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黃山翁互利

  第523章 黃山翁互利

  「拜帖?什麼拜帖?」

  黃昏傍晚,張小林獨坐在沙發上,目光陰鷙,面色鐵青,心緒惱怒之餘,又略帶幾分困惑。

  樓靜遠在姑爹面前垂手而立,滿臉淤青掛彩,眉骨和面頰腫得老高,生生將右眼擠成一道縫隙。

  畢竟不是血親,張小林見了妻侄兒這副慘狀,不僅沒有絲毫同情,反而怒其丟人現眼,若不是閻潮生在旁邊說情勸阻,恐怕當場就要跳起來,再扇樓靜遠幾巴掌。

  想當年,他在十六鋪碼頭憑拳腳「打天下」的時候,儘管也曾吃過敗仗,但卻從未像樓靜遠今日這般,遭人當眾羞辱,顏面全無。

  可是,按閻潮生的說法,以當時的情況來看,實在怪不得樓靜遠無能。

  那根本不是幫派火併,而純粹是碼頭暴動。

  斧頭幫會眾煽動同行同鄉,連帶著圍觀看客,橫掃十六鋪,示威叫囂,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

  情況很快傳至滬上高層,法租界巡捕房、老城郊駐滬軍各派人手維持秩序,但由於碼頭勞工人數太多,且並未入城竄擾,所以雙方都沒敢開槍,生怕冒然激起勞工怒火,進而釀成更為狂烈的暴亂。

  直到日落時分,工眾才漸漸散去,看那架勢,似乎是準備預謀來日叫歇。

  樓靜遠離開碼頭後,先去醫館處理下傷勢,隨即便火速趕來張公館,面見姑爹,如實匯報情況。

  張小林本以為是斧頭幫有話傳達,可樓靜遠一開口,卻莫名提起了「拜帖」的事情,著實令他滿頭霧水,毫無頭緒。

  「斧頭幫搶儂的碼頭,跟拜帖有啥關係?」他問,「儂收到過王老九的拜帖?」

  樓靜遠連忙搖頭:「不是王老九的拜帖。」

  「那是誰的?」

  「這……我也不知道啊!」

  「冊那娘!」張小林立即拍桌瞪眼,「儂個阿木林,傳話都傳不明白,連誰的拜帖都不知道,儂在這裡瞎七搭八講什麼東西!」

  樓靜遠皺眉叫冤:「姑爹,不是我不問,是他們不肯講,非讓阿拉自己去猜,我有啥辦法嘛!」

  張小林無奈,只好叫來吳管家,將府上這幾天收到的拜帖拿出來逐一過目。

  然而,眼下距離江家遞交拜帖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月,張小林平時又沒有收集癖,接到的拜帖,能見則見,不想見的,隨手也就扔了,根本不曾積攢保管。

  如今手中這幾份拜帖,儘管不是熟識,卻也略有耳聞,絕不像是仇家,更沒膽量挑釁三金公司。

  見狀,樓靜遠忙說:「那小子是北方口音,就算不是東北,至少也是山東、河北,而且聽他講話的意思,這拜帖不光是給過儂,也給過我師父,還有老頭子。」

  「北方人?」張小林立刻轉過頭,沖管家吩咐道,「儂去隔壁,看看阿鏞回來沒有,讓他來找我。」

  吳管家躬身領命,走出大宅,穿過月門,直奔杜公館而去。

  不消盞茶工夫,杜鏞便帶著幾份拜帖來到張家客廳。

  莫說是半個月以前的拜帖,就算是半年以前的拜帖,甭管見與不見,只要確實經他過手,他一準兒都能翻騰出來,其心思細膩,可見一斑。

  杜鏞此時剛從黃公館回來不久,聽見吳管家傳話,便立刻趕了過來,將幾份拜帖碼在茶几上,從中摘出一份,遞到張小林面前,說:「小林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就是他們說的那份拜帖。」

  張小林略感詫異,接過來不等細看,便問:「儂為啥這麼肯定?」

  杜鏞指了指茶几,耐心解釋道:「你看,其他拜帖上面,全都寫了姓名、身份、商號、禮單、還有會面以後要商談的事情,唯獨這一份,寫的模模糊糊,不知道要談什麼,而且又恰好是個北方人。」

