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錢桌子

  第449章 錢桌子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翌日清晨,天色灰濛濛的有點陰,但是無風,所以並不太冷。

  契丹大街上,小報童懷裡捧著厚厚一摞《遠東報》,斜挎包拍打著屁股,沿著街面走走停停,叫賣新聞。

  城市漸漸甦醒。

  馬迭爾旅館,大堂休息區。

  江連橫剛剛吃過早飯,此刻正同薛應清等人坐在沙發上竊竊私語,周圍不時有穿著富貴的華洋旅客來來往往。

  談及盛寶庫,他心裡始終懷有幾分顧慮。

  不是怕,而是總覺得此人舉止反常,拿不準對方的意圖,便難免有些狐疑。

  薛應清倒是不當回事兒,只管笑著寬慰道:「哎呀,你就放心吧!信不過他,你還信不過我麼?」

  「不是信不過。」江連橫解釋說,「是我總覺得這老小子心思不在生意上。」

  康徵點點頭,表示認同:「掌柜的,小心點不犯毛病,畢竟咱跟老錢兒都兩三年沒見了。」

  不料,頭刀子卻冷哼一聲,神情頗為不屑。

  「沒事,一個錢串子而已,他不敢。」

  薛應清也笑著附和起來,對江連橫說:「老錢兒這人,貪是貪了點,但還沒到掙錢不要命的地步。他聽說過你,你讓他跟線上的『橫把兒』使腥兒,他沒那膽子。」

  說話間,大堂里突然刮來一陣寒風。

  眾人欠起身,朝旅館門口張望——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老錢兒」盛寶庫。

  「嗬,哥幾個起得夠早啊!」

  他笑眯眯地走過來,臉有點僵,耳朵通紅,人中上亮晶晶的,好像趕了很遠的路,看上去凍得不輕。

  江連橫等人紛紛起身,跟他寒暄了幾句。

  「咋樣,昨兒晚上睡得還習慣不?」盛寶庫問。

  「挺好,讓你破費了。」江連橫朝門外瞄了一眼,卻問,「盛老闆,咋就你自己一個人來的,昨天那個小跟班兒呢?」

  「嗐,咱玩兒咱的,帶那小子礙事兒。」盛寶庫依然很熱情,點點人數,忽然有些詫異,「誒?江老闆,昨兒晚上那倆老弟呢?」

  「哦,闖虎老家在這邊,我放他去走走親戚,今天就不跟咱們一塊兒了。」

  盛寶庫先是一怔,旋即連忙擺手笑道:「應該應該,那……咱們就趕緊走吧?」

  他急切地引領眾人離開旅館,站在門口,抬手叫來一輛馬車,談起今日的計劃,整個人顯得興致勃勃。

  「薛掌柜,我可知道你的愛好。咱今兒第一站,哪也不去,直奔秋林洋行,陪你好好逛逛。江老闆,待會兒咱在去玩兒兩把賽馬,晚上去看芭蕾舞,咋樣?」

  「什麼舞?」

  江連橫聞所未聞。

  盛寶庫一把叨住他的手腕,卻不多加解釋,只是神秘兮兮地笑了起來。

  「別管什麼舞,伱指定愛看!」

