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疼痛不已,明月睡得並不安穩,始終處於迷迷糊糊的狀態。
不知何時,朦朧中,明月感覺臥榻邊坐了一個人,她以為是天璇過來了,便含含糊糊地說:「天璇,天亮了嗎?可我好睏好累,仍想睡覺。」
「你叫伊明月,家在洛陽,對嗎?」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突然在明月耳邊響起。
明月聞言,一個激靈,人立刻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燭光下,只見趙夫人正坐在臥榻邊,目光定定地盯著她看。
明月被嚇了一跳,不知趙夫人深夜踏著寒霜獨自而來,究竟所為何事?
她定了定神,顧不得臂傷疼痛,連忙掙扎著坐起,並回道:「回夫人,我叫伊明月,洛陽人氏。」
「你喚都虞候為趙二哥?我可有聽錯?」
趙夫人雖然語氣平淡,但明月分明聽出了不平淡,她連忙翻開被子,想下榻向她行禮請罪,但趙夫人制止了她,並幫她把被子重新蓋好。
趙夫人此舉,一下子又將明月弄糊塗了,她無從分辨趙夫人到底是何來意,像是責怪她不懂禮數、行事逾矩,但又不太像。
「若是著涼了,再加上臂傷,只怕到時候你的趙二哥一邊忙於公務,一邊忙於照顧你,會因此而疲累不堪,到那時,不僅你會心疼他,我更會為此而坐立不安、茶飯不思。為人妻者,心中所盼,莫不是能與夫君執子之手、比翼雙飛,與此同時,便是竭盡心力為夫分憂、柔順敬慎、宜其室家,唯恐夫君憂心勞神、臥不安席。
聽了這番話,明月算是聽出了趙夫人的弦外之音,心裡隱隱明白了趙夫人此番來意。趙夫人的話里,無一字責怪她,實際上卻含著責怪,除此,還有宣示,還有探詢,還有不安。
明月一時無言以對。對於趙夫人的責怪、宣示、探詢、不安,她沒有一絲生氣,反而心中生出歉疚感,她默默地想,若是自己不出現在此,便不會給趙夫人帶來困擾與不安。假如,換一個身份,若自己是趙夫人,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困擾與不安,還能保持這般冷靜嗎?
明月想起白天時,自己情緒失控抱著趙二哥痛哭的一幕,趙夫人可是親眼目睹的。定是這一幕,令趙夫人往深處想了又想。但是,事情並非如趙夫人所想那樣,最起碼,目前還不是,怪只怪自己言行無狀,可這當中的誤解又如何能解釋清楚?
思來想去,明月只好回道:「都虞候得賢妻宜室宜家,便可更專心致志於施展抱負、建功立業。」
這本是明月對趙夫人之宣示、探詢、不安所給予的回應與安撫,也是真心實意的讚美之詞,可落入趙夫人耳中,這些話反而觸及了她心中的刺,令她感到一陣刺痛。她有點慍怒,道:「曹大家《女誡》有云: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當中,婦言者,不必辯口利辭也。都虞候心中抱負、宏志,自有籌謀,自有所向,你我女者,豈能自恃辯口利辭而置喙其中?」
明月愣住了,她也習過《女誡》,當然明白趙夫人話中之意。
幾年前,爹爹為她請來一位老書生,在府中教她與辰子、虎子識字習文。一開始,老書生便向她訓誨《女誡》。但那時的她,正承受喪母之巨痛,深受打擊,痛恨自己為何不是男兒身,哪裡還聽得進去《女誡》?婦德、婦言也好,婦容、婦功也罷,聽是聽了先生訓授,也大概明白了以夫御婦乃是這世間不可撼動之道,除此,再無蹊徑。可明白歸明白,內心抗拒歸內心抗拒,對於《女誡》之言,不過是左耳進右耳出罷了。即使老書生耐著性子反覆教之,如此累月,她卻連其中一篇都背不出來,且每遇先生發問,她乾脆一問三不知,為此,氣得老書生一邊搖頭嘆氣一邊自語:「抱璞泣血!升斗折腰!」而她,竟還對辰子、虎子笑稱老書生為酸儒,又一邊學先生搖頭嘆氣的樣子一邊嘻嘻笑言:「酸不可耐!酸不可耐!」
如今回想,那時確實頑劣,給本就悲嘆懷才不遇、為斗米而折腰的老書生心中又平添挫敗感。
所幸的是,老書生並沒有一氣之下打包袱走人,生氣悲嘆過後,依舊耐著性子教習女頑童。老書生的耐心,明月不得不承認,她確實真心佩服。
所幸的是,明月除了抗拒《女誡》之外,對老書生所教的其他學問,還能認真聽從訓授。老書生雖非學富五車,但其寒窗苦讀半生,所得學識,用來訓授幾個小孩,還算卓卓有餘。
見明月愣愣不語,趙夫人感覺她是聽進去了,堵了大半天的心也像是舒暢了一些。她收起慍怒之色,又以平淡的語氣問:「都虞候與你,何時相識?」
明月據實回答:「大概是五年前,相識於洛陽。」
趙夫人心裡暗暗算了一下夫君離家漫遊南北的時間、城邑,與明月所說,大概對得上,便相信了明月所言不假。
趙夫人想了想,道:「與你相識之時,正是夫君南下北上尋找建功立業機遇之際。那些年,夫君懷才不遇,鬱郁不得志。後來,征戰沙場,出生入死,才換來如今都虞候之職。而我一婦人,留於家中獨自支撐,盡心竭力,克勤克儉,上侍奉公婆,下撫育孩兒,仍深恐無法為他分憂,自始至終沒有一絲抱怨,只求能助他所願得償、壯志得酬。」
明月心中啞然失笑,心想剛剛是她訓誡女人不可自恃辯口利辭而置喙男人之事,並搬出重如大山般的《女誡》壓過來,可怎麼一轉眼,她反倒又扯起這些來?
