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餘波

  第537章 餘波

  英租界,虹口區。

  三友會酒樓上,尹抱坤端坐在窗邊案前,面色陰沉,一言不發。

  桌上只有幾碗茶水,並無瓜果點心,老爺子身邊還有幾個正當盛年的男子,有凶神惡煞的,也有文質彬彬的,一個個衣著光鮮,器宇不凡,算起來都是「粵幫」翹楚,黑白兩道、各界亨通的人物。

  但老爺子不高興,這些後生晚輩只好悶著,抽菸兒,望天兒,若有所思,神情各異。

  俄頃,一個身穿短打的哥仔「噔噔噔」跑進來,朝眾人躬身抱拳:

  「坤叔,查到了,帶人動手的是『白馬潮生』,張小林的人……」他遲疑了片刻,又補充道,「這件事,杜老闆好像並不知情。」

  尹抱坤拍桌瞪眼,厲聲喝道:「他和張小林兩家緊挨著,這麼大的事,他不知情?我是老了,不是傻了!」

  老爺子大動肝火,氣得渾身直犯哆嗦。

  那哥仔見狀,不敢冒然回話。

  眾人互相看了看,正要開口時,尹抱坤又劈頭蓋臉地問:「江生和王生那邊怎麼樣了?」

  聞言,那哥仔先是偷瞄了一眼座中的金絲邊眼鏡,在得到默許以後,方才低聲回道:「王老九已經回會館去了,江先生沒找到,現場死了幾個人,有劉雁聲,還有……」

  話沒說完,尹抱坤騰地拍案而起,猛覺眼前一黑,先是趔趄了兩步,旁人連忙去扶,等站住了,才哆里哆嗦地責備道:「他、他張小林要幹什麼,還懂不懂江湖規矩,這是……這是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

  座中有個黑臉膛立馬附和道:「他媽的,張小林平時要狂就狂他的好了,拿坤叔做戲算什麼意思,真當我們是吃白飯的了?」

  「黑哥,話也不能這樣講嘛!」金絲眼鏡慢悠悠地說,「兵不厭詐,如果講講茶就能萬世太平,那大家也不用再養這麼多弟兄嘍?」

  「放屁,他要耍詐,別帶上我們!這種事情傳出去,坤叔的臉面怎麼辦,我們以後怎麼在道上混?」

  「吶,我可是經常勸坤叔的,上了年紀,當個元老就好,理那些後生仔做咩?否則早晚都會有這一天的啦!」

  「四眼仔,你到底是我們粵幫人,還是他們青幫人?」

  「江湖大同,青紅都不分家了嘛,你問這做咩啊?」金絲眼鏡咄咄逼問道,「難道你要替那幾個北佬出頭,同青幫『三大亨』為敵嗎?」

  黑臉膛啞然——就算他有這份心,其他「粵幫」頭目也絕不會同意打破滬上的平衡現狀。

  金絲眼鏡轉而看向老爺子,恭恭敬敬地笑道:「坤叔,據我所知,杜鏞對這件事的確不知情。張小林雖然動手,但那也是他和斧頭幫的爭執,我們何必參與?而且,講茶講的是十六鋪,現在十六鋪風平浪靜,也不算壞了規矩。」

  尹抱坤扭頭瞪眼:「江湖亂道,都像他那麼干,還有道義嗎?」

  金絲眼鏡不慌不忙,笑呵呵地說:「坤叔,世道變了,要行道義,也得講究利弊得失啊!退一步講,如果張、杜兩人能把事情做乾淨,誰還會替死鬼講道義呢?」

  尹抱坤無話可說。

  歸根結底,老爺子手上沒有實權。

  座中這些後生晚輩敬他,便叫他一聲「坤叔」;倘若不敬,那他就是個風燭殘年的糟老頭子。

  思來想去,尹抱坤無可奈何,只好搖了搖頭說:「別的我不管:第一,劉生是我『元門兄弟』,懂規矩、知禮節,你們得去衙門裡運作運作,把他的屍首接出來;第二,我曾給斧頭幫作過保,如今你們不同意替他們出頭,至少也要登門謝罪,把來龍去脈給人家解釋清楚!」

