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張杜

  第534章 張杜

  「咚咚咚!」

  法租界,杜公館。

  大宅內一片昏暗,老管家神色匆匆,提著大褂快步爬上樓梯,摸黑來到二樓正臥門前,叩了兩下房門,輕聲喚道:「老爺?老爺您睡了嗎?」

  「怎麼了?」

  臥室里的回應有些懶散,似乎剛剛就寢不久,語氣很不耐煩。

  老管家側身伏在門邊,慌忙急道:「老爺,出事了,出大事了。」

  言畢,屋內便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拖鞋聲響。

  緊接著,臥房門下的縫隙忽然亮起一道金邊兒,老管家的臉上隨即暈開一抹昏黃色的燈影。

  杜鏞身穿一件白色單衣,立在門口,凝神問道:「什麼事?」

  老管家應聲湊上前,急切地耳語了幾句。

  杜鏞聽罷,頓時瞪大了眼睛,倍感詫異地反問道:「你講什麼?」

  「老爺,這是真的!」老管家再三強調,「剛才還有人過來送信呢,閘北火車站現在已經亂套了!」

  「走,跟我去隔壁!」

  杜鏞隨手拿起一件黑色短褂披在肩上,領著老管家,邁步就朝樓下走去。

  行至半道,他又猛打了一個寒顫,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於是連忙轉身吩咐道:「算了,我自己過去吧,你先去給葉綽三和榮慶瑞打電話,讓他們多帶幾個人手過來,有備無患。」

  老管家領命,自然片刻也不敢耽誤,當即奔向客廳,要通了電話。

  杜鏞推開公館大門,立刻便有門生弟子過來撐傘相送。

  雨勢剛起,還不算很大。

  幾人急匆匆地穿過月門,卻不想,等來到張公館門前時,卻被一位青幫弟子攔住了去路。

  「杜老闆……『大帥』已經睡了。」那人面露為難地笑了笑,「『大帥』吩咐過,無論什麼事,都等明朝再講。」

  可是,杜鏞豈能被一個晚輩後生拒之門外?

  只見他抬手將那年輕人撥到一邊,邁開大步,便朝張公館宅內硬闖。

  青幫弟子不敢阻攔,只好跟屁蟲似地尾隨杜鏞,嘴裡近乎於央求道:「杜老闆,杜老闆,『大帥』真的已經睡了,要不儂明朝再來吧?」

  張小林當然沒睡。

  此時此刻,他正端坐在單人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咕嚕咕嚕」地抽著水煙筒。

  見到杜鏞找上門來,他也並不覺得意外,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沖自家弟子沉聲道:「幾個都退下吧!」

  聞聽此言,眾人急忙紛紛告退,仿佛生怕多待一秒,便要捲入這兄弟倆的分歧之中。

  眨眼間,廳室里便只剩下了張、杜二人。

  靜默了片刻,杜鏞理了理肩上的短褂,款步走到張小林身邊,緩緩坐了下來。

  「小林哥,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提前跟我商量商量?」他耐著性子,儘量用和緩的口吻,笑著問道。

  張小林的目光落在水煙筒上,吧嗒了兩口,幽幽地說:「阿鏞,這點小事情,就不用麻煩儂啦!」

  杜鏞的呼吸很沉,眼神中已然顯出責備的意味:「可是,我們不是已經講好了,先恢復碼頭秩序,穩住斧頭幫,以後再慢慢想辦法對付王老九麼?」

  「婆婆媽媽,還有什麼好想的!」張小林冷哼兩聲,「那個江連橫,在阿拉面前耍小聰明,搞這些名堂,占了點便宜就想走,哪有那麼容易,他把阿拉青幫當成什麼了!」

  「小林哥,江連橫在滬上只是個過客,他又不在這裡安身立命,對我們構不成威脅,何必要結死仇呢?」

  「儂講對了,他只是個過客,還敢在阿拉面前跳來跳去,儂讓我這臉面往哪裡放?」

  「這江連橫在奉天,也是有背景、有勢力的人吶!」

  「奉天?奉天管得著滬上麼!」

  杜鏞啞然,思忖半晌兒,方才開口道:「小林哥,亂世當頭,世事難料啊,多個朋友多條路。」

  「哼,臭要飯的,他能有什麼路!」張小林不以為意,反過頭來責備道,「阿鏞,儂怎麼總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別說我不給你面子,那姓江的如果能撿回一條狗命,跪下來拜我當老頭子,我可以放他一馬。」

  杜鏞搖頭嘆息,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

  張小林卻自顧自地念叨:「我托人打聽過他啦,『鬼拍門』,呵呵,他是鬼嘛,不死怎麼能叫『鬼拍門』呢!」

  「那他最好是死了。」

  「儂放心好啦,我已經跟衙門打過招呼了,潮生親自帶人去辦的,錯不了。」

  「可是……坤叔那邊怎麼辦?」杜鏞問,「今天中午剛剛講茶談和,你這樣翻臉,讓我怎麼去交代?」

  「交代什麼?」張小林反問,「我有派人去搶十六鋪碼頭嗎?沒有!他尹抱坤有什麼可說的,老子在十里洋場混了這麼多年,什麼時候要看他的臉色了?」

  好一通詭辯!

