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除夕
「篤篤篤……」
「咕嘟咕嘟……」
大年三十,打從大清早開始,江家宅子裡就一直忙活個不停。
和面、剁餡兒、擀皮兒、包餃子、貼對子,鍋里醬著豬蹄兒,鍋上蒸著香腸兒,槽里剃著活魚,盤裡擺著配菜……
這一大家子人,上上下下,無論主僕,個個手上有活兒,片刻也不得清閒。
大伙兒全都忙起來,說說笑笑,嘻嘻哈哈,便有了所謂的年氣兒。
當然,最高興的還是兩個孩子。
東風從小年開始置辦年貨,江雅和江承業就像跟屁蟲似的,整天跟在他後屁股轉悠,追問他把好吃的都藏在了什麼地方。
張正東無可奈何,只好時不時抓兩把酥糖、堅果之類的小零嘴,偷摸塞給倆孩子解饞。
沒曾想,光給吃的還不行,江雅非得逼他扮成挑擔的貨郎,在屋裡玩起「有買有賣」的小遊戲。
「酥糖,賣酥糖……」張正東坐在椅子上,無精打采地小聲念叨。
「呀,小弟,這有賣酥糖的!」江雅領著江承業走過來,煞有介事地問,「你這酥糖是什麼味兒的?」
「桂花味兒的。」張正東耷拉著腦袋說,「你要不要,不要我收攤了。」
「能嘗嘗不?」
「嘗吧!」
聞言,江雅便立刻從東風手裡拿起桂花酥,跟江承業一起笑呵呵地品嘗起來。
總共只有四塊桂花酥,小丫頭吃完了一抹嘴,咂摸咂摸味兒,卻說:「嘖,不甜,咱們不買了!」
張正東長嘆一聲,旋即站起身,朝房門口走了過去。
江雅和江承業趕忙追上前,問:「東叔,你陪咱倆玩兒了?」
張正東搖了搖頭:「不玩了,我要去報官,有人白吃我的糖。」
於是,兩個孩子便在他身後嘻嘻竊笑起來。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眼下,整座大宅里忙忙碌碌。
宋媽和英子在後廚,領著三五個僱工洗涮操辦,備菜包餃子;前廳另外支了一桌,同樣也不閒著,西風和面,南風擀皮兒,許如清和小花一塊兒包餃子;薛應清跟江家沾親帶故,也被請到家裡來吃團圓飯。
這一天下來,少說也得包出千兒八百個餃子。
從初一到初五,頓頓離不開,挨不住宅子裡人多。自家人要吃,僱工也得管飯,袁新法那幫看宅的弟兄也不能落下,過了年三十,趙國硯等人來拜年,免不了又是一桌酒席,總得有備無患。
好在天寒地凍,找個空屋囤餃子,把窗戶一開,個把小時就凍得邦邦硬。
江雅綁著紅頭繩,帶著弟弟在宅子裡跑來跑去。
一會兒吃點小零嘴,一會兒鑽進大人堆里,討兩塊麵疙瘩,在客廳里捏小人兒,眼底里無憂無慮。
相比之下,袁家兒子年長几歲,如今已經能在後廚給英子幫工了。
恰在這時候,張正東忽然提著一桶漿糊,穿過走廊,來到玄關處換鞋。
江雅眼尖,扭頭就問:「東叔,你幹啥去?」
「我去貼對聯。」張正東悶聲推開房門。
見狀,江雅立刻快步跟了過去,笑道:「那我陪你去吧?」
張正東不置可否,換好了鞋,便任由這小丫頭片子跟在後頭,隨著他穿過宅院,來到大門口,刷漿糊,貼春聯。
江雅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時不時來一句「歪了」,倒也的確像是個合格的助手。
等到春聯貼好時,她才突然開口道:「東叔,我認識這上面寫的是啥。」
「哦。」張正東提起漿糊,往後退了兩步,又檢查了一遍春聯是否貼歪了。
「你怎麼不問我這上面寫的是啥?」
「我問你,這上面寫的是啥?」
聽了這話,江雅便很開心,忍不住要在東風面前賣弄一番,當下便抬起手,指了指門上的春聯和門楣上的橫批,自顧自地念叨起來。
這恐怕不能說明她天生聰慧,而是這幅春聯寫的實在是太過直白:
「一年一年又一年,這好那好全都好——萬事省心!」
念完,江雅美滋滋地抬頭看向東叔,等著表揚。
「厲害,厲害。」張正東隨口敷衍了幾句。
「東叔,你啥時候買的?」江雅問。
「這是伱爸寫的。」
「我爸真厲害!」
「留著等晚上吃飯的時候,你再親自跟你爸說吧!」張正東抹身就往院子裡走。
「東叔,你、你這就回屋了?」江雅趕忙屁顛屁顛地跟過去,央求道,「那個……我陪你放個鞭炮吧?」
「這還沒到飯點呢,放什麼放,等晚上的吧。」
「你給我放倆小的唄!我……我小弟他想看你放鞭炮!」
「你瞅我像鞭炮不,不行你把我點了吧!」
