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六爺(晚點補發)
奉天城東,六爺住處。
這裡原本是「海老鴞」的秘宅,前些年曆經翻修以後,如今已然成了一座相當精緻的小院兒。
關偉便在此地,被軟禁了整整六年之久。
時節剛出正月,天兒還有點冷。
狗在打哈欠,雞在閒溜達,院子裡一派祥和安寧的氛圍。
忽然,一陣「滋啦滋啦」的唱片機聲響,順著窗欞緩緩飄蕩出來。
聽那曲調,似乎是評戲,唱的自然都是些風月騷話:
「叫聲丈夫你莫要耍嘴!」
「我要是耍嘴,我是個棒槌!」
「我累了!」
「先砸肩來,然後再砸腿。」
「砸疼了!」
「我噗,我噗,止不住地喘氣兒,我一個勁兒的吹。」
「我比那楊貴妃,你比誰……」
屋內,關偉靠在炕頭的柜子上,一邊用手指敲打膝蓋,一邊隨聲哼唱道:「我比那唐明皇——尿的那泡水!」
唱罷,他便自顧自地嘿嘿壞笑起來,悠哉悠哉,全無煩惱。
關偉如今已經四十出頭,體態有些發福,整個人的精氣神卻相當飽滿。
儘管早已不再有拋頭露面的機會,但每天清早,他必定要精心梳洗一番,把自己捯飭得乾乾淨淨、體體面面的,才肯罷休。
「既然沒死,那就得好好活著。」
這是六爺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他也的確如此照辦,並全身心地投入到周而復始、一眼望得到盡頭的軟禁生活之中。
留聲機的唱針突然跳了起來,《賤骨頭》的曲調便也隨之戛然而止。
關偉坐直了身子,朝窗外的院子裡看了看,一時興起,便衝著外屋地大喊了兩聲。
「翠兒,翠兒!」
「幹啥?」
門外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語氣很不耐煩,似乎夾雜著幾分責備的意味。
關偉倒不介意,轉身披了一件棉襖,繼續扯開嗓門大喊:「今兒外頭天氣不錯,扶六爺上院子裡溜達溜達。這人吶,不能閒著,隔三差五就得活動活動。」
「大冷的天兒,溜達什麼呀,一天天的,淨給我找事兒!」
人隨聲至,卻見一個二十幾歲的大姑娘從門口閃身進來,嘴裡埋怨著走到炕邊,蹲下身子,給關偉穿上鞋子,隨即又把立在炕邊的一副拐遞了過去。
「想一出是一出,就沒個消停的時候。」姑娘沒好氣地呵斥道。
關偉笑著接拐,將其拄在腋下,旋即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剛要邁步往前走,腳下卻突然一個趔趄,迎面便朝著姑娘的身上撲了過去,雙手環腰,在其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唉,你瞅瞅,我這腿腳還是不靈啊!」關偉哀聲長嘆,卻掩蓋不住竊喜的神色。
小翠不慌不忙,似乎早就已經習慣了,當下便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小聲嘟囔道:「老不正經的,趕緊起開!」
嘴上這麼說,姑娘實際上卻並沒有反抗。
從江家把她買下,並派她來這裡伺候六爺那一刻起,她便早已心知肚明,自己同時兼顧著這份「差事」。
畢竟,每月十五塊現大洋的餉錢可不是白來的,六爺的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而她之所以敢對六爺出言不遜,也正是源於這樣一層關係。
等到六爺過足了癮,兩人方才來到院子裡遛彎兒。
關偉雖然早已半殘,但在經過一番精心療愈過後,卻也能在旁人的攙扶下,拄著一副拐,勉勉強強地挪蹭幾步。
趕上天氣暖和的時候,小翠偶爾會把小院兒敞開,在門口支個馬扎,讓六爺坐在上面,朝著空蕩蕩的胡同里賣呆兒。
今日天清氣爽,心情便也跟著開闊起來。
不料,兩人在院子裡剛走了一圈兒,竟突然聽見了敲門的聲響。
「咚咚咚!」
聞聲,兩人俱是一愣。
互相看了看,關偉忽然問小翠:「今天是你發餉的日子麼?」
小翠茫然地搖了搖頭:「不是啊,還早著呢。」