  說罷,他便轉過身,正要鑽進馬車時,卻又突然有些遲疑。

  車廂里正反兩排座,四個人正好,五個人就擠了。

  見狀,江連橫忙說:「那沒什麼,我辛苦一點,薛掌柜可以坐我懷裡。」

  「毛病!」薛應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叫一輛不就得了?」

  盛寶庫趕忙擺了擺手,說:「別了,咱總共就這些人,還費那事幹啥?要不這樣,我跟趕車的在外頭擠擠,你們坐裡頭,上車上車,別客氣了。」

  客隨主便,如此辭讓了幾句,江連橫等人總算陸續鑽進馬車。

  一道響鞭,馬蹄聲漸漸朝南遠去。

  「咯噠咯噠……」

  「嘎吱嘎吱……」

  拐彎抹角,抹角拐彎,俄式馬車終於緩緩停住。

  李正西剛下馬車,熱鬧的喧囂聲便如決堤洪水一般,頃刻間撲面而來。

  眼前,便是道外濱江縣,正陽大街路口。

  一條大道橫貫東西,串聯出一片人聲鼎沸的鬧市,到處充斥著煙火氣息。

  時隔七年,重回濱江縣,闖虎顯得格外興奮。

  眼看熟悉又陌生的街區,他便不由得大聲感慨:「變化真大,哥,咱走吧?」

  「別老管我叫哥,你歲數比我大吧?」李正西皺了皺眉。

  闖虎卻不在意,只管嘿嘿笑道:「都是我哥,都是我哥。」

  這時節,不知是居民已經習慣了酷寒,還是正在提前置辦年貨,大街上人頭攢動,叫賣聲不絕於耳,看上去遠比道里熱鬧。

  兩側建築,儘管同樣是巴洛克風,看上去卻鬆散廉價,上手一模——假的!

  道里的教堂、旅館,都是貨真價實的磚石結構,外牆是花崗岩浮雕。

  道外是什麼?那是模子灌出來的石膏,貼上去的,一敲,空響兒!

  街面疏於管理,小商販隨處占地,道里禁行的人力車,在道外也比比皆是。

  儘管有些混亂,卻是地道的江湖所在。

  放眼望去,點痦子的、打把式的、拉洋片的、算卦的、要飯的、擺小賭攤的……恰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李正西側身穿過人潮,轉過頭問:「你那叫林七的哥們兒,在哪撂地啊?這天光大亮的,能開張麼?」

  「我也不知道啊,先往裡走走看吧!」

  闖虎身板兒太小,在人群中穿梭,顯得格外吃力。

  兩人閃轉騰挪,費了半天勁,總算穿過了鬧市入口,街面也漸漸寬敞起來。

  闖虎站在頭道街十字路口,環顧四周,眼裡顯出幾分迷茫。

  當年,他離開濱江縣時,這裡還有不少土房,如今卻早已無影無蹤。

  「找不著了?」李正西問。

  「能找著,能找著……」闖虎看上去有點逞能,「等我找個臉熟的合字問問吧?」

  說得容易,真要找起來可就難了。

  江湖賣藝,多半走穴賺米。

  雖說眼下臨近年關,該回家的都回家了,可畢竟一去七年,濱江縣傅家甸物是人非,上哪去找臉熟的合字?

