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疑心不是病

  第464章 疑心不是病

  馬迭爾旅館,客房內。

  桌案上亮著昏黃的檯燈。江連橫點了支煙,隨意地擺了擺手:「坐吧。」

  靜了一會兒,高筒靴的腳步聲漸漸響了起來。

  冬妮婭走到江連橫面前,在床腳邊沿輕輕坐下,頭上的帽子沒摘,雙手也一直留在大衣兜里。

  她有點拘謹,總是下意識擺出防衛的姿態。

  隨後,闖虎關上房門,快步湊到二人身邊,問:「東家,現在開始不?」

  江連橫點了點頭。

  介於闖虎的俄語水平有限,他儘可能把話說得簡單一些,餘下的細枝末節,只好留到奉天以後,再找人細說。

  不過,好在闖虎的肢體語言頗為豐富,連說帶比劃,形神並用,也算勉強詞能達意。

  等到香菸燃盡時,江連橫終於開腔道:「我有幾句話要問你,只問一遍,你想好了再回答。」

  冬妮婭應了一聲,微微蹙眉,神情中顯出幾分困惑。

  「你真是被人賣到遠東的?」

  這是江連橫的第一個問題,語氣很平淡,卻又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經闖虎的轉述後,冬妮婭也是愈發感到困惑,最終點了點頭,給出肯定的回答。

  「那其他人也跟你一樣,都是被賣過來的?」江連橫追問道。

  冬妮婭簡短地回了幾句,大意是說,她剛來哈埠沒多久,不太了解其他人的情況,但她猜測其他姑娘和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同。

  「這種事情最近很常見?」江連橫又問。

  這一次,冬妮婭仿佛被挑動了某根神經,一連串兒說了很多話。儘管闖虎沒能全都翻譯過來,卻也總結出饑荒、戰亂、物價等諸多要點。簡而言之,就是亂世求生。

  江連橫繼續問:「你們這些丫頭,平常在『老槍俱樂部』都管幹啥的,用不用要陪客人?」

  「這要根據每個人的情況而定。」冬妮婭輕聲解釋道,「有時候,俱樂部的客人太少,我們就會被叫下去活躍氣氛,有人唱歌、有人伴舞、有人陪酒,如果客人很多,我們就不用都下去。」

  「那……契赫洛夫那老登,有沒有故意安排你們去接近過誰?」

  「當然,如果有大人物來的時候,他會挑幾個漂亮姑娘下樓招待。」

  「你被挑中過沒?」江連橫抬了下眼皮,目光忽地變得銳利起來。

  冬妮婭霎時間紅了臉,連忙搖了搖頭:「沒有,我不漂亮,而且我來這裡的時間很短,只是下樓彈過幾次鋼琴。」

  說到鋼琴時,她終於從大衣口袋裡伸出手,懸停在半空中,虛彈了幾下,便又迅速揣了回去。

  江連橫看在眼裡,默默無聲地沉吟了片刻。

  話說到這份兒上,闖虎也跟著回過味兒來,忙問:「東家,咱不是風花雪月,談情說愛麼?你問這些是……覺得這幫『洋觀音』有問題?」

  江連橫並不諱言,而是反問道:「一家退役軍官開的俱樂部,老闆是『大鬍子幫』,客人都是白毛在遠東的大小官員,店裡還有這麼多來路不明的『洋觀音』,難道我不應該問問?」

  「應該,應該。」闖虎嘿嘿笑道,「可是……東家,伱要是懷疑她們,為啥還非得買她們呀?」

  「懷疑歸懷疑,那也不能一棒子全都打死。」江連橫瞥了一眼冬妮婭,接著說,「她們也未必出於自願,很可能只是契赫洛夫用來打聽消息的工具而已,把她們買下來,其實就相當於是買消息了。」

  闖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旋即又有些不解。

  「東家,可是毛子現在全都忙著打內戰呢,他們的消息……跟咱有關係麼?」

  「有啊,我想知道,他們到底為啥打內戰。萬一哪天老張問下來,我也好有話可說。總不能報紙上說什麼,咱就跟著說什麼吧?那還要我這個密探干屁?」

  闖虎聞言,不由得暗自感慨:老張給江家的這份差事,不易,時間長了,人難免有些疑神疑鬼。

  身為鷹犬,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江連橫早已對此習以為常,旋即又看向冬妮婭,問:「你們那邊,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我聽人說,『叛軍』好像在到處搶有錢人的東西?」

