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洋觀音

  第458章 洋觀音

  西洋影戲看到了深更半夜。

  從茶社回到旅館,眾人一直都在談論剛才那幾部影片,直到走上樓梯,大伙兒仍然意猶未盡,感慨萬千。

  李正西直言不諱地說:「虎子,怪不得你朋友改行了,這西洋影戲確實挺有意思,比皮影戲過癮多了。」

  闖虎雖然也在興頭上,卻又莫名憂心地說:「好是挺好,但皮影戲也不賴,好好的手藝就這麼扔下了,我還是覺得有點可惜。」

  「拉倒吧,手藝好賴有啥用,能掙錢才是真格的,他師父要是真有能耐,還至於餓死啊?」

  幾人笑了笑,並不以為意。

  真要說起來,從古至今,失傳的、沒落的江湖手藝多了去了。

  可不可惜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除非師父藏私不傳,否則後繼無人多半就因為仨字兒——不掙錢!

  畢竟,祖師爺撂地賣藝,當年可沒想太多,實實在在就是為了一碗飯。

  如今電影逐漸興起,新舊交替,適者生存,守得住的留下,守不住的也別怨天尤人。

  甭管新的舊的,都是平地摳餅,老手藝不求思變,只顧躺地上打滾兒賣可憐,那才叫丟祖師爺的臉吶!

  薛應清斷定,影戲行當以後肯定是掙大錢的買賣,無論別人怎麼看,她都決定要做這門生意。

  江連橫也是同樣的打算。

  時下遠東影戲不多,正是新鮮玩意兒,根本沒有賠本的說法,不僅能掙錢,還能給情報交易打個馬虎眼,沒道理不涉足電影行當。

  不過,江連橫嘗試跟范斯白連旗合作,並不只是為了替老張打探情報,同時也是為了江家自身的考量。

  既為鷹犬,自謀後路!

  這些年來,從揭發倒清會黨,到暗查滿清宗社,江家兩頭得罪,只為老張一人效力,不知不覺間,已然成了奉張集團的一部分,堪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偏偏時局波詭雲譎,誰也無法料定以後會有什麼變故,情報便是應對的基礎。

  江連橫對此心知肚明,當然不會在這件事上吝惜花銷。

  同樣的,接「洋觀音」也不僅僅是為了娼館的生意。

  …………

  翌日晌午,盛寶庫如約而至。

  老哥提前備好了馬車,口中的目的地,正是所謂的雙城府花子房。

  因為要暫時離開埠頭區,先前那個小跟班兒便也悶不吭聲地跟了過來。

  江連橫揣著明白裝糊塗,照例跟老錢兒客套了幾句,也不多問,隨後便招呼薛應清等人儘快上車。

  一路無話,過了個把小時的光景,眾人陸續下車。

  抬頭一看,卻見朱漆門板,金字招牌,果然是:雙城府乞丐處!

  盛寶庫呵呵笑道:「江老闆,薛掌柜,這是本地丐幫團頭的地界兒,咱今天就在這院裡接『洋觀音』。」

  「這傢伙,真快趕上衙門口了,這團頭的勢力可不小啊!」

  江連橫故作驚嘆地隨聲附和。

  環顧左右,僅從占地面積來說,雙城府乞丐處算得上是一座大宅,坐落於城郊邊界。

  此刻院門虛掩,房檐下的台階兒上,蹲著倆蓬頭垢面的叫花子,身上裹了件破爛棉衣,裡頭塞著烏拉草,臉上的神情就跟誰欠他錢了似的,牛逼哄哄的德性。

  院門外不遠處,停著一輛帶篷的馬車,還有兩輛長板兒驢車,一個頭戴狗皮帽的壯漢正在那邊照料牲口。

  鬍子?

