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高麗棒子

  第501章 高麗棒子

  關外方言語調低沉,尾音松垮,江連橫等人不會聽錯。

  儘管鄰桌那三個西裝男子說話鏗鏘短促,腔調有點古怪,但卻的的確確帶有濃重的東北鄉音。

  在滬上大世界碰見關東老鄉可不容易。

  江連橫側身打量了幾眼,旋即轉過頭,沖石連城問道:「老哥,對桌那三個人,你認不認識?」

  石連城也聽見了方才的交談,抻著脖子巴望了半晌,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面生,以前沒見過。」

  「聽他們的口音,應該是咱的老鄉啊!」李正西念叨著說。

  石連城點點頭:「的確是咱關外的口音,不過我在滬上混好幾年了,來這邊做生意的老鄉,多多少少都打過照面,這三個人是真沒印象。」

  「可能是來滬上旅行的吧?」劉雁聲輕輕呷了一口酒。

  石連城不置可否,轉而卻說:「也有可能是高麗人,他們有不少人都會說漢語。」

  「那咋可能?」闖虎立馬撇了撇嘴,「三個高麗人坐在一桌,不說高麗話說漢語,那也……有點兒太裝了吧!」

  無論如何,當聽到「高麗人」這三個字的時候,江連橫等人的興味頓時寡淡了不少。

  至於其中的原因,若要掰開了細說,則更是令人啼笑皆非。

  要知道,遠東儘管貧敝羸弱,但從前清以至現在,起碼還在苟延殘喘,始終繃著一股勁,未被徹底征服。

  反觀周邊小邦小國,卻早已盡數淪為西洋附庸。

  怪就怪在,這幫亡國之民跑來遠東以後,竟然也能狗仗人勢,自覺高人一等。

  如同法租界裡的「安南巡捕」,英租界裡的「紅頭阿三」,關東三省的「高麗棒子」,也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高麗人國土淪喪以後,隨同小東洋湧進東北的人也不在少數。