  冬妮婭點了點頭,眼裡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複雜。

  這一晚,兩人之間說了很多話,就是沒有一句情話,反倒更像是記者在給異國的流民做訪談。

  從前半夜到後半夜,隨著交流愈發頻繁,冬妮婭的戒心也隨之愈發鬆懈。

  她把鐘形帽摘了下來,雙手不再執拗地藏在大衣兜里,肢體動作也漸漸豐富、頻繁起來,甚至偶爾也會向江連橫反問一些問題,諸如職業、年齡等等。

  闖虎可就慘了。

  因為俄語水平不高,兩人輕飄飄的一句話,時常就夠這小子手舞足蹈忙活半天。

  還能怎麼辦,只能再苦一苦闖虎了。

  等到將近凌晨兩點鐘時,三人便都有些倦怠,哈欠接二連三,眼角也跟著泛起了淚花。

  冬妮婭漸漸沉默下來,不只是因為困,更是因為她很清楚接下來該幹什麼了。

  江連橫掐滅第三支香菸,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行,今兒晚上,你就在這睡吧,我走了。」

  聞聽此言,冬妮婭意外,闖虎更意外。

  緊接著,江連橫又沖闖虎吩咐道:「給她翻譯翻譯,等回到奉天以後,我送她一架鋼琴。」

  冬妮婭聽後,雙眸頓時亮了起來,微微欠了下身子。詫異之餘,心中也算有了幾分好感。

  江連橫不加理會,轉而一把摟過闖虎,笑道:「虎啊,我上你那屋,反正也是最後一晚上,就別麻煩了,咱哥倆擠擠。」

  闖虎原地轉了個圈兒,立馬從江連橫的腋下鑽了出來,目光惶恐且震驚。

  「你這……東家,使不得啊!」

  「別廢話,你小時候沒睡過大炕還是咋的?」

  江連橫一邊說,一邊強拉硬拽地把闖虎拖出客房,來到走廊後,方才低聲問:「虎啊,哥剛才表現咋樣?」

  「什麼咋樣?」闖虎一臉茫然地反問道。

  「情調啊!」江連橫皺起眉頭,「風花雪月,談情說愛啊!」

  「嘶——不是,東家,你剛才談了麼?」

  「這還沒談?」江連橫問,「我今天晚上是不是沒睡她?」

  闖虎點了點頭:「您最好也別睡我。」

  「混帳東西!」江連橫臭罵一句,接著說,「我沒馬上把她睡了,還說要送她一架鋼琴,這還不算風花雪月,談情說愛麼?」

  闖虎眨了眨眼睛,滿臉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呆愣愣了半天,忽然開口問道:

  「東家,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你跟咱家大嫂……到底是咋好上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

  「你問這幹啥?」江連橫狐疑道。

  「沒什麼,沒什麼。我最近看報紙上老說,年輕人要自由戀愛,可我現在突然覺得,包辦婚姻這事兒吧,也有一定道理……」

  …………

  翌日清晨,又是朔風呼嘯的一天。

  江連橫等人起了個大早,梳洗妥當,匆匆吃過早飯後,便陸陸續續地各自繁忙起來。

  闖虎最早出門,不僅要去「松江電影茶社」跟林七碰頭,隨後還得去「老槍俱樂部」結清尾款,把白俄姑娘都領回來。

  李正西、頭刀子和康徵要去雙城地界兒,跟花子團和匪幫碰頭,接「洋觀音」走野路南下,經寬城子返回奉天。

  三人剛從馬迭爾旅館走出來,就見于德海早已站在大門口,整裝待發,等候多時了。

  「兄弟,你們咋才出來啊?我都在門口等半天了。」看到西風,他便立馬喜笑顏開地迎了過來。

  李正西等人朝于德海上下打量了兩眼,卻見他油頭粉面,一身泛舊且磨得發亮的西裝,似乎是把家裡最值錢的行頭都穿在了身上,便不由得紛紛笑道:「兄弟,今兒捯飭得挺立正啊!」

  于德海撓撓頭,有點難為情的樣子,說:「人靠衣服馬靠鞍麼,咱以後也是江老闆的人了,總不能給江家丟臉吧,你們說是不是?」

  「家裡都收拾好了?」

  「昨兒晚上就收拾好了。」

  「借款公司那份工,也辭了?」

  「辭了辭了,還挺夠意思,給我結了半月工錢,也沒多少,給哥幾個買兩盒煙抽。」

  于德海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幾盒「老巴奪」,挨個兒拍給李正西三人,嘴裡淨是客氣話。

  李正西接過香菸,擱在掌心裡翻了兩下,方才嘴角那抹戲謔的冷笑,便漸漸消失於無形,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番複雜的神情。