  「小林哥,你這不是自欺欺人麼?」杜鏞搖頭嘆道,「坤叔雖說沒有實權,但也是『粵幫』的老行尊,你這樣突然翻臉,得罪的可不只是一個人,『粵幫』會有意見的。」

  「啪——」

  張小林拍案而起,撇著嘴,冷聲道:「什麼粵幫、浙幫、皖幫、江北幫,十里洋場是青幫的天下,青幫就是三金公司,三金公司就是青幫!」

  這話聽起來狂妄,但卻是不爭的事實。

  所謂的「粵幫」,其實只是口頭上的俗稱,本質上仍然是同鄉行會,算不上真正的幫派勢力。

  更何況,青幫弟子本就源自五湖四海,遍布十里洋場,許多同鄉行會都要受到青幫的影響,儘管談不上言聽計從,也絕對不敢冒然造次。

  換句話說,滬上所有的幫派紛爭,往根兒上捯,都是「青幫家事」,只有斧頭幫是個例外。

  而三金公司包銷土貨,涉及許多權貴軍閥的切身利益,早已到了「大而不能倒」的地步。

  因此,張小林雖狂,但也確實有狂的資本。

  怎奈兄弟二人,秉性各異,夙願不同,雖有過命的交情,日漸分歧也是在所難免。

  杜鏞正要開口,張小林便立馬出言打斷。

  「阿鏞,儂不要再講了,我知道儂腦子裡想的是什麼,我只提醒儂一句話——一日江湖,終身江湖!」

  杜鏞的嘴角應聲抽搐了一下。

  張小林接著說:「儂不要再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事情了,阿拉是江湖人,有來無回。阿拉能有今天的地位,那是打打殺殺拼出來的,不是講茶講出來的,儂想當議員,儂想當縣太爺,想想可以,但儂不要忘了,那些官老爺跟儂交朋友,不是因為儂聰明,也不是因為儂會做人,更不是因為儂會做生意,是因為儂是青幫大亨!」

  杜鏞面色鐵青,如同頑石般坐在那裡。

  這些道理,他當然明白,但明白了,並不代表就會斷絕這份痴想。

  張小林占了上峰,於是緩緩坐下來,慢悠悠地說:「江湖兇險,成王敗寇,拼的就是手段,尹抱坤要是有什麼話,儂讓他來跟我講!什麼都能丟,臉面不能丟,如果讓江連橫就這麼走了,以後誰還怕阿拉?沒人怕的幫派,還怎麼掙錢?」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兩人所思所想,相差太多,嘮不到一塊兒去,再要爭論下去,免不了要傷兄弟和氣。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狂風呼嘯,雷聲滾滾。

  杜鏞乾脆緩緩站起身,沖張小林抱了抱拳,淡淡道:「小林哥,我先回去了。」

  便在這時,張公館的吳管家突然急匆匆地跑進來,站在廳中,躬身道:「老爺,閻潮生讓官差給抓了。」

  「知道了,過兩天我再派人把他給撈出來。」張小林不慌不忙地問,「江連橫和王老九已經清了吧?」

  「沒、沒有……剛有人來傳話,讓他們給跑了。」吳管家把腰彎得很低,小心翼翼地回道。

  「什麼?」

  張小林橫眉立目,怒拍桌案,厲聲質問道:「冊那娘,這些飯桶,十幾個人提前埋伏好,請不掉那幾個小赤佬?」

  吳管家擦了擦汗,說:「聽回來報信的人講,車站裡有人開黑槍。」

  「黑槍?有內鬼?」

  「老爺……這個,我也不大清楚,總之聽他們講,後面有人開槍,車站裡的燈也滅了,沒來得及……」

  「那叫老柴去追啊!」

  「追了,沒追到,好像是跑美租界去了。」

  「混帳!」張小林罵罵咧咧地說,「怎麼可能追不到,我看那個焦隊長,他娘的就是出工不出力!」

  吳管家不敢接茬兒,轉而卻說:「老爺息怒,閻潮生他們也不是一無所獲,車站裡也斃掉了幾個人!」

  「放屁!清了幾個小癟三,還指望我表揚他們吶?」張小林疾聲吩咐道,「去找租界裡的包打聽,放出所有眼線搜查,尤其盯住皖省同鄉會館,他們現在是喪家之犬,絕對不能讓他們跑了!」

  「他們不會跑的。」杜鏞突然打斷道,「至少王老九肯定不會跑,他們本來就是亡命徒,只會跟我們火併。」

  張小林放聲大笑:「不跑更好,有膽子就來火併,他們這次別想再耍小聰明,硬碰硬,我看他們敢不敢!」

  話音剛落,夜空突然響起一道炸雷!