  江連橫眉頭一皺。

  還沒來得及細想,盛寶庫便領著幾人來到大院門前,沖那兩個把門兒的叫花子拱手抱拳,客氣道:

  「兩位兄弟辛苦,我找占爺,這幾位都是線上來的老合,昨天說好了,今天過來看看貨。」

  這話說得挺客氣,可不知道是老錢兒在線上的人緣太差,還是把門兒的叫花子太裝,聽見動靜,倆人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緊接著把臉一扭,懶懶地朝身後比劃了兩下,除此以外,連句話都沒說。

  盛寶庫倒不介意,仍舊樂呵呵地領著眾人推門進院。

  外院兩側各有五間草房,即便是深冬臘月,依然是臭氣熏天,好在天光大亮,叫花子都出去了。

  令眾人詫異的是,院子的角落裡,竟然還堆放著七八具凍成藍靛色的屍體,看上去年歲不大,光溜溜的,像柴禾垛子一樣被摞在牆邊。

  薛應清連忙用手絹捂住口鼻。

  李正西眉頭緊鎖,下意識摸了一把懷裡的白朗寧,問:「這咋還有死人吶?」

  「老弟這話問的,哪年冬天不得凍死幾個?」盛寶庫走在最前頭,滿不在意地回了一句。

  「凍死的倒有,那也不能就這麼擱院裡堆著呀!」

  「嗐,這天寒地凍的,挖坑不容易,誰知道得死幾個,等開春以後,占爺就派人再給一塊兒埋了。」

  聞言,李正西心裡頓時生出一股厭惡。

  正要再說什麼,江連橫卻突然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沉聲提醒道:「西風,人家定下的規矩,你就算看不慣,也輪不著你多嘴。」

  說話間,幾人來到外院堵頭二道門前。

  推門一看,里院屋舍雕樑畫棟,卻又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正屋門口站著兩個人,儘管同樣是一身破面爛襖,但舉止神態已經不再是叫花子的模樣了。

  盛寶庫照例滿臉堆笑地走過去,拱手抱拳道:「老哥倆辛苦,這幾位就是昨天說的買家,麻煩你們進屋跟占爺通報一聲,多謝多謝。」

  這一次,倆把門兒的倒是挺客氣,先是朝江連橫等人點點頭,說了句「稍等」,隨後才轉身進屋通報。

  很快,正屋廳堂內,便傳來一道渾厚蒼勁的聲音:

  「大冷的天兒,還通報什麼,趕緊把人請進來暖和暖和吧!」

  聞言,盛寶庫立馬笑著側過身,轉頭道:「江老闆,薛掌柜,還有幾位老弟,快請進吧!」

  江連橫辭讓幾句,隨即邁步跨過門檻,領著薛應清等人走進正屋廳堂。

  從馬迭爾旅館出發,直到現在,費了小半天的工夫,幾人總算見到了雙城丐幫的團頭,占爺張全祥。

  老頭子年歲五十奔六,面堂紅潤,滿頭白髮,卻又格外茂密,頭髮絲兒硬得跟洋釘似的,根根兒立,整個人看起來倍兒精神,就是門牙缺了兩顆,說話漏風,少了點氣勢。

  人坐在搖椅里,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吧嗒著旱菸袋,手上把玩著象徵花子團中無上權威的「鞭杆兒」。

  四個小靠扇的圍著他,揉肩捶腿,點菸倒茶,清一水兒的小丫頭,臉上、手上到處都是凍瘡。

  搖椅後頭站著個三十多歲的老哥,棗核似的小眼睛,一臉的弄臣模樣。

  這是占爺的義子,名叫關福。

  客座上還有個頭戴狗皮帽的中年人,嘴挺大,此刻正好奇地朝門口張望,一見到薛應清,眼神就立馬猥瑣起來,可緊接著瞥見其身後的頭刀子,他又忽地一怔,臉上的神情也隨之顯出幾分凝重。