  其中,仁人義士實屬鳳毛麟角,為虎作倀卻是大有人在。

  關東父老對他們雖說談不上憎恨,但也多多少少帶有幾分厭惡。

  不過,眼下鄰桌那三個西裝男子,到底是不是高麗棒子,誰也沒法肯定。

  闖虎說的沒錯,倘若真是三個高麗棒子圍坐一桌而用漢語交流,那就太過奇怪了。

  他們當中,至少該有一個華人,這樣才能說得通。

  江連橫思索片刻,還是不願輕易放棄任何潛在的機會,於是便起身拿起酒杯,叫上劉雁聲一同上前拜會。

  走近一看,卻見那三個西裝男子,全都是三十歲上下,個個面容清瘦,身上的行頭也都有些犯舊。

  中間那人似乎是個主心骨,長得平眉細眼,骨架挺大,為人有些不修邊幅,頭髮亂蓬蓬的像是剛睡醒。

  他們見有人走過來,看上去有點意外,怔怔地點了點頭。

  「哥幾個是從關外來的?」江連橫端著酒杯,笑呵呵地問道。

  三人互相看了看,逐漸緩過神來,淡淡地應聲道:「對,來這邊玩玩兒。」

  「那敢情好啊,咱們是老鄉吶!」

  江連橫不等對方謙讓,自顧自地一屁股坐下來,喝了口酒,佯裝無事地感慨道:「在滬上能碰見咱東北的老鄉,可不容易啊!」

  「確實很少見。」為首那人點了點頭,忽然抬手指向西風等人那桌,「你們這麼多人,是來做生意的吧?」

  「不不不,出來耍耍,長長見識而已。」江連橫哈哈一樂,隨口問道,「誒,我聽哥幾個的口音有點南腔北調,平時天南海北沒少闖蕩吧,老家是哪兒的呀?」

  三人立時有些警覺。

  旁邊兩人默不作聲,為首那人思忖了片刻,忽然笑道:「我們老家在吉省那邊。」

  「延邊?」江連橫試探著問道。

  為首那人搖了搖頭:「沒聽過這地方,您以前去過?」

  「哦,我也沒去過,就是以前在幾個高麗丫頭那聽來的。」

  說著,江連橫轉頭看向舞池,一邊用手指敲打著桌面,一邊自顧自地哼唱起來:「道拉基~道拉基~」

  對方聽見動靜,忽然岔開話題,隔著桌面伸出手,笑著說:「既然我們都是老鄉,那就順便認識認識吧,在下姓李,請問您是……」

  江連橫回過神來,同他握了握手,故意透露點信息:「免貴姓江,奉天人,家裡是開保險公司的。」

  聞聽此言,李姓男子並未立即搭腔,而是皺起眉頭,似乎若有所思。

  「咋了,你聽說過?」江連橫故作訝異地問。

  李姓男子也不諱言,當下淡然一笑,卻說:「略有些耳聞。」

  「是麼,那正好啊!」江連橫順勢提議道,「既然都是老鄉,要不咱拼個桌,一塊兒嘮嘮,我做東,咋樣?」

  然而,對方三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李姓男子當即站起身,略帶歉意地說:「江先生,不好意思,我們今晚還約了其他朋友,沒法繼續奉陪了,咱們改天再會吧。」

  「啊?這就走了?」江連橫緊跟著站起身。

  經過幾番交談過後,此時的他幾乎已經可以確信,眼前這三個男子,大概率就是高麗棒子。

  即便不是高麗人,至少也是長期居住在兩國邊界的相關族裔。

  眼見對方三人要走,江連橫也沒有過多挽留的意思,反倒是那個李姓男子在頭走之前,主動開口問道:

  「江先生經常來大世界消遣嗎?」

  「最近這兩天應該是吧。」

  李姓男子點點頭,又跟江連橫握了握手,說:「那好,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們再見。」

  說完,三人便陸續離開了舞廳。

  江連橫和劉雁聲也隨即回到原先的座位。

  剛一坐下,李正西便急切地問:「哥,啥情況啊?那三個人到底是不是高麗棒子?」

  江連橫撇了撇嘴,卻說:「太鬼道了,沒交實底,但我感覺應該八九不離十。」

  「那這麼說的話,滬上的高麗人還挺多?」闖虎隨口問道。

  「應該不算多,反正我見過的,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說到此處,石連城不免有些好奇,「江老闆,你們幾位這趟來滬上,到底是要幹啥呀,要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您儘管跟我說。」

  江連橫遲疑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卻說:「老哥,心意我領了,但你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聞言,石連城不便再問,只好招呼大伙兒繼續喝酒。

  眾人在大世界遊戲到了凌晨時分,方才將將散場離去。

  即便如此,單憑一個晚上的時間,還遠遠不能窮盡大世界的娛樂節目。

  闖虎玩兒得不夠盡興,回去的路上,一個勁兒地問:「東家,咱明天還來不來了,有挺多地方還沒去呢!」

  然而,江連橫卻立刻否決道:「這兩天先別來了,省得讓人摸清了出行的規律。」

  「讓誰摸清啊?」闖虎跟在後頭問,「剛才那仨高麗人?他們在這又沒啥勢力。」

  江連橫不置可否,本能地感覺那三個高麗棒子有所隱瞞,於是便叮囑西風道:「回去點點傢伙事兒!」

  眼下,才剛到滬上短短一天時間,眾人便已經經歷了不少奇聞風波。

  從在「三大亨」公館門前吃癟,到眼見王老九等人碼頭械鬥,再到大世界碰見三個來路不明的高麗棒子。

  滬上江湖,局勢錯綜複雜。

  江連橫等人身處是非之地,萬事當然要自保為先。

  …………

  回到公寓住所,剛上三樓,便聽見走廊里隱隱傳來一陣麻將的洗牌聲。

  梅太太的房間似乎永遠也不消停,不是在爭吵,就是在打牌。

  雅思普生忙活了一天,又喝了點酒,此刻早已沉沉地睡下,隔著房門便能聽見屋內鼾聲如雷。

  自從北洋對德宣戰,驅逐大使、僑民,收回租界,清查德國在華資產以後,德國佬在華地位一落千丈。

  雅思普生當初能留在遠東,還得多虧了江家暗中庇護。

  不過,由於北洋當局在戰時保護了德橋資產,從而博取德國好感,如今大戰結束,兩國也隨之重新建交。

  雅思普生的洋大人身份又回來了,此行知恩圖報,確實為江家助力不少。

  江連橫回到房間時,溫廷閣正在屋內等候。

  「那個申世利辦事怎麼樣?」江連橫坐下來,點燃一支香菸。

  「一般般。」溫廷閣的評價並不高,「我在後頭跟著他,看他忙活了一天,也沒找到那個王老九的線索。」

  江連橫沉吟片刻,嘆聲道:「那就說明『三大亨』的勢力還是不小,王老九敢跟他們打,但也怕被暗算。」

  溫廷閣搖了搖頭:「我聽說,王老九現在才剛開始立櫃,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以後肯定不虛『三大亨』。」