江雅當即晃起東風的胳膊,撒嬌道:「東叔,我求你了,那麼多鞭炮呢,你給我放兩個唄……」
「哎呀,行行行,我給你放、給你放!」張正東拿她全無辦法,只好吩咐道,「你進屋換衣裳去吧!」
江雅眼前頓時一亮,立馬蹦蹦躂躂地跑進大宅,忽地一抬頭,卻見母親正坐在二樓臥房的窗前,朝著自己點頭微笑。
胡小妍一邊準備著過年用的紅包,一邊將院子裡的情形盡收眼底,旋即轉動輪椅,在大衣櫥里翻出一件厚實的小棉襖,等著女兒上樓換衣服。
整座江家大宅里,唯獨不見江連橫的身影。
此時此刻,他正把自己鎖在一樓走廊東北角的那間小屋裡,給老爹江城海,還有那三個叔叔敬香上貢。
原本,他還想藉此機會,跟這幾位泉下亡靈說幾句心裡話。
可當他真的走進屋內,眼見著供桌上黑漆金字的牌位時,卻又突然發現,心裡頭空茫一片,好像也沒什麼可說的事情。
江城海、李添威、孫成墨、金孝義……
四塊牌位靜靜地立在供桌上,等著他開口說點兒什麼。
江連橫憋了半天,終於吐出一句話,喃喃自語道:「爹,二叔、三叔、四叔……我現在過得挺好,就是……」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遲疑了片刻。
屋子裡很安靜,四個叔父似乎更在意他沒說的那後半句話。
江連橫撓撓頭,頗有些自嘲地嘟囔道:「就是……感覺少了點樂子,沒以前那麼痛快、那麼有意思……多少有點不自由。」
說著,他連忙擺了擺手,朗聲笑道:「嗐,都是屁話,不說這些了。反正我現在混得挺好,該有的全都有了,也沒人再提我是『海老鴞』的兒子了。行,差不多就這樣了,我跟你們四個老登也沒啥可嘮的,過年就吃好喝好吧,有事兒給我託夢!」
江連橫一邊說,一邊在燭焰上點燃三炷香。
俯身磕頭,拜了三拜,正要將這三炷香立在香爐里時,恍惚間,竟隱隱約約地聽見幾聲不成曲調的哼唱。
聞聲,江連橫頓時眉頭一緊。
靜默了片刻,直到確認這哼唱聲真實不虛,他才辨別出這聲音源自大宅的地庫——那便只能是趙靈春在獨自哼唱了。
江連橫當然知道趙靈春一直被囚禁在自家的地庫里,也知道東風一直都在「悉心照料」,但這麼多年以來,他卻一次都沒有親自下去看過裡面的情形。
想到此處,他不禁有些好奇,於是便起身挪開供桌,摳住地上的把手,拽開江家地庫的暗門。
「呼——」
一陣陰嗖嗖的寒氣,頓時撲面而來。
地庫里的氣味兒,並沒有預想中的那般污穢惡臭,但畢竟是地下,空氣難免有些渾濁,夾雜著些許土腥味兒。
江連橫緩步走下石階,隨手撥開牆壁上的電燈開關。
「啪嗒」一聲,地庫里應聲閃了兩下,接著便亮起一片昏黃且污濁的燈影。
與此同時,那陣若有若無的哼唱聲,便也隨之戛然而止。
畢竟是用來存放金銀的地庫,四下里看起來相當整潔,只是有點兒空,有點兒冷,讓人心裡有點兒發毛。
石階並不長,可江連橫卻似乎用了很長時間,方才走到底層。
儘管大宅落成以後,他還是頭一次親自下來,但也知道右手邊的厚重鐵門裡,便是自家銀元、金條的所藏之處。
此時,地庫里只亮著入口牆壁上的一盞燈,照不到更幽深的遠端。
江連橫突發奇想,打算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家當,於是便先來到銀庫近前,掏出胡小妍給的鑰匙,「咔噠」一聲,拽開巴掌厚的大鐵門。
摸索著牆壁,打開電燈,整個人便頓時呆了一下。
卻見屋內左右兩側各立著一副陳列架,架子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木匣子,上頭蓋著紅布,掀開一看,裡面不是銀元,就是大小黃魚,一堆是一堆,分門別類,毫不混亂。
每到年底的時候,胡小妍都會把江家的進項分出一半,並將其兌換成真金白銀,以備不時之需。
會芳里、和勝坊、福昌成、縱橫保險、奉天田產、營口田產、把頭兒抽紅、投資分紅……
木匣子上分別標明了各處生意,只需草草看一眼,就能輕易分別出各處生意大致的經營狀況。
左側的架子上都是生意,有兩隻木匣的份量最足,一隻上面標註著「奉天開埠備用金」,另一支上面標註著「家族應急備用金」,並且分別註明了資金的來源和構成。
右側架子上卻是給家裡人預留的款項。