  張小林深感言之有理,低頭一看,三個大字頓時銘記於心——江連橫。

  拜帖上的信息,的確都很籠統,除了禮金以外,就只說是尋求商業合作,具體事宜,懇請面談。

  「奉天人?」張小林皺眉嘀咕了幾句。

  看到此處,他也終於回想起來當日的情形,他確實回絕了江連橫關於會面的請求。

  一來張小林名聲在外,每日高朋滿座,貴客如雲,不可能隨便什麼人都親自會見;二來關外奉天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奉系再橫,橫不到十里洋場;三來這份拜帖莫名其妙,實在讓人懶得理會。

  不過,儘管張小林脾氣火爆,卻也不是逮誰咬誰的瘋狗。

  當日他接到拜帖,也只是隨口說了句「臭要飯的」,就沒再理會。

  怎奈他平日裡囂張跋扈慣了,門下弟子也跟著目中無人,當場把來人臭罵一頓,也渾不在意。

  如今查明正主,張小林更是咬牙切齒,恨恨罵道:「冊那娘,他小子以為遞張拜帖,老子就必須要見他?誰慣他的臭毛病!他和王老九眉來眼去,在滬上敢跟阿拉青幫作對,老子就讓他有來無回!」

  杜鏞也連連點頭道:「小林哥,只要我們能確定目標,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哦?阿鏞,這麼講的話,儂已經想到好辦法了?」

  「用什麼辦法,還要看這位江先生到底有多少實力,反正事已至此,我們不如先探探他的底細。」

  ……

  ……

  閘北火車站,在刺耳的鈴聲催促下,月台上的旅客提拎著大包小裹,排開長隊,檢票登車。

  目光越過熙攘的人群,頭等車廂門口,此刻正有幾個高鼻深目、身穿風衣的德國工程師緩步鑽進車廂,等待啟程北上。

  「江先生留步吧!」雅思普生笑呵呵地說,「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們奉天再會,還是酸菜血腸!」

  江連橫和溫廷閣打趣道:「你來遠東生活二十來年,就記住這一口兒了!」

  德國佬已經按照約定,幫江家給奉天軍械廠招募了不少武器工程師,如今要回奉天復命,分別在即,二人特來車站相送。

  江連橫把交接事宜重新叮囑了一遍,隨後掏出一張煙盒大小的紙片,塞進雅思普生的手中。

  「等到了奉天以後,你把這張紙交給國硯,讓他去跟家裡商量一下。」

  雅思普生接過來掃了兩眼,見上面明明全是漢字,可連起來念時,卻又不明所以。

  「江先生,這是……」

  「是什麼你就不用管了。」江連橫囑咐道,「把東西交給國硯,他能看懂。」

  雅思普生識趣地沒再多問,隨即同江、溫二人握了握手:「好吧,那我先走了,你們還要待很久麼?」

  江連橫咧嘴一笑:「應該不會了,我事兒辦得挺順,估計再過三兩天就能回去了。」

  「那好,願上帝保佑你,祝你一切順利!」雅思普生登上車廂,轉身朝月台擺了擺手。

  告別的時間總是很短暫,沒過一會兒,車站的鈴聲便又再次響起,火車慢吞吞地啟動,隨即越來越快,最終在視野里消失不見。

  江連橫回過身,沖溫廷閣點了點頭:「走吧,去九爺那邊,看看他們咋樣兒了!」

  說罷,二人離開閘北火車站,搭電車重新駛入租界,再換乘黃包車直奔皖省同鄉會館。

  等見到王老九時,天色已然擦黑。

  皖省同鄉會館,也即如今的斧頭幫總部,此刻人聲喧囂,周圍的路口皆有弟兄放哨,會館門前更是聚集著大量會眾,全神戒備,保護九爺的人身安全。

  畢竟斧頭幫這幾天先聲奪人,得罪了青幫「三大亨」,最起碼的防備意識不能懈怠。

  走進會館廳堂,幫會的核心骨幹正在把酒言歡,春風得意。

  陳立憲和駱駝坐在王老九身邊,繪聲繪色地描述今日碼頭上的盛況。

  劉雁聲、李正西和闖虎三人也在席上,見江連橫走近,便連忙起身迎了過來。

  「東家,事情已經完成一大半了。」劉雁聲興致沖沖地說,「今天下午碼頭暴亂,以後十六鋪要是不歸斧頭幫管,就連工人也不會答應了。」

  李正西緊接著說:「咱們的要求,我也已經讓樓靜遠那小子把話帶到了,這就算讓青幫『三大亨』長長記性,以後少在那狗眼看人低。」

  西風的語氣格外爽朗,似乎是正在享受「大仇得報」的快感。

  然而,江連橫的神情卻很嚴肅。

  「把話帶到就行了,等九爺他們在十六鋪站穩腳跟以後,咱們馬上就走,沒必要再跟『三大亨』繼續糾纏。」

  李正西一愣,頗有些意猶未盡地說:「哥,他們仨之前那麼裝癟犢子,咱們現在風頭正盛,不把面子找回來,就這麼走了?」

  江連橫搖了搖頭,卻說:「他們知道我是誰,為啥跟他們作對,他們損了威望,這就夠了。滬上畢竟是他們青幫的地盤,咱們可以趁他們掉以輕心,使點手段,占點便宜,但要當真硬碰硬,對咱們不利,而且咱又不是要在滬上立櫃,犯不上。」

