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聲瓮氣的聲音嚴厲起來:「死老頭,敢騙老子,說,人在哪?再有半句虛言,馬上送你去見閻王。」
「好漢,息怒,息怒,我說實話,再不敢有所隱瞞,確實有兩個年輕人上過我的船,但不知是否為好漢所尋之人。我不認識那兩人,都怪我貪圖一點飯餐錢,才答應給他們做一頓飯吃和賣一點乾糧給他們。他們吃過後,就急急離開了,臨走時,還特意多給了我銅錢,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說見過他們。哦,對了,我偷聽到他們商量說要儘快趕到鞏縣,去辦一件重要的事。」
「離開多久了?」
「不到半個時辰。」
「追!不能讓他們跑掉了。」瓮聲瓮氣的聲音發出命令。
梅文武和慕容俊剛鬆了一口氣,又聽到瓮聲瓮氣的聲音響起:「死老頭,若不是我等仔細查看,你還不老實交代,可惡!吃我一腳,受得了,算你命大,受不了,你也只能怪那兩小子給你帶來霉運。」
話音剛落,船上響起了「呯」的一聲。
梅文武和慕容俊的心揪得緊緊的。待青衣人的船劃遠,兩人摸黑回到何老伯船上,點燃蠟燭。
燭光下,但見何老伯雙臂以上的身體處在船艙外,雙臂以下身體軟趴在艙內,無聲無息,不知是死是活。
慕容俊連忙過去抱何老伯進船艙。
梅文武關上艙門,跪坐在何老伯身邊,握住他的手,低喊:「老伯,老伯,求求你,快醒醒,你千萬不能有事。」
何老伯毫無回應。
梅文武雙手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慕容俊伸手去探何老伯的脈息,若有若無,脈搏微弱。再仔細察看,何老伯的胸口處,衣服上有一個帶著泥土的鞋印,定是那青衣人往何老伯胸口踢了一腳,令他受了重創,才昏迷不醒。
慕容俊攥緊拳頭,無比憤怒,深深自責。
兩人合力放何老伯躺好,為他蓋上被子。梅文武守在旁邊,不停地叫喚他。
過了好一會,何老伯喉嚨里發出聲響,又輕咳了幾下,方醒轉過來。
「謝天謝地,老伯你終於醒了,告訴我們,你哪裡痛,我們帶你進城去看大夫。」梅文武急切地問。
何老伯哆嗦著手去拉梅文武的手,氣若遊絲地說:「我快不行了,胸口痛如火灼,想是胸骨已斷裂。」喘了一口氣,他繼續說:「如此也好,我一生漂泊,活到後半輩子,一個家人都沒有,我活著也很孤獨,現在終於可以去跟他們團聚了。」
「老伯,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連累了你。你堅持住,我們這就帶你去看大夫。」梅文武雙目含淚。
「沒用了,我的身體,我知道。你……你們耐心聽我說,幫我完成最後的、也是最大的心愿,好嗎?」
沒有任何理由拒絕老人的請求!梅文武和慕容俊想都沒想便點頭。
「我本是江南人,原住金陵城外二十里的何家村,後因父親經商而隨遷關中。大唐亡國以來,天下紛爭,戰火四起,我帶著家人四處奔逃,怎料在路上,兒子生病,缺食缺藥,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病死了。人生至痛,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何老伯一口氣接不上來,咳了幾聲。
慕容俊連忙端碗過來,餵他喝了一口水。
緩了一下,何老伯繼續說:「後來,有一天,我們在路上遇到了幾個胡兵,那幾個禽獸竟然……竟然想糟蹋我家姑娘。丫頭不甘受辱,跳下山崖。她的屍身,我和她娘幾經努力都沒找到。孩子死了,卻無法入土為安,不僅被雨淋日曬,更有可能為野獸啃食。我的痛……痛入骨髓……無法形容……我恨啊,恨胡兵,更恨亂世!」
何老伯老淚縱橫,十指緊緊的攥住了蓋在胸前的被子。
「老伯……」梅文武淚水長流,不知該如何安撫,此時此刻,他覺得所有安慰的話,都蒼白無力。
慕容俊為之動容,鼻子一酸,眼角濕潤。
「孩子她娘傷心過度,也怨恨我沒有能力保護好一雙兒女,一年多後,也鬱鬱而終了,從此,這個家,只剩下我一人。我也恨自己七尺男兒,卻不能給妻兒一個安身之處,等到了地下,不知他們還肯不肯見我。」
「怎麼會呢?你們永遠是一家人。」梅文武艱澀地安慰。
何老伯輕輕地搖頭:「生前一直漂泊無定,死後也註定做個孤魂野鬼。這些年來,我就只有這艘船,以船為家,船在水上漂,漂到哪,家就在哪。直到十來天前,你跑到我船邊,央求著要雇我的船,其實我已習慣了打漁為生,從不載客,但那天看你神色焦急悲傷,我不知何故就答應了你。」
梅文武握著何老伯的手:「老伯,這些天,得到你盡心照顧,我感激不已,與你共處,你的慈愛,讓我感覺你就像我家人一樣。」
「真的?」何老伯眼中閃耀亮光。
「句句發自肺腑!」
「我高興,我真高興。這十來天,我也找回了久違的感覺,就好像你是我的孩兒,陪伴在我身邊。可你是富貴人家的孩子,我乃貧困之身,富貧有別,我只能是心裡想想,卻不敢將這些話說與你聽。孩子,當年我家丫頭,也是你這般年齡,也出落得如你這般清秀水靈……」何老伯說得激動,又咳嗽起來。
慕容俊聽到何老伯說的後面幾句,像是瞬間被雷擊中,內心巨震。他帶著困惑的目光馬上投向梅文武。此時梅文武正淚眼朦朧的注視著何老伯,絲毫沒有注意到慕容俊的神色變化。
何老伯接著說:「剛才那些人逼問我,讓我說出你們的行蹤。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告訴他們。那些人雖然用布蒙住了頭髮,看不到他們的髮式,但我看到他們當中有兩人的上衣外套半敞開著,裡面穿的卻是左衽衣服。通過左衽衣服,我猜測他們是胡人。想起我家姑娘慘死,我對胡兵痛恨之極,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想從我身上得到你們的消息,做夢!再加上,我老了,死不足惜,可你們尚年輕,要好好活著,不要令你們家人傷痛欲絕。」
「老伯,老伯……」感動與自責交並,令梅文武無比難受,喃喃地叫喚著,而說不出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