  占爺知道有人進屋,卻仍然在閉目養神。

  直到江連橫的身影將其籠罩,他才故作驚訝地睜開兩隻眼,在義子關福的攙扶下蹣跚著站起身,笑呵呵地拱手抱拳。

  「哎呀呀,這位就是江老闆吧?」

  「占爺。」

  「太客氣了,我可聽說過您,奉天的大蔓兒!」

  「別別別,前輩面前,哪敢稱蔓兒呀!」

  雙方碰碼盤道,彼此間噓寒問暖,喝口茶、烤烤火,老錢兒在中間搭線引介,氣氛顯得極其融洽。

  占爺轉身招了招手,朝眾人介紹道:「這是我的乾兒子關福,江老闆認識認識,保不齊哪天去了奉天,到時候還得請你多多照應。」

  「江老闆,還有各位,幸會了!」

  關福應聲朝眾人抱了下拳,道兩聲辛苦,小眼睛卻一直賊溜溜地在薛應清身上打轉。

  「應該應該,關大哥以後要是有空來奉天,務必提前知會一聲。」江連橫笑了笑,旋即轉頭看向狗皮帽子,欠卻問,「那這位是……」

  占爺重新在搖椅上落座,一邊往菸袋鍋子裡裝上菸絲,一邊抬手比劃了兩下,笑道:「這位姓龐,江老闆要想接『洋觀音』,他才是正主,生意上的事兒,還得你們倆談。」

  眾人略感困惑。

  江連橫卻似乎並不意外,打從一進門開始,他便隱隱覺得這院子裡其實有兩伙兒人。

  盛寶庫連忙解釋道:「江老闆,薛掌柜,占爺主要是借咱個場子,這地方清靜,不怕有人來查。」

  占爺吧嗒了兩口旱菸,沉吟著點了點頭:「咱雙城子的花子團,算是半個官辦,我呢,也勉強算是半個官差,這倒騰色唐點子的生意,我就給你們當個保人,到底能不能談成,那就得看你們買賣兩家的意思了。」

  話音剛落,那姓龐的狗皮帽子便應聲站起身,朝江連橫等人打了聲招呼。

  「幾位不用擔心,兄弟我也不是頭一天幹這行了,而且還有占爺在這作保,秧子現在就在廂房裡碼著,江老闆要是想看看,我現在就帶伱過去。」

  江連橫看他這一身行頭,不由得試探地問:「兄弟是不是吃橫把兒的?哪個山頭啊?」

  狗皮帽子聞言,立馬抱拳賠罪道:「對不住,接『洋觀音』的生意牽扯的事兒多,山上大當家的有言在先,不亮綱報山頭,哥幾個多多包涵!」

  「江老闆放心!」

  占爺坐在搖椅里,突然接過話茬兒,說:「龐老弟綹子局紅,接『洋觀音』的生意已經不知道幹過多少回了,都是我作保的,他跑得了,我還跑得了麼?認準我就行了!」

  盛寶庫也跟著幫腔道:「江老闆,薛掌柜,你們真不用擔心,有我和占爺倆人作保呢,肯定沒問題!」

  「要不,咱們先去廂房裡看看秧子?」狗皮帽子走到門前提議道。

  江連橫等人相視一眼,遲疑地點點頭,隨即便跟著老龐走出正屋。

  其實,亮不亮匪號,只是個誠意問題,如果對方真有什麼歹意,反倒沒必要遮遮掩掩了。

  橫穿過院子,幾人在狗皮帽子的帶領下,來到了頭間西廂房。

  推開兩扇門板,從外屋地進到裡屋,迎面就看見六七個毛子婦女,沿著炕沿兒坐成一排,手腕被反綁著穿成一串兒,後頭盤腿坐著兩個看秧子的胡匪。

  「站起來,站起來,買主來看貨了!」狗皮帽子剛一進門,便大聲吆喝起來。

  聽見動靜,倆看秧子的胡匪立馬從炕上跳下來,哇里哇啦,沖秧子們一通臭罵,最後如同是趕牲口似的,將那六七個女毛子拽到地上,面朝火炕,一字排開。

  狗皮帽子側過身,一抬手,笑道:「江老闆,裡邊兒請,你上眼瞅瞅這幾個咋樣,要是沒相中,咱東廂房還有!」

  江連橫和薛應清帶人走進裡屋,坐在炕沿兒上,抬起眼,逐個打量起面前的一排秧子。

  這幾個女毛子不知被胡匪綁了多長時間,如今已是不哭不鬧、不嚷不叫,整張臉上除了麻木、呆滯,便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神情。