  話音剛落,席間的王老九忽然起身,端著酒杯招呼道:「江兄弟,來來來,快請坐!」

  江連橫當即換上笑臉,走上前,拱手抱拳道:「九哥,開山立櫃,恭喜恭喜啊!」

  王老九擺了擺手:「嗐,這還得多虧了江兄弟又是出錢,又是出謀劃策,按理來說,這斧頭幫也應該有你一把交椅才對!」

  「不敢不敢,等九哥伱立地生根以後,兄弟我也差不多該走了。」江連橫落座入席。

  陳立憲等人忙說:「江老闆,你急什麼呀,大戲才剛開始呢!等咱們把十六鋪拿下以後,十里洋場道上的弟兄,肯定要講茶盤道,到時候你也得跟著出席呀,九爺剛才都發話了,斧頭幫有你一把交椅呢!」

  江連橫趕忙推脫道:「別別別,哥幾個的心意我領了,但我在滬上不適合拋頭露面,省得節外生枝,只要你們能確保,以後奉省的商民在碼頭上不挨欺負就成了。」

  「那是當然!」王老九一拍胸脯,「我王老九向來說話算話,答應兄弟的事,絕不反悔!」

  「那就好,那就好。」江連橫陪笑道。

  「不過,話又說回來,江兄弟你還真是老江湖啊!」王老九心服口服道,「說實話,我一開始還不是很相信你那套路數,總覺得有點假,沒想到輿論還真讓咱們扇起來了。」

  駱駝點點頭說:「花最小的代價,辦最大的事情,既打了『三大亨』的臉面,又不得罪其他人,江老闆,高啊!」

  沒人不愛聽奉承話,江連橫也是如此,可笑過之後,卻也不忘正色提醒:

  「九哥,說句大白話,我給你支的招兒,其實就是弄虛作假、招搖撞騙,好用是好用,但如果你日後想在滬上生根,這招兒,你只能用一次,這是給自己打晃兒,再用就不靈了,而且一旦敗露,反倒損己利人。混幫派的,最後還是得靠真本事,說一不二。」

  王老九點頭認同:「言必信,行必果。」

  「嗯,輕易不能撂狠話。」江連橫再三叮囑道,「放出去的狠話,要是辦不到,那還不如不說為好。」

  「江兄弟通透啊!」

  眾人連聲讚許,旋即又不免好奇起來。

  「話說……江兄弟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在線上跑的?看你歲數也沒多大,想必以前肯定是有高人指點吧?看你這些手段,實在不像是從頭摸爬滾打、全靠玩命拼出來的見識呀!」

  江連橫聞言,手中的酒杯微微顫了一下,沒撒,或許只是在心底里泛起了些許沉渣。

  高人指點?

  恐怕談不上吧?

  只不過,這話到底要從何講起呢……

  正在猶疑出神的工夫,會館門外突然走進來一個年輕的斧頭幫成員,打斷了席間漫談。

  「九爺,會館外頭有人想見你。」這年輕人有點拘謹,說話挺愣,像是剛剛入會不久。

  王老九打了個嗝,皺眉問道:「誰找我?」

  「呃……這有名帖。」小年輕撓了撓頭,有些慚愧道,「我不認識字,但那人說他是咱們的同鄉。」

  王老九接過名帖,擱在桌面上,邀江連橫一同來看。

  「李國棟……輪船招商局董事?」

  眾人略感意外。

  沒想到,斧頭幫剛剛揚名立萬,便有滬上權貴登門攀交。

  江連橫呵呵笑道:「九哥,你看我說的咋樣兒?咱這斧頭幫的GG,有效果吧?」

  按理來說,輪船招商局的董事,只能算是滬上商界的名流,根本夠不上實權派,但卻已然是個良好的開端,斧頭幫靠一群窮哥們兒起家,如今也要開始向上攀援了。

  王老九自然很滿意,當即合上名帖,沖手下吩咐道:「請李先生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