  「那是當然!」眾人齊聲應道。

  金絲眼鏡起身拱手,急忙寬慰道:「坤叔放心,我這就叫人去辦。」

  尹抱坤頹然坐下,拄著腦袋擺了擺手:「行了行了,都走吧,今天誰也不要再來見我。」

  眾人聞言,各自離席,只留下老爺子在雅間裡枯坐,懶懶生厭,若有所思,不知在盤算著什麼,似乎是打算幫忙,卻又有心無力。

  「粵幫」頭目離開酒樓,在門口互相客氣了幾句,便也陸續四散而去。

  金絲眼鏡走到馬路拐角,沖手下幾個心腹吩咐道:「我去張公館知會一聲,你們幾個去縣衙警署找焦隊長,把那個叫劉雁聲的屍體接出來。」

  「那王老九那邊呢?」哥仔問道。

  金絲眼鏡諱莫如深地笑了笑,說:「你們已經去送過信了,但是沒見到王老九,因為斧頭幫的人沒有收。」

  見幾個心腹不明所以,他便略顯失望地搖了搖頭,卻問:「他王老九是什麼人?」

  幾人互相看了看,悄聲議論道:「莽夫做派,誰的面子也不給嘍!」

  「對啦,亡命徒嘛,他是個急性子。」金絲眼鏡忽然扭頭望向酒樓窗口,意味深長地說,「坤叔人老心不老啊,也該趁這機會,讓老爺子好好歇一歇了。」

  眾哥仔聞言,忽地一愣,儘管一時間還沒緩過味兒來,卻也已經隱隱猜出,此乃局中之局!

  想來也是,倘若張小林只知道一味埋頭蠻幹,又豈能輕易躋身於青幫「三大亨」的行列?

  一切看似狂妄衝動、不合常規的行為背後,無非是那些骯髒、齷齪的交易尚未大白於天下。

  浪蕩江湖幾十載,沒有哪個龍頭瓢把子是白給的,張小林也不例外……

  ……

  ……

  時值上午,秋高氣爽。

  皖省同鄉會館大門緊閉,王老九端坐在後院裡,目光陰鷙地看向跪在面前的兩個斧頭幫弟兄。

  昨天雨夜,正是這兩個人冒死扛著溫廷閣逃離的閘北火車站。

  當晚,他們一行人抵達蘇州河後,王老九和陳立憲行至中段,便靠岸將溫廷閣抬進了美租界的醫院,為避免遭受院方盤問,很快便又尋個機會逃了出來,本打算乘船去蘇州河口匯合,不料在途中發現了不少青幫探目,於是只好躲藏了一夜,直到十里洋場漸漸恢復繁忙時,才托拉洋車的斧頭幫成員通風報信,接應回館。

  本以為,這兩個兄弟肯定凶多吉少,結果沒想到,他們倆在蘇州河口被青幫探目抓獲以後,過了一夜,竟又被毫髮無傷地放了回來。

  想起昨晚的刺殺,加上十六鋪風平浪靜,王老九不得不起疑心,覺得是自己這邊出了問題。

  兩個弟兄也是茫然無措,連聲賭咒發誓,企圖自證清白。

  「九爺,我們也不知道青幫為啥把咱倆放了,這裡真沒我們的事呀,如有半句假話,我們天打五雷轟……」

  陳立憲見狀,連忙低聲勸道:「九爺,他們倆都是最早那批弟兄了,不可能是內鬼,依我看,八成是杜鏞和張小林故意放了他們,挑撥離間,亂我兄弟和氣。」

  王老九沉吟不語。

  反間計毒辣,絕不僅僅關乎於眼前這兩位兄弟。

  相比於「蔣干盜書」,這套反間計更為陰狠,它高就高在對方擺明了告訴王老九,他們就是在用反間計。

  而且,刺殺案已經發生,種種跡象表明,斧頭幫的確很有可能出現內鬼。

  現如今,青幫將這兩人放了,任由王老九去猜:他們到底是不是奸細?