胡小妍每年都要從左邊的架子上挪出一小部分到右邊的架子上來。
雖說上面並沒有寫名字,但夫妻二人心有靈犀,但僅從上面的記號來看,江連橫便已然猜出,那是給四風口攢下,預備成家立業時所用的款項。
除此以外,還有「紅」、「花」、「六」、「七」……
錢正在攢,還不算太多,卻也時時刻刻裝在心裡惦記。
不過,真正讓江連橫感到意外的是,儘管胡小妍總罵書寧是個破鞋,還以為冬妮婭的事兒跟他大吵了一架,可架子上卻仍然有「三房」和「四房」的款項。
當然,夫妻二人和兒女的存項不用多說,份量肯定最足。
江連橫有點感慨——當家主母做到這份兒上,實屬不易。
同時,他也有點驚喜——敢情我都這麼有錢了?
正要轉身離開時,餘光一掃,卻又突然發現角落裡還有一隻很不起眼的小木匣。
上面沒有任何記號,但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老崔留給他的錢,十幾年來,分文未動。
江連橫拿在手裡,摩挲了片刻,便又重新將其放回了角落深處。
關上厚重的鐵門,江連橫深吸一口氣,終於邁開步子,朝向地庫的遠端,緩緩走了過去。
昏燈映襯下,眼前不遠處立著一排木製柵欄,仿佛是前朝的大獄地牢,可走近一看卻發現,裡面的環境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糟糕,有床,有桌,有椅子,有馬桶,有鏡子,有水盆,棚頂上有電燈,床頭上甚至還有幾本連環畫和小說。
此刻,一個頭髮有些凌亂的女人正背對著柵欄,跪坐在床褥上,一邊用指甲摳著牆壁,一邊歪著腦袋小聲嘟囔。
那情形極其詭異。
趙靈春似乎在跟什麼人說話,肯定不是江連橫。
她知道有人進來,但她不在乎。
每天都有人來送飯送水,一聲不吭地來,一聲不吭地走,的確是來了,又好像沒來。
有時候會給她送來兩本書,有時候會給她換套被褥,有時候甚至會逼著她洗頭,誰會在乎?
她仍舊在自言自語,時而悲愴、時而竊喜、時而嗔怒、時而幽怨,好像真有個什麼魂靈在這裡跟她說話。
「你來了……你怎麼才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嘻嘻,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嗚嗚嗚,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那就走吧……去哪都行……不行不行,我不能走了……讓他們發現了,他們肯定要打死我的……嗚嗚嗚……」
「你真想帶我走麼……嘻嘻,那你求我吧……讓我看看你的心意……我要的不多,真不多……我家以前什麼都有……」
過去,江連橫經常聽人提起過這樣一句傳言:
每一座深宅大院裡頭,都有一個瘋女人。
他以前不相信,現在信了。
越大的家族,當家人便越是有無上的權威,一句話讓人活,一句話讓人死。
儘管瘋癲的理由千奇百怪,但罪魁禍首卻無外乎是「老爺」和「奶奶」。
伴隨著一陣似是而非的瘋言瘋語,江連橫緩緩來到柵欄門前,站定,望著她,眉頭緊鎖。
趙靈春跪坐在床上,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整個人被一道漆黑的人影籠罩時,她才驀地停了下來,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謝謝。」
江連橫有些困惑,於是便清了清嗓子,回道:「靈春,是我。」
聽見聲音,趙靈春的身子頓時僵住,渾身上下竟突然開始止不住的瑟瑟發抖。
糾結了好長時間,她才戰戰兢兢地回了下頭。
四目相對,趙靈春面色蒼白如紙,眼神里儘是恐懼,只覺得喉頭髮緊,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直到江連橫靠近柵欄,想要走進來時,她才猛地從床上竄起來,喉嚨里發出「嗷」的一聲慘叫,整個人蜷縮在角落裡,一邊胡亂蹬腿,一邊苦苦哀求:
「哥,我錯了,我錯了,別殺我,你別殺我!嫂子,嫂子救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