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1章 春生,有雨

  三月中旬的京城春日融融,楊柳依依,天氣越來越暖和,已經有了初夏的跡象,人們都換上了薄薄的春衫,但見京城各坊的大街小巷中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好一派政通人和的繁華景象。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間甚至能看到一些金髮碧眼的西方面孔,他們都是遠渡重洋而來的歐羅巴人,亦即是西洋人。

  自從大明解除海禁,開通海上自由貿易之後,西方便掀起了一股東漂「淘金」的熱潮,越來越多的西洋人跑到大明做生意和遊歷,他們的足跡已經從沿海深入到內陸,而北京作為大明最繁華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自然成了西洋人心目中嚮往的聖地。

  這個時候的大明,毫無疑是全球最繁華富庶的國家,沒有之一。

  這些西洋人背著包袱,手裡牽著馬,就像鄉巴佬進了大城市一般東張西望,滿眼的驚嘆和崇拜,眼前的宏偉繁華深深地震撼著他們。

  周圍路過的京城百姓顯然對這些長相奇特的西洋人已經見慣不怪了,目不斜視地徑直行過,有人甚至還皺眉低聲嘀咕幾句沒見識的洋番之類。

  這時候的大明可沒有「慕洋犬」,不像現代某些國人,見到白皮面孔便高看一眼,恨不得跪舔,相反,大明的老百姓在外國人面前都有著一種心理上優越感,君不見,除大明以外的人都被稱之為夷人或洋番。

  尤其是近這幾年,大明的國力蒸蒸日上,靖國公徐晉掃滅倭寇,驅逐西洋人,大明水師揚威南洋雄踞馬六甲,還分別建立了南洋都護府和東洋都護府。大明立國一百五十多年,終於再次開疆拓土了,大明百姓的民族自豪感自然更加爆棚,其中一個最直接的表現就是邊塞詩的興起。

  前些年,大明的讀書人還習慣了吟風弄月,傷春悲秋,現在開始流行邊塞風了,還像雨後春筍般冒出了一批頗有名氣的邊塞詩人,頗有點盛唐的味道了。

  倘若這次徐晉北伐征服韃靼,徹底解決掉北方這個心腹大患,那大明必然再現大唐盛世,令四夷賓服。

  「你嚎,請問這位兄台,大明銀號在何處?」一名西洋人攔住一名過路的書生,熟練地拱手行禮問道。

  這名書生應該是國子監的學生,一襲秀才的玉色襴衫,頭戴四方平定巾,腰間繫著一柄長劍。現在邊塞詩流行,書生們都喜歡給自己配帶一把長劍充門面,試想一下,吟起邊塞詩時,再把長劍拔出來花里胡哨地舞上幾下,是不是更加有氣勢?

  「咦,你這西洋人倒是挺有禮貌的,不過抱拳的姿勢大有問題,理應該如此,左掌右拳,右拳代表勇武,五指乃是五湖之意,左掌五指屈一指,代表四海,左掌掩著右拳,意思是俠不以武犯禁……」

  這位書生顯然是個好為人師的傢伙,喋喋不休地說了近十分鐘,直到那名西洋人擺出正確的抱拳禮姿勢,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孺子可教也!」

  那名西洋人臉上笑嘻嘻,心裡卻是瑪瑪屁,陪笑著道:「謝過兄台指正,可否告知在下,大明銀號在何處,在下一行人初到京城,身上的現銀花完了,打算取些現銀住店。」

  話說建立銀號是徐晉前兩年提出的,如今已經落到實處了,全國十三個承宣布政使司均開設了大明銀號,相當於央行,其下還有各種合資的民營銀號,網點延伸至每個州縣,模式跟現在的銀行差不多,唯一的區別是存錢沒有利息,還得交一定的保管費。

  所以普通老百姓肯定是不太願意把銀子存到銀號裡面的,畢竟全部家當加起來也沒有幾個子兒,但是有錢的地主官僚和商販就不同了,特別是做生意的,扔帶大量的貨款趕路,一來太重,二來也不安全,存到銀號里換成銀票就方便多了,等到地頭再找一家銀號憑銀票取銀子,方便快捷,還安全,給點保管費很划得來。