  無論王老九信或不信,殺或不殺,為了確保謹慎起見,這兩名核心骨幹以後都很難再被重用。

  猜疑心起,則人心離散!

  王老九本來就沒什麼產業,相比於闊綽的青幫弟子,斧頭幫會眾常常要自力更生,沒有利益捆綁,眾人只能抱團取暖,心一冷,便要轟然而散。

  算來算去,其實也是一招陽謀。

  一個小小的幫會,人心尚且浮動不安、一觸即散,況乎於國?

  王老九深感不易,不禁搖頭興嘆,思忖了半晌兒,也沒有輕易處置這兩位弟兄,轉而卻問:「你們昨天晚上,一直都沒看見江兄弟?」

  「沒有。」兩人齊聲道,「李正西根本就沒上船,我們到蘇州河口時,這一路也沒看見江老闆,不過……」

  「有話就講!」

  「不過我們在半路看見一條空船,船上亮著漁燈,但沒有人,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船夫也不在?」

  「不在。」

  王老九不禁皺起眉頭,身子一斜,忽然問:「立憲,有江兄弟和西風的消息嗎?」

  陳立憲搖了搖頭:「暫時還沒找到,已經跟黃包車行的兄弟說了,讓他們幫忙問問滬上的船夫。」

  王老九無奈地點了點頭,嘆聲道:「早知道這樣,當初就應該多派點人手護送,杜鏞和張小林這群下三濫,我他媽就不應該信他們,還有那個什麼狗屁老廣,我看他就是在裝糊塗!」

  「九爺,咱們十六鋪雖然沒丟,但畢竟也死了幾個弟兄,這份仇,杜鏞和張小林要還,那個尹抱坤也要還!」

  陳立憲的話,立刻引起了斧頭幫會眾的一致認同。

  大伙兒七嘴八舌地叫嚷道:「九爺,打鐵還需自身硬,咱想在滬上立櫃,最後還是得靠自己,江老闆那些路數,只能算是錦上添花,拳頭才是硬道理!」

  「對!管他什麼青幫、粵幫的,咱誰的面子也不給,先殺了那老頭子祭刀,然後蕩平杜公館!」

  眾人群情激奮,怒火衝天,王老九自然不慫,此情此景,他身為幫主也沒有慫的道理,便當即朗聲喝令:

  「弟兄們,看好自家的場子,連夜準備傢伙,先到尹抱坤那裡討個說法!」

  卻不想,話音剛落,便有斧頭幫弟兄從門外急匆匆跑進來,疾聲通報導:「九爺,剛剛得到的消息,昨晚車站刺殺案動靜太大,縣郊駐滬軍、法捕房和公共租界巡捕房的人,全都增派了人手,正在沿街巡邏呢!」

  眾人一聽,心裡頓時涼了半截兒。

  各幫派在碼頭火併,兩界三方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閘北火車站爆發槍戰,這是嚴重的治安醜聞,華洋雙方都不允許滬上在短時間內,再次爆發騷亂。