「咚咚咚!」
敲門聲再次響起。
小翠這才把關偉攙到牆邊靠著,隨即快步趕過去應門。
輕輕拽開兩扇門板,卻見一個膚色黝黑,個頭挺高的年輕人立在門外。
「你是……」
小翠皺起眉頭,似乎對來人有點印象,卻又因為長時間沒有再見的緣故,顯得有些遲疑。
「東風。」來人道。
「啊,對對對,我想起來了。」小翠總算鬆了口氣,「你和趙大哥都有兩三年沒來了,我一下子沒認出來。」
張正東解釋道:「家裡比較忙,這邊不是沒啥事兒麼?要是有事兒的話,你去敲斜對面那間房,那戶是家裡的『響子』。」
「嗯,這個我知道。」
小翠點了點頭。她知道遇到什麼事,該找什麼人。
眼見周圍沒什麼異樣,張正東便說明來意:「家裡大嫂派我過來,給六爺送點東西。」
小翠這才將院門徹底敞開,側身恭迎道:「好,那……那你快請進吧。」
「翠兒,誰來了?」
關偉聽見動靜,心裡著急,當下便踮腳抻脖,朝著小院兒門口張望。
見東風走進來,他的兩隻眼睛便瞬間亮了起來。
「誒?這老弟伱不是……你是不是排老大那個?小東風?」
張正東迎面而來,微微點頭道:「六爺。」
聞言,關偉立時心頭一喜,激動得甚至有些顫抖,急忙忙地拖著兩隻腳,迎上前來,半道差點摔了個狗吃屎,嚇得小翠連忙湊過來攙扶。
「嗬,還真是你呀!」
關偉將東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禁萬分感慨道:「好傢夥,真是歲月不饒人吶!你現在瞅著比以前壯實多了呀,今年多大了?」
張正東一臉嚴肅,不苟言笑地回道:「二十五了。」
「真嚇人吶,娶媳婦兒沒?」
「沒有,不打算娶。」
關偉笑呵呵地點點頭,並未追問下去,而是歪著身子,情不自禁地朝東風身後瞥了幾眼。
儘管他什麼都沒有說,可眼神中卻藏著一絲奢望,而這奢望又不出所料地落空了。
院門外的胡同里空空蕩蕩,除了東風以外,沒有任何人隨同而來。
然而,關偉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嘴:「東風,你自己一個人來的?咋想著突然來找我了,是不是你哥出啥事兒了?」
張正東搖了搖頭,冷冰冰地說:「六爺,東家無論有沒有事兒,都不用你再操心了。」
關偉一愣,旋即連忙乾笑了兩聲,頗有些自嘲地說:「那是那是,我這樣也幫不上什麼忙了。那你這是……」
「大嫂派我過來給你送個東西。」
「嗐,我這啥也不缺,讓小妍就別老惦記了。」
關偉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衣襟,接著側身招呼道:「那什麼……東風,進屋坐會兒吧,喝口水,嘮嘮嗑。」
這一次,張正東倒是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把頭一低,便跟在關偉和小翠身後,慢吞吞地走進了屋內。
進屋以後,兩人各自落座。
小翠幫著端茶倒水,擺些堅果零嘴;有東風在這裡,她便不敢再跟六爺沒大沒小了。
關偉搭在炕沿兒上,屁股剛一坐下,便立馬問:「家裡都挺好的?」
「好。」張正東回答得言簡意賅。
「紅姐也挺好的?」
「也好。」
「你們這哥四個,現在混得也都挺好吧?」
「都好。」
「那就行,那就行。」關偉喃喃自語了片刻,忽然問,「家裡現在都幹什麼生意呢?」
聽了這話,張正東立時清了清嗓子,似乎早已提前預備好了功課,三言兩語間,便把江家的生意概況說了一遍,只是各處生意全都說得點到為止,落到細處時,便不再說了。
總而言之,江家內部如何運轉,各處生意經營狀況,眾位弟兄什麼差事……凡此種種,一概無可奉告。
這是江、胡二人共同的態度。
江連橫心意已決,六爺再也別想跟江家有任何瓜葛,江雅和江承業也不被允許來認六爺,只當是沒有這麼一個人,這口子說什麼也不能打開。
胡小妍雖說念著六爺的好,卻也深知規矩就是規矩,情可以談,但該軟禁還是要軟禁,江家沒有六爺的位置,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江家的概況介紹完了。