  她們一個個面色蒼白,臉頰凹陷下去,看上去沒少挨餓受凍,原本就高鼻深目、輪廓分明的五官,如今顯得更加嶙峋瘦削。可即便如此,粗實的骨架還是讓她們看起來人高馬大。

  紅頭髮、黑頭髮、栗色頭髮,藍眼珠、灰眼珠、棕色眼珠……無論什麼顏色,此刻都只顯得灰頭土臉。

  身上穿的衣服也跟院兒里的叫花子沒啥兩樣,看不出半點異域風格。

  幾個女毛子都很老,也許實際上歲數並不大,但看上去就是很老,尤其是眼角和頸紋,那股子糙勁兒,跟大老趕的腳後跟子有的一拼。

  「這四個,十五塊現大洋,這倆二十!」

  狗皮帽子將「洋觀音」分成兩撥,笑呵呵地問:「江老闆,有相中的沒?」

  這價錢可是夠貴的,關內鄉下的半大孩子,才兩三塊現大洋,模樣出挑的,往高了說也就七八塊——當然,這不是錢的問題。

  薛應清蹙起雙眉,一臉嫌棄地抱怨道:「這都什麼呀!給大老趕說媳婦兒還是幹啥?這種貨色接回去,別說做生意了,能不把客人嚇跑,我就燒高香了!」

  狗皮帽子呵呵一笑,卻說:「這位是……哦,薛掌柜!你別看她們現在瞅著磕磣,其實洋鬼子長得都差不多,你接回去養兩天,等臉上長點肉了,再好好捯飭捯飭,拎出去絕對不差,這玩意兒不就圖個新鮮麼!」

  「得了吧,模樣好不好,打眼一瞅就能看出個大概,這大骨架子真要餵起來,那還不成豬了?」

  「少吃點,吃一頓餓兩頓唄!」

  「算了算了!」薛應清擺了擺手說,「看她們這幾個的眼神,都快沒個人樣兒了,耷拉著一張臉,跟上墳似的,真要接回去,指不定又瘋了病了呢!」

  沒想到,話音剛落,那倆看秧子的胡匪立馬沖女毛子扇了幾個大嘴巴子。

  「笑,都他媽給我笑!」

  盛寶庫見狀,連忙湊到狗皮帽子身邊,小聲說道:「哎呀,兄弟,別整沒用的了!我不是跟占爺說了麼,這江老闆和薛掌柜不差錢,有好的你趕緊都領出來呀!」

  「是麼?」姓龐的微微一怔,「估摸著占爺歲數大,忘了跟我說了。」

  江連橫眼看這一票「洋觀音」,心裡也是大失所望,於是便忍不住催促道:「老哥,你手底下還有別的秧子麼,沒有就算了,不是兄弟不捧場,關鍵是你這幾個真沒法看吶!」

  「有有有!」狗皮帽子立馬大聲回道:「但一分錢一分貨,江老闆,盤兒亮的可貴!」

  「領出來看看再說!」

  「行,老拐,去那屋把那幾個毛丫頭給我領過來!」

  看秧子的弟兄應下一聲,隨即快步走出房門。

  少傾,再聽房門開合,卻見他又領進來四五個「洋觀音」,只不過這票「洋觀音」看起來明顯更年輕、更俊俏,手上沒有綁著麻繩,身上穿的也是西洋裝束。

  眾人眼前一亮,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姓龐的狗皮帽子笑著挨個介紹道:

  「江老闆,薛掌柜,你倆看看這幾個咋樣?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卡列尼娜,這是葉卡捷琳娜、這是阿克西尼亞、這是娜塔莉亞……別怨我開價高,這些可都是毛子那邊的貴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