結果卻穿著官服而來,虛偽透頂。

  劉宗周也看出了來人心思,並不起身迎接,而是怡然自顧。

  「想必是方太守大駕了。」

  那人正是松江知府方岳貢。

  方才出言先聲奪人,此時當面,又持禮甚恭。

  「後學末進方岳貢,拜見念台公。一時激動,出言不遜,還望海涵。」

  劉宗周微微一笑,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理不辨不清,儒學一道更是關切天下人心,不可不慎。方太守如有教我,盡可直言,以使我輩受教。」

  劉宗周剛到松江的時候,方岳貢就知道了。

  這讓他很是糾結,不知道該不該來拜見。

  方岳貢並非東林中人,對東林黨沒有什麼好印象。當然了,他也非閹黨餘孽。

  就是最傳統的那種讀書人,既憤怒閹黨亂國,同時對於東林黨的標新立異也格外不滿。

  本來對於劉宗周蒞臨松江這件事,方岳貢打算視而不見的。

  可隨後下人回報,說劉宗周竟然在江邊開壇講學,而聽者萬餘。

  一想到東林大儒要在自己的地盤上宣揚離經叛道之言,方岳貢便坐不住了。

  這等事,他沒辦法動用職權打壓,否則的話立刻成為天下公敵。

  唯一的辦法,就是出面和劉宗周辯駁一番,以正人心。

  老實說,面對劉宗周這等大宗師,方岳貢的內心還是十分慌亂的。

  可他心性彌堅,百折不撓,而且立身方正,為官清廉,自忖一生正氣,無所畏懼。

  他走到劉宗周對面,學著劉宗周的樣子,在石台上盤膝而坐。

  「織造也好,繅絲也好,亦或是其餘百工百業,不過是撮爾小道,微末之技也。我聖學大道,見心明性,揚善除惡。人心固則天下固,天下固則萬民安也。」

  毫無新意的論調。

  如果是從前,劉宗周或許還會讚許一番。但是在如今的他看來,這種陳詞濫調全是破綻。

  劉宗周沒有正面回答,又是一指陳三謝,問道:「陳先生,你以織造為生。試問,不讀書如何?不做工又如何?」

  陳三謝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成為了風暴之眼。

  可對比了劉宗周和方岳貢的言論,不知為何,總感覺劉宗周的言語十分親切,全都說進了他的骨子裡。

  這讓他鼓起勇氣,說了自身的情況。

  「小的家貧,尚有妻女、子孫需要養活。讀書少一些,尚不覺如何。然一日停工,則全家挨餓。」

  看似只是在說自己的事兒,但是卻把方岳貢的逼問給回答了。

  對於百姓來說,聖賢書讀不讀,並不緊要。首先考慮的問題,顯然是要活下去。

  周圍大多數人和陳三謝差不多,都是普通百姓。對他的話,自然是感同身受,附和連連。

  這讓方岳貢十分不滿,哼道:「讀書可以明理,明理方能為人,否則與禽獸何異?」

  左夢庚知道這個時候劉宗周不好出面,於是接替了過來,笑道:「方太守豈不知……只有活著,才能算人。否則的話,不過土中枯骨,一切成空,明不明事理又有何用?」

  只一句話,就說的方岳貢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下面的人更是鬨笑一片,甚至還有拍手叫好的。但仔細品味,卻發現左夢庚這話真的是話糙理不糙。

  而在粗俗之後,左夢庚又來一句高雅的。

  「管仲有言,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物質基礎是實現文明升華的客觀條件,儒家既然有知行合一、學以致用之教誨,卻不知有何良法,可以令天下百姓脫貧致富、追求文明呢?」

  這一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可謂是妙到毫巔,觀點其實也不稀奇,但就是一下子打死了方岳貢。

  許多大儒、士人一味地強調見心明性的重要性,以此來拔升儒學的高度,鞏固儒學的統治地位。

  但儒學最致命的缺陷就是,其所提倡的學以致用乃是一句空話。

  因為歷代大儒講述的所謂學以致用,就只有「學以致用」這四個字。

  至於到底該如何去學以致用……

  對不起,你翻遍所有儒家典籍,也找不到一條明確的指點。

  就好比儒家論政時一樣,張嘴就是什麼輕徭薄賦啊、仁政愛民啊,聽起來確實很有道理。

  可問題是,他們從來不告訴當政者該如何輕徭薄賦,又該如何仁政愛民。

  因為說和做是兩回事。

  說只是空泛的文字而已,誰都能說。但做的方法才最重要,然而卻沒有任何實際的事例可以參考。

  如果說在政治上,儒學的學以致用或許還能有一些用武之地的話,那麼放到民間的民生經濟問題上,那就真的是完全找不到契合之處。

  這個問題,隨著劉宗周的提出,一下子進入了無數人的心坎,也等於是給儒學挖了個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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