  于德海以為自己送得少了,連忙又從褲兜里掏出一盒「老巴奪」遞過去,賠笑著說:「來來來,兄弟你拿著,別嫌少,多少就是個意思,以後還得麻煩大伙兒多多照顧,咱來日方長麼!」

  李正西怔怔出神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見狀,頭刀子便拍了拍于德海的肩膀,沉聲說:「衣服不錯,煙,咱們就收下了,走吧!」

  「哎,好嘞!」于德海興致沖沖地領著三人走下台階,「你們在這等會兒,我給你們叫馬車過來!」

  李正西等人沒再說話,眼睜睜地看著他忙前忙後,臉上洋溢著無法言語的喜悅和憧憬。

  不多時,四個人便陸續鑽進一輛俄式馬車,朝著西南方向,顫顫巍巍地漸行漸遠。

  李正西和闖虎等人走後,便只剩下江連橫、薛應清和冬妮婭三人留在旅館。

  江連橫自是無需多言,眼下對冬妮婭正在興頭上,新鮮勁兒沒過,剛吃完早飯,便把姑娘領回客房,即便語言不通,也愣是要「風花雪月,談情說愛」。

  薛應清無所事事,便獨自留在旅館的咖啡廳里,側臉看向窗外的冬日街景。

  時光靜靜流逝。

  薛應清天生精緻絕艷,出身「燕字門」,最擅長玩弄爺們兒心思。

  在外人面前,她總能因勢利導,將自己的色相發揮到極致。

  時而嬌小柔弱,時而清冷高貴,或是溫柔知性,或是潑辣爽快——無論哪種風格,她都駕輕就熟,仿佛渾然天成。

  畢竟,這些只是掙錢的手段,生意而已。

  不過,當四下無人時,薛應清看起來就有點呆,有點茫然,像在大街上走丟的孩子。

  每到此時,用她自己的話來說,便是「累了」,需要「緩一緩」。

  可偏偏在這時候,一道人影突然走進眼角的餘光。

  「嗬,薛掌柜,怎麼自己一個人坐這呢?」

  耳邊響起一陣黏膩、油滑的聲音,還沒來得及回過神,那人便已然在對面坐了下來。

  薛應清驀地怔住,見來人兩隻小眼,一臉雀斑,這才想起來對方是占爺的義子關福。

  只愣了半秒鐘,她便立刻恢復了平日的神采。

  毫不慌張,更無惶恐。

  「燕字門」向來講究「以身入局」。這種情形,她早已見慣不怪,豈有隨便怕的道理,於是當即換上笑顏,輕聲問候:

  「呀,這不是雙城的關少爺麼,真是巧了,怎麼在這碰見你了?」

  「薛掌柜,你還記著我吶?」關福笑眯眯地說,看起來倒也沒什麼歹意。

  「這話說的,昨兒才見面,我怎麼能忘了呢?」薛應清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問,「你來哈埠辦事兒?」

  關福不由自主地看向杯沿兒上的唇痕,說:「嗐,我能有什麼事兒,就是特意來看看薛掌柜,呃……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交個朋友。」

  薛應清秀眉一挑,見他那副德性,心裡便明鏡似的看出來,這又是個不爭氣的臭點子。

  按江湖規矩來說,此舉實屬不敬。

  薛應清心裡憋火,臉上卻看不出絲毫變化,不僅不怕,反倒頓時起了玩兒心。

  「關少爺,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半是埋怨,半是失落地說,「敢情昨兒見了一面,咱倆到現在還不算朋友吶?」

  「哎喲,別別別,薛掌柜,我可沒這意思啊!」

  關福慌忙解釋了兩句,隨即又扭扭捏捏地說:「咱倆當然是朋友,不過……此『朋友』非彼『朋友』……實不相瞞,我吧,主要是想跟薛小姐交交心。」

  「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但是……」

  正說著,薛應清忽地把頭一低,小臉說紅就紅,仿佛是洞房嬌羞時,巫山雲雨後,用極其細微的聲音問:「那……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嗎?」

  這話說得是真撩人吶!

  關福聽了,簡直是抓心撓肝,渾身刺撓,跟火燎似的,恨不能直接光膀子一頭扎進松花江里涼快涼快,差點兒沒把自己燒死。

  「我就說,我就說你昨天看我的時候,那眼神,明顯就是話裡有話!」

  聞言,「雪裡紅」立馬別過臉去,半是幽怨,半是嗔怒道:「你看出來就看出來吧,非得說出來幹什麼,你這樣,倒顯得我不矜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