想到這,明月吸取教訓,乾脆閉口不接她的話題。
趙夫人見明月沉默不語,並沒有為她獨自支撐多年的艱辛不易而動容,也沒有卑順地迎合讚嘆她一句:夙夜劬心、勤不告勞。她頓感不悅,道:「此時只你我二人,都虞候不在,你不必刻意遮掩或表現,白天時你對都虞候投懷送抱且一副楚楚可憐、刻意討好的模樣,到底有何圖謀?說吧。」
「繞了幾圈,終於說出來了!」明月心裡如此想著,同時也覺得鬆了一口氣,畢竟,自己心中,並沒有趙夫人所說的什麼圖謀,於是她回道:「夫人,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對都虞候,無任何圖謀,不過是故友重逢。至於投懷送抱之說,你所見不假,但當中有誤會,事情的始終,並非如夫人所想那般。」
「狡言善辯!可我沒閒情跟你在這方面一較高低,我要鄭重其辭提醒你的是,都虞候志在千里,不該為兒女情長所牽絆。」趙夫人說到這,突然伸手去輕撫明月的臉龐,並含笑道:「凡男子者,難免會圖一時之新鮮,可這世上哪有永恆的新鮮,終究逃不過落於陳舊的下場。等新鮮變成陳舊時,被冷落還是其次,最怕是為其所厭惡、怨懣。」
趙夫人的動作,令明月感到很不適,她移了移身子,避開對方的手。同時,她也陷入了沉思,因為,趙夫人之言,或許就是其對於落入陳舊下場的感嘆,更因為,趙夫人所說,不無道理。
趙夫人放下手,繼續道:「自古妻妾有別,嫡庶有別。能為人妻者,何苦甘為妾?最終所苦,並非妾一人,還有妾所生子女,均要低正妻子女幾等。」
聽到趙夫人越扯越遠,特別是聽到「妾」字,明月生氣了,在她內心裡,一直覺得,婚姻就該如自己父母那般,得一心人,比翼連枝。如今,她卻被暗責「甘為妾」,這讓她覺得受到了折辱,她本想對趙夫人橫眉怒視,但轉念想到趙二哥給予的照顧,無論是細心治療臂傷,還是通過講他漫遊南方的故事令她醍醐灌頂,更有兩人之間的談笑風生,更有自己對趙二哥的佩服敬重,更有對當年相逢義氣的珍惜,凡此種種,令她覺得她不能對趙二哥的妻子失了禮數分寸。
思來想去,明月把心中的怒意強行壓下去,道:「能與都虞候久別重逢,談笑憶當年,於明月而言,已足已。明月乃京城一過客,自有去處,自有歸所,不會久留。」
「伊姑娘果然是冰雪聰穎、明辨事理之人,深知都虞候志存高遠,因而決意成全,不使分心。既然如此,今晚你我見面之事,無須跟都虞候透露一絲一毫。」
明月不卑不亢地回道:「請夫人不必擔憂,我也受過先生訓誨,雖然所學淺薄,但自取其辱的意思,並非不懂。」
趙夫人顯然很滿意,站起來,道:「等天明,都虞候要進宮當值,若你心裡已有答案,就儘快做好打算。」說完,她起身款款走出了扶搖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