張正東把手伸進里懷,摸出一張巴掌大小、上了色的照片,將其放在炕沿兒上,朝著關偉的手邊推了過去。
「六爺,這是大嫂讓我給你帶過來的,給你留個念想。」
關偉怔怔地拿起照片,低頭一看,卻是一張五人的合影——江連橫和胡小妍端坐正中,身後立著小花,身前站著江雅和江承業。
「嚯!這、這倆孩子是小……是你哥的種?」
張正東點點頭,介紹道:「姑娘叫江雅,是大嫂的孩子;小子叫承業,是花姐的孩子。」
關偉舉起照片,一會兒湊近了看,一會兒拉遠了把身子往後仰著看,顯得愛不釋手,臉上也是難掩喜悅的神色,嘖嘖嘆道:「這姑娘長得一點兒都不像你哥呀,像你嫂子。」
「嗯,都這麼說。」
「幸好不像你哥!」
關偉哈哈一笑,緊接著又突然想起了什麼,當下便側身趴在炕上,匍匐著朝炕頭上的柜子爬過去,掀開柜子,一邊呼呼喘著粗氣,一邊笑呵呵地在嘴裡念叨著說:
「這我得給倆孩子準備點壓歲錢吶,出正月了,晚了點。」他回過頭問,「這倆孩子多大了,我把頭幾年的也給補上。」
張正東連忙擺了擺手:「六爺,免了吧。我就是來給你送張相片,要是沒有別的事兒,我就先走了。」
「別呀!」關偉在柜子里翻騰起來,「過年了麼,讓小輩兒樂呵樂呵,倆孩子長這麼大,我還啥都沒給買過呢,多少意思意思。」
然而,張正東卻已然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眼見著東風要走,關偉這才趕忙出聲喊住他:「東風,再坐一會兒唄,馬上就吃飯了,你在這湊合吃一口再走,嘮會兒嗑唄!」
張正東搖了搖頭,態度堅決道:「我能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哎,等會兒,等會兒,我還有事兒吶!」
張正東停下腳步,轉身問:「什麼事兒?」
「那個……」關偉醞釀了片刻,忽然問,「老七有沒有消息?他還沒回來呢?」
張正東愣了一下,自己似乎也有些好奇,卻只能無奈地說:「沒有,七爺頭走之前,說是等安頓下來以後,會給家裡面發電報,但這些年一直沒接到過他的消息,東家想給他匯錢都不知道怎麼匯。」
「唉,我兒不孝啊!」關偉嘆了口氣,接著問,「那他之前說沒說去哪?」
「好像說是要去京城,家裡還想著有機會派人去那邊打聽打聽呢。」
宮保南臨行前說要去京城,這事兒家裡人全都知道,但京城那麼大,想找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卻不想,聽了這番話,關偉竟立馬擺了擺手。
「崩打聽了,那癟犢子肯定不在京城!」
「嗯?」張正東眉頭一緊,走過來問,「六爺,你這是什麼意思?」
關偉便有些得意,兀自搖頭笑道:「你們還是不夠了解老七啊,他要是說去京城,那就肯定不會去京城!這話是故意說給你們聽的,那小子心眼兒多了去了。」
「那他會去哪?」
「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肯定不在京城,他要是去了京城,那就不是宮保南了。」
張正東想了想,說:「那我回去把這事兒跟東家說一聲,你要是有什麼想法,就告訴小翠,讓她找人通知家裡。」
「那沒問題,但這錢你得給孩子拿回去,這跟之前的事兒沒關係,我已經退下來了,以後,我這後半輩子,就都在這小院兒裡頭了。」
張正東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把錢接過來,只是告訴六爺,他會把這件事轉頭告訴大嫂。
關偉無可奈何,只好有些悵然地又把壓歲錢放了回去,再次叮囑道:「東風,我估計我的話也傳不到你哥的耳朵里了,這話你跟你嫂子說,靠山再硬,也得時刻給自己準備一條後路。」
說到此處,他突然頓了一下。
「告訴你嫂子,要是真碰上了什麼死局,就放心把六叔豁出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