  這些西洋人從沿海北上,近萬里路途,也害怕中途被劫啊,所以把現銀都存到大明銀號里,國字頭的銀號還是讓人比較放心的。

  此時,書生往東面一指道:「沿此往東走過三個街口左拐,然後……!」

  只是書生的話還沒說完,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忽然騷動起來,一騎快馬飛奔而來,馬上騎士一邊策馬一邊高呼:「捷報!捷報!西路軍於大青山下抄了土默特本部,斬首九千餘級,俘虜俺答的可敦、宰桑等五千餘人!」

  轟……

  瞬時間整條大街都沸騰起來,百姓歡呼奔走相告,那名書生立即跟喝醉了酒似的,興奮得滿臉通紅,大喊大叫道:「我大明北伐之師又打勝仗了,又打勝仗了,哈哈哈,快哉快哉!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書生一邊吟詩,一邊抽出了腰間的長劍,手舞足蹈地揮舞起來,那些西洋人不由傻了眼,紛紛後退開去,生怕被這個突然抽瘋的書生誤傷了。

  「吾有一寶劍,夜靜匣中鳴。寒光照蒼宇,劍氣化流星……」

  「咳咳,兄台好詩好詩,兄台剛才說沿此往東過三個街口左拐,接著又該如何走?」西洋人輕咳兩聲打斷了書生的自嗨。

  那名書生不爽地還劍歸鞘,冷哼道:「你這洋番好生不懂規矩,吾正詩興勃發卻被汝打斷靈感,真真可惱!」說完便憤憤地大步離去,只留下那幫洋人在風中凌亂。

  …………

  夜色朦朧,皎月初升,乾清宮養心殿中,嘉靖帝朱厚熜正心情美美噠批閱著奏本,這小子已經咧著嘴樂了一晚上。

  這也難怪,今日下午,嘉靖收到了從大同傳回的捷報,說是西路軍抄沒了俺答本部老巢土默特,斬首九千餘級,還把土默特萬戶的所有官僚貴族都包圓了,其中便包括俺答的可敦,另斬獲牛羊數十萬頭,解救兩萬多名漢奴,真是一場大捷啊!

  此外,就連李福達這對反賊父子也授首了,正是喜事連連啊,試問嘉靖能不樂嗎?

  此時的朱厚熜就好像打了十斤雞血似的,只覺渾身上下都是勁,通宵批閱湊本都不成問題,不過,嘉靖就算想干通宵,也沒那麼多奏本給他批閱啊,畢竟送到御案上的奏本都是內閣挑選出較為重要的,其他微不足道的事,一般不會麻煩皇上,內閣自己就處理掉了。

  且說嘉靖幹勁十足,運筆如飛,不知不覺間便批閱到最後一份奏本了,打開一看,發覺字跡有些眼熟,再一看署名,赫然見到「臣張璁奏上」這五個字。

  嘉靖愕住了,臉色漸漸變得複雜起來,張璁被貶已經快兩年了,嘉靖都快要淡忘掉這個名字了,此刻忽然見到這個曾經熟悉的名字出現在自己的案頭,不禁五味陳雜。

  嘉靖是個念舊的人,曾經把張璁視為心腹,當年要不是張璁牽涉到武定侯郭勛謀反一案,再加上張璁跟徐晉不和,嘉靖也狠不下心來把他貶出京去,畢竟張璁是大禮議中第一個支持他的臣子,而且當年張璁的一封《大禮疏》幫了他大忙,讓他在最無助的時候,頂住了楊廷和等重臣施加的巨大壓力,給親生父親興王爭得了名份。

