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6月19日。
馬敘倫帶著全家老小,從北平坐火車南下,離開他任教七年的北大。
今年,中國出現了兩個「救國會」,一個是馬敘倫在北平發起的「華北民眾救國聯合會」,一個是馬相伯在上海發起的「全國各界救國會」。
時人稱之:南北救國,為馬是瞻。
馬敘倫雖然名聲大噪,但他本人卻過得很不好。他堅持抗戰的主張,跟胡適的不抵抗主義完全相左,而胡適又在北大很有勢力。
兩人鬧得非常不愉快,頗有勢不兩立的味道,結果是——胡適遠走美國考察,馬敘倫辭去北大教職南下。
「嗚~~~」
火車駛入天津站,馬敘倫望著攢動的人頭,心中聯想著日寇肆虐神州的景象,難受得閉上雙眼。
二百餘人的學生隊伍,此刻整齊的立在站台上。
領隊的學生被兩名同伴舉起來,他揮拳高呼道:「同學們,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而南方內戰又起,全民抗戰遙遙無期,我等學生不能坐以待斃。今天,我們要南下喚醒民眾,喚醒民族的精神。中國萬歲!中國必勝!」
「中國萬歲!」
「中國必勝!」
學生們嘶聲怒吼,眼眶滿含淚水。
站台等車的旅客紛紛側目,嘈雜的火車站突然安靜下來。
一個身穿綢衫的闊氣中年男子,對自己的隨從悄悄說了幾句。那隨從立即奔向學生領袖,拿出幾張嶄新的法幣說:「同學,這是我家老爺資助各位的路費。我家老爺說,他佩服各位的愛國精神,希望你們能夠一路順風。」
「多謝!」學生領袖鄭重點頭,隨即對其他學生大喊,「看到沒有,我們不是孤獨的,我們身後站著無數的人民!只要有永不低頭的國人在,中國就還有救,中國就還有希望!」
周赫煊帶著家人進站,正好看到這一幕,感到既欣慰又難受。
「叮叮噹!」
列車員搖著鈴鐺,提醒旅客上車,整個車站再次忙碌起來。
突然間,天色陰沉,光明迅速被吞噬。
人們好奇地抬頭仰望,只見天空中的太陽已經缺了一角,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黑暗遮蓋。
「天狗吞日!」有人驚恐大喊。
轉眼間,太陽已經只剩下一小半,人們愣住了,火車也徹底停住了。
「太陽都沒了,中國真的要亡國嗎?」
「放屁,太陽是太陽,中國是中國!」
「災禍,災禍,不祥之兆啊。」
「……」
恐慌的情緒在人群中蔓延,馬敘倫坐在火車上,情緒也悲觀到極點。
學生領袖在同伴的幫助下,直接爬上火車頂部,呼喊道:「太陽就是日本,日本要亡了,日本要亡了!」
「日本要亡了,日本要亡了!」
兩百餘名學生齊聲高呼,引得越來越多的旅客加入進去,似乎這樣才能安撫自己的恐懼。
周赫煊忍不住笑起來,他覺得那位學生領袖很有意思,腦筋轉得很快啊。
事實上,今天華北出現的只是日偏食,真正的日全食在東北才能看到。如今統治東北的是偽滿洲國,按照傳統的封建思想,這預示著溥儀倒行逆施、天怒人怨。
一天過後,二百餘學生在南京下車,開始了他們的抗日宣傳之旅。
又是半天過去,周赫煊在蘇州下車,正好遇到馬敘倫一家,他們都是去參加章太炎的喪事。
「周先生!」馬敘倫追上來喊道。
周赫煊驚訝道:「原來是石翁先生,好久不見。」
兩人以前在北大見過面,只是沒有太多交流。對於馬敘倫,周赫煊自然久仰大名,這位先生是新中國國歌的最初建議者。
「你也是去章家治喪?」馬敘倫問。
「對啊,正好同往,」周赫煊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去找旅店投宿吧。」
兩家人很快就匯聚到一起,浩浩蕩蕩的殺向旅店。只有崔慧茀和孫永浩不在,他們在南京站就下車了,負責看守安置大堆的隨行物品,包括周赫煊的那些藏書和古董。
一路上,馬敘倫對胡適大罵不止:「周先生,我知道你跟胡適是朋友。但胡適此人,昏聵至極,滿腦子儘是投降主義,居然提議把東北割讓給日本。且不聞:『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今之日本,殘暴百倍於秦,如何能填其貪婪欲壑?胡適自詡國學大師,把《六國論》都忘了,他是在用屁(和諧)眼看書嗎?」
雖然這個話題很嚴肅,但聽到「屁(和諧)眼」二字,周赫煊還是笑了:「哈哈,想不到石翁先生也吐髒字。」
「你別笑,這事兒我跟胡適沒完!」馬敘倫怒道。
周赫煊點頭說:「胡適確實錯了。」
馬敘倫還在繼續數落:「如果是普通的學者,發此不抵抗言論還能原諒,但偏偏他胡適不可以啊。他是五四領袖,他的一言一行,都有多少青年看著呢。就算他心裡覺得中國要輸,但也不能說出來,他這是在打擊國人的自信心,打擊國人的抗戰士氣!」
「是不應該。」周赫煊道。
馬敘倫激動地拉著周赫煊:「周先生,如今中國前途迷茫,國人的思想更迷茫。你是中國文壇領袖,你是中國的學術大師,你應該站出來說話!你要告訴大家,我們可以勝利的,中國可以勝利的!」
周赫煊沉默片刻,鄭重地說:「好!」
「那就好,哈哈,那就好,」馬敘倫捋著鬍鬚大笑,笑完又說,「還有宋哲元,這個人也該罵,讓國人看看他的狼子野心!」
「是要罵!」周赫煊冷笑道。
去年底,周赫煊正在瑞典領諾貝爾獎的時候,他的《大公報》天津總部,差點被宋哲元給查封了。
原因是宋哲元抵制貨幣改革,試圖獨占華北,有勾結日本人的嫌疑。《大公報》對此發表社論,勸宋哲元萬勿製造分裂,違反民意,捏造自治。
宋哲元的反應是查封報社,但報社開在法租界,他還沒那個能力,只能勒令天津郵局立即停止郵寄《大公報》,造成天津《大公報》連續半個月無法正常發行。
這筆帳,周赫煊還沒跟宋哲元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