  江連橫並未反駁,轉而卻問:「申世利那小子,都是在什麼地方打聽的王老九?」

  「碼頭工人、黃包車車行、還有就是幾個皖省來的同鄉。」溫廷閣說,「我感覺,那小子跟皖省來的人,最多也就是泛泛之交,真想聯繫王老九,他根本搭不上線。」

  碼頭工人和黃包車夫?

  江連橫念叨著若有所思。

  這兩類人,也都是混跡於街頭巷尾,消息靈通的耳目。

  如果能在他們當中安插眼線,似乎就並不需要「三大亨」的人手了。

  「我本來也沒指望那小子能跟王老九搭上線。」江連橫喃喃自語道,「就是想看看王老九平時都跟誰聯繫。」

  溫廷閣思忖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申世利說的沒問題,皖省來的那些人,大多都是賣苦力的,說他們是窮光蛋,雖然不好聽,但也的確是事實。」

  「窮不窮無所謂,只要有人願意跟著王老九,他就一定能開山立櫃。」

  江連橫在菸灰缸里掐滅菸頭。

  劉雁聲在旁邊接過話茬兒:「東家,按王老九他們那幫人的做派,只要領頭的不死,早晚都能在碼頭上占下一塊地盤,我們要是想攀交情,最好趁早。」

  的確,攀交情這種事,向來越早越好。

  早了,那叫雪中送炭;晚了,只能算是錦上添花。

  「劉兄說的沒錯,如果咱們能幫著王老九開山立櫃,可能就用不著『三大亨』的幫襯了。」溫廷閣連忙附和道,「皖省來的那幫人,雖說都是苦力,但各行各業全都有,就算他們是同鄉,咱們只要搞好關係,也能拿到消息。」

  「等下!」

  李正西突然插話道:「你們光想著怎麼把這趟差事辦好,那『三大亨』、尤其是那個張小林的事兒怎麼辦?不給江家面子,難道這事兒就這麼算了?」

  溫廷閣看了眼西風,沒有接話,轉而卻對江連橫說:「東家,王老九要在滬上立櫃,肯定會跟『三大亨』有衝突,咱們要是能聯合王老九,在滬上就不缺人手了。」

  不用他說,江連橫也正有如此打算。

  之所以遲遲沒有決定,是因為他還不夠了解王老九,不清楚對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重利還是重義,對待不同的人,當然要用不同的方式去打交道。

  遲疑片刻,江連橫對溫廷閣說:「明天,你代替我去碼頭上找申世利,讓他繼續去找王老九那幫人,你也跟著打聽,碰見王老九的人,就說是有人願意出錢資助他們皖省的勞工,但是別報號,也別說具體要出多少錢。」

  說著,他又將目光掃過其餘三人的臉上,低聲吩咐道:「伱們幾個,最近有空的時候,也四處打聽打聽,王老九這人到底怎麼樣。」

  「東家,那你呢?」眾人問。

  江連橫想了想說:「我得給家裡派封電報,雅思普生這幾天還得繼續挖人,我給老張報個信兒,去奉天的工程師還得好好安頓安頓呢。」

  眾人各自應下一聲。

  江連橫自知此事不能操之過急,於是便只好耐下性子,靜靜地等幾天消息,免得兩眼一抹黑,四處亂撞。

  然而,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在暗中調查王老九時,旁人也在暗中調查著江家的底細。

  …………

  三天後的夜裡,江連橫等人再次前往大世界消遣。

  剛走到大門口時,就見一個面熟的西裝男子正在附近四處張望。

  察覺到江連橫等人走近,他便迅速迎了過來,低聲討好似的笑道:「江先生,您還記得我麼?」

  江連橫皺起眉頭,遲疑著說:「你不是那天晚上的……」

  「對!」來人點了點頭,開誠布公地說,「江先生,李先生想跟您談談,如果您有興趣的話,請跟我去後面的露天劇場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