  閃電划過半空,狂風裹挾暴雨,棚頂的吊燈應聲閃了兩下,廳室里明滅交替,幾人不禁紛紛抬頭張望。

  一陣恍惚過後,電燈泡的光亮終於漸漸穩了下來。

  窗外的樹冠和電線在隨風晃動。

  杜鏞本想再說什麼,可一見張小林那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又懶得再勸,只是撂下一句「小林哥保重」,便急匆匆地回了自家公館。

  張小林見杜鏞那副杞人憂天的樣子,也是不甚舒心,當即坐在沙發上,瞥了一眼吳管家,破口大罵:

  「儂他娘的還在這裡等什麼,快去通知美租界的人手啊!」

  吳管家連忙快步離開。

  ……

  ……

  公共租界,蘇州河上。

  江連橫坐在烏篷船內,順流朝河口方向前行。

  老船夫披蓑戴笠,坐在船尾,跟他臉對臉,小心翼翼地操弄著槳葉,船身被風吹得左右搖晃,時不時磕一下岸邊,發出「咯楞咯楞」的聲響。

  江連橫腦海里閃過劉雁聲逃命的畫面,一瘸一拐的,跌跌撞撞,最後還是倒了。

  如今,那些嘈雜、混亂的情形已經遠去。

  周圍安靜下來,江連橫也終於得到了片刻喘息,可以將方才的經過重新捋順一遍了。

  毋庸置疑,這是一次提前埋伏好的刺殺行動,十幾個殺手,只有提前埋伏好,才能做到毫無蹤跡可尋。

  他本來已經身處必死之局,之所以僥倖撿回一條命,一是因為闖虎那條珍珠項鍊;二是有人及時打碎了站台的電燈,為他爭取了逃生的時間。

  是誰?

  江連橫腦子裡的第一個反應是尹抱坤,畢竟老爺子是保人,有可能席散以後察覺出了端倪,但又怯於同「三大亨」為敵,所以暗中幫了一把。

  但這種說法太過牽強,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而且,與其去猜幫自己的人,倒不如儘快想辦法解決坑自己的人。

  江連橫默默地靜了好長一段時間,始終悶不吭聲,似乎有所猶豫。

  老船夫見狀,也不敢多問,只管快速划船。

  「咚——咚——咚咚咚!」

  雨勢驟然變大,水滴砸在烏篷船頂,聽起來仿佛剛才的槍戰。

  行至半程,江連橫似乎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便在船篷內沉聲說:「船家,靠岸。」

  「啊?你說什麼?」船夫側過臉,大聲問道。

  「靠岸!」

  「靠岸?你不是去河口麼,又不去了?」

  「不去了,我回去辦點事兒。」

  老船夫俯身看向黑漆漆的船篷深處,如同是在窺探野獸的洞穴,並小心翼翼地問:「這麼大的雨,伱要不要等一等在下船?」

  江連橫搖了搖頭:「多謝好意,但是不用了,我趕時間。」

  老船夫沒有多勸,似乎巴不得儘早擺脫船上這位耳邊流血、手中持槍的乘客。

  他掄起槳葉,十分吃力地將烏篷船「咯楞咯楞」地緩緩靠向河岸,終於停穩了下來。

  江連橫鑽出船篷,邁步登到岸邊,只一瞬間,渾身上下立刻被雨水浸透。

  他從兜里翻出一張皺巴巴的鈔票,俯身遞給船夫。

  「不用不用!」老船夫憨笑兩聲,沒敢去接,「這不還沒到河口麼,算我白送你一道吧。」

  「爺們兒太敞亮了,能再幫我個忙不?」江連橫收起鈔票,淡淡地問。

  老船夫點了點頭:「哦,什麼忙,你講。」

  「如果有人問起我,你別跟他們說我在這裡下船了,行不?」

  「我還以為是什麼呢,就這件事啊,好說好說,我不會到處亂講的,也根本不會有人問我啦。」

  「那多謝了。」

  「不用客氣。」

  「砰——」

  老船夫頓時一怔,旋即身子向後仰倒,整個人「嘩啦」一聲,落入水中。

  雨勢很大,蘇州河流速很急,老船夫的屍體很快便朝黃浦江的方向飄去。

  豆大的雨珠砸在河面上,濺起一大片細密的水花,整條蘇州河仿佛沸騰了起來。

  「砰!砰!砰!」

  江連橫又朝著老船夫的屍體開了三槍,旋即垂下槍口,站在岸邊左右看了看,接著忽一轉身,便如鬼魅一般,消失在稠密的雨簾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