  嘉靖默默地把張璁這份奏本讀完,然後輕吁了一口氣。張璁這份奏本反映了全國驛站所存在的弊端,建議進行全面整改,他所提出的問題一針見血,而且列出的整改方案也很有見地。

  嘉靖提起硃筆,在奏本上欣然地批下一行字:准奏,轉送兵部與戶部具議。嘉靖批示完後擱下硃筆合上奏本,伸了個懶腰喊道:「來人。」

  司禮監掌印太監常恩懷在門外閃了進來道:「奴才在。」

  「今晚內閣誰當值?」嘉靖問道。

  「回皇上,今晚是王(瓚)閣老當值。」常公公答道。

  嘉靖嗯了一聲,又問:「對了,張璁現在何處任職,朕一時間忘了。」

  這位常公公不知是記性好,還是做足了功課,立即答道:「回皇上,張璁如今在山東濟南府昌平驛任驛丞一職。」

  嘉靖皺了皺眉道:「張璁這份關於全國驛站整改的奏本很有見地,嗯,傳朕旨意,即日起調張璁回京任職戶部,著內閣明日具議此事。」

  常公公小心翼翼地道:「是,奴才這便派人通傳閣。」

  嘉靖揮了軍手道:「去吧!」

  常公公正要轉身離開,忽然醒起一件事,停下來問道:「皇上今晚在何處安寢?」

  嘉靖沉吟了片刻道:「坤寧宮吧。」

  嘉靖本來是不喜吳皇后的,但是自去年以來,吳皇后竟然變得越來越乖巧懂事了,侍奉母后也盡心盡力,跟後宮其他妃嬪亦相處得十分融洽,所以嘉靖便對她漸漸改觀了,臨幸坤寧宮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然而奇怪的,嘉靖臨幸次數最少的德妃近日懷上了,反而是吳皇后的肚子一直不見動靜,至於之前流過產的淑妃也沒懷上,估計是流產傷了身體,始終沒有再懷上。

  且不說嘉靖如何擺駕坤寧宮,很快,嘉靖要調張璁回京任職戶部的口諭便通傳到內閣了,今晚在內閣值班的內閣輔臣正好是王瓚,王閣老對此絲毫也不意外,仿佛早有預料一般,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淡笑著說了兩個字:「成了!」

  很明顯,張璁的那份奏本能出現在嘉靖的御案上,正是王瓚在背後操作的,倘若內閣一直把持在金獻民和廖紀這些護禮派手中,張璁的奏本是無論如何也到不了嘉靖案頭的。

  在這個陽春三月里,冬藏了兩年的張璁終於積蓄夠養份,迎來了重生的季節。

  前面便提到過,張璁是個十分擅長抓住時機的人,如今朝中有人照應,而他最忌憚的那個人又在韃靼征戰,他便果斷抓住這個時機破土而出了。

  滋啦……

  一道電光划過夜空,悶雷聲隱隱傳來,剛才還明月高掛的天空竟然黯淡起來,烏雲堆積,不久後便沙沙地下起一場中雨來。雨夜中,窗外的蛙聲反而更加歡騰了,仿佛期待著盛夏的到來,春生夏長,夏天是成長的季節。

  此時此刻,距離京城北邊千里之外的察哈爾汗庭上空卻依舊皓月當空,俺答的汗帳四周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相當森嚴,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就像繃緊了的弓弦。

  今日下午,明軍的前鋒已經出現在汗庭南面百里之內了,大戰一觸即!

  此刻的汗帳內,一名形如枯木的老者就坐在俺答的對面,赫然正是大薩滿。

  俺答神色複雜地看著對面的大薩滿,眼神中竟然帶有一絲敬畏。

  話說俺答當初派人追殺達賚遜時,被大薩滿當面質問了,俺答一怒便命人把大薩滿囚禁起來,並對外宣稱大薩滿要閉關辟穀十五天,本意是想活活餓死渴死他,結果十五天之後,大薩滿竟然還活著,只是看上去有些虛弱。

  俺答這一驚非同小可,要知道負責看守大薩滿的都是俺答自己的心腹親信,絕對不會有人偷偷給大薩滿送水送食物的,一個人不吃不喝十五天竟然還能活著,除了擁有神力,俺答還真想不出有其他解釋。

  如此一來,俺答倒是不敢再對大薩滿下毒手了,重新把他當成山神的代言人供起來,而大薩滿也跟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輔助俺答。

  這時,俺答提起銀壺給大薩滿倒了一杯馬奶酒,不動聲色地道:「明軍來了,徐晉生性狡詐,與之對陣,本汗心裡也沒底,大薩滿可有妙計助本汗消滅來犯之敵?」

  大薩滿微微睜開眼帘,那滿臉的皺紋也跟著層層疊疊地聯動起來,他豎起一根指頭往上指了指。

  俺答皺了皺眉:「大薩滿這是何意?」

  大薩滿又豎起三根指頭,用蒼老而沙啞的聲音道:「三日內,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