  兵就是兵,匪就是匪。

  儘管王老九渾然無懼,但在這種狀況下,他也沒法領著一大批人,浩浩蕩蕩地殺向英租界。

  斧頭幫會眾互相看了看,心裡頓生躊躇,略帶尷尬地說:「要不……等風聲過了再說?」

  「等他媽的風聲!」王老九拍案而起,怒罵道,「不能火併,老子就他媽的搞刺殺!」

  ……

  ……

  日暮黃昏,公共租界聖公會下轄醫院。

  走廊里人來人往,醫患相雜,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消毒水的氣味兒。

  一個身穿棕色風衣,頭戴西洋禮帽的中年男子走進大廳,左右看了看,見無人叨擾,便靜悄悄地來到走廊一角,緩步爬上樓梯。

  三樓全是重症病房,走廊里安靜了不少,偶爾有幾個女護士和病患家屬,或是端屎端尿,或是送藥打針,儘是行色匆匆、竊竊私語的模樣。

  男人不緊不慢地穿過走廊,在每一扇病房門前稍作逗留,順著玻璃窗朝里張望片刻,旋即又移步到下一個病房。

  少頃,他緩步來到走廊盡頭的病房門前。

  探頭一看,屋內是個單間,此刻正有個患者背對著房門,側身躺在病床上輸液,後背上滲出兩點猩紅。

  風衣男沒有猶豫,悄悄轉動門把手,推開房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頓時迎面撲來。

  窗簾緊閉,又是黃昏時分,屋子裡因而顯得格外昏暗。

  風衣男走到床邊,俯視片刻病床上的傷者,而後伸出手,探了探對方的鼻息。

  便在此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響動。

  「呀,儂是他的親屬嗎?」

  女護士手裡端著瓶瓶罐罐的托盤,走過來放在床頭柜上,略感訝異地說:「昨天夜頭,送他來的那兩個人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錢倒是留了不少,就是搞不清楚他是誰,儂是他的親屬,還是朋友?」

  風衣男轉過身,沒有回答,轉而卻問:「這人的傷勢怎麼樣?」

  女護士頓時起了戒心,皺著眉頭問:「儂是誰呀,問這幹什麼?」

  「我是巡捕房的包探。」風衣男拿出隨身攜帶的證件。

  女護士查驗過後,卻是心頭一驚,忙問:「那他是犯人?」

  風衣男笑了笑說:「他是我同事。」

  「哦喲,這樣啊,嚇死我了,怪不得他身上有槍傷的哩,不會是因為昨天晚上閘北車站的事情搞的吧?」

  「不好意思,我現在還不方便透露太多。」風衣男將證件重新揣進里懷,接著指了指病床,「還能救過來嗎?」

  「醫生說他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不過,到底算不算幸運就很難講嘍!」

  「為什麼?」

  女護士解釋道:「一顆子彈打在肩胛骨,一顆打在脊椎上,就因為打在了脊椎上,所以內臟沒有受傷,沒有造成內出血,所以才能救回來,不過以後很有可能會癱瘓,儂最好叫他的家人趕快過來看看吧。」

  「他在滬上沒有親戚。」風衣男淡淡地說,「家裡的老人恐怕會接受不了,還是再等等吧。」

  「這樣啊,那倒也是。」

  女護士雖然年輕,但在醫院裡慣看了悲歡離合、人情冷暖,對這種事自然習以為常,有些病患是家裡的頂樑柱,一人抱恙,全家病倒的情況也不鮮見。

  風衣男接著又問:「他大概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這種事情,我可不敢亂講,阿拉今晚要安排他吃流食呢!」女護士提議道,「要不我帶儂去找醫生,讓他來跟儂講好不啦?」

  風衣男搖了搖頭,隨即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小卡片。

  「儂也曉得,阿拉的工作比較特殊,等他醒過來以後,儂就直接打電話到巡捕房找我就好了。」

  說著,他忽地頓了頓,語氣隨之變得嚴肅起來:「儂曉得阿拉巡捕房是做什麼的吧?好好表現,別大意了。」

  女護士連忙點了點頭,怯生生地說:「儂放心,這邊都是我來照顧他的。」

  「對了!」風衣男走到房門口時,忽地轉過身來,小聲提醒道,「在此期間,如果有什麼人來探望過他,也要記得隨時通知我。」

  女護士隨行相送,忙說:「好的,我曉得啦!」

  風衣男點點頭,目光越過女護士的肩膀,又朝病床上的傷者看了兩眼,旋即轉身離開。

  正當兩人在門口話別之際,溫廷閣背對著房門,側躺在病床上,緊閉的眼皮忽然輕輕轉動了一下,似有若無,幾不可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