  兩人在街上亂竄,走了兩支煙的工夫,闖虎還是沒碰見熟人。

  無奈之下,只好走到街邊一處卦攤兒,尋思著碰碰運氣。

  算卦的老頭兒五十來歲,下頜一撮山羊鬍,戴副眼鏡,瞅著挺有學問,身上的棉襖裹得嚴嚴實實。

  李正西和闖虎走過來時,他剛剛打發走一個小媳婦兒,見倆人過來,匆匆掃了一眼,便立馬別過臉去,裝作視而不見,端起世外高人的架勢。

  「大爺——」

  「呵,沒找著吧?」

  金點生意人,最會察言觀色。

  老先生方才就注意到,這倆人在街上茫然顧盼,眼神是空的,不是找人,便是找物,十之八九,准錯不了,哪怕錯了,他也能用話再找補回來。

  如此冷不防問一句:「沒找著吧?」

  既是「要簧」,也是「詐簧」,換成是空子聽了,恐怕當場就要被唬住。

  李正西忙把話頭打住,徑直問:「大爺,外哈線上來的,跟你打聽個老合。」

  老先生把眼睛往下一拉,瞅瞅兩人,試探著問:「同行?」

  「不是不是,就是在線上溜達,這人叫林七,唱皮影戲的。」

  「無鳴鵑。」闖虎隨聲補充道。

  老先生翻了個白眼,搖搖頭說:「沒聽過,這是城裡,唱皮影戲的都少了,你倆往鄉下走走,去雙城那邊看看吧。」

  「無鳴鵑你沒聽過?」闖虎皺起眉頭,「他那皮影會下衣裳。」

  「沒聽過,那有什麼新鮮的?」老先生有點不耐煩,「哎呀,走吧走吧,我這正忙著呢!」

  李正西和闖虎相視一眼,只好起身離開。

  如此,兩人沒頭蒼蠅似的,在正陽街晃蕩了一上午,其間問過不少江湖藝人,可無論是提起「林七」,還是「無鳴鵑」,始終是無人知曉。

  日上中天,倆人找了家麵館吃飯。

  李正西不禁抱怨:「虎子,你這兄弟也沒蔓兒呀!他現在還撂地麼,不是真在鼠疫那年病死了吧?」

  「不能吧……」

  闖虎撓撓頭,心裡卻是愈發沒底。

  宣統二年,傅家甸的人口本來就不多,大鼠疫卻搶奪了數千條人命。

  一座在死人堆里重新站起來的城市,又有流民東躲西逃,往日的熟脈,早已斷的斷、散的散,茫茫人海,生死未卜,想找個人,談何容易?

  然而,闖虎仍舊不死心。

  「你先等等,別著急,我在這肯定還有熟人,不可能全都死了。」

  「拉倒吧,等你找這人,黃花菜都涼了。」

  李正西性子太急,當即搖了搖頭,說:「先別找你那兄弟了,老錢兒以前是做錢桌子的,咱吃完了飯,直接去找錢桌子打聽吧。」

  「哥,你這樣,會不會有點打草驚蛇啊?」

  「那不然還能怎麼辦?你就算找到林七,他是個唱皮影戲的,能知道老錢兒的生意?我估計,最後還是得找錢桌子,才能問個明白。」

  「找到林七,好歹有個保人吶!」

  「咱倆滿大街掃聽『無鳴鵑』,都沒找著,他連個蔓兒都沒有,怎麼當保人?」

  李正西坐不住了,撂下筷子便說:「你快吃,就這麼定了。」

  闖虎思慮再三,只好點了點頭。

  「行吧,要是想找錢桌子,那就得去匯兌街了,那邊全是幹這生意的人,但是……哥,他們那幫人可橫,你悠著點,東家不讓報號。」

  李正西將手按在腰際,卻說:「別慫,帶著傢伙呢。橫不能我打聽點事兒,他們就當街把我給插了吧?」

  「那倒不至於。」

  「快吃,吃完了,前頭帶路!」

  闖虎點點頭,緊趕慢趕地吃完了面,隨即和西風一道走出飯館。

  濱江縣本沒有匯兌街,因為錢莊子多了,便有了所謂的「匯兌街」。

  這地方位於正陽大街的岔路口,南北走向。沿街兩側,雖說也有幾家錢莊票號,但大多都是與之毫不相關的生意。

  據傳,道外共有三百多號錢桌子,其中半數,全都匯聚在這條街上,並漸漸形成了相當規模的行幫。

  這行當本是非法的營生,匯兌從來不按市價合算,而且還要從中剋扣獲利,假帖、假票隨處可見,甚至還有少數趁亂拐騙、明搶,懂行的人稍一講價,當場就要耍橫鬥毆,奈何哈埠幣制混亂,匯兌行業供不應求,所以官府屢禁不止。

  所謂錢桌子,也真的就只是一張桌子。

  遠遠看去,跟個卦攤兒沒啥兩樣。

  這樣也好,碰見官府突擊檢查時,畢竟便於及時抬桌子跑路。

  桌後擺了兩把椅子,桌上碼著幾排現大洋、銅板兒,用布頭蓋在上面。除此以外,便只有一個帳本,一把算盤而已。

  人來人往,鬧市之中。

  現大洋就這麼愣擺在桌面上,不怕偷、不怕搶。想也知道,要是沒點小勢力,絕做不了這門生意。

  這時候,匯兌街格外熱鬧,問價兌換的相親絡繹不絕。

  錢桌子早已沆瀣一氣,無論找誰兌換,都是同樣的匯價。

  李正西和闖虎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找了個空桌,便急急忙忙地走了過去。

  這錢桌子四十來歲,見有客人來,卻也沒個好臉,身旁坐著帳房,身後則又站著三四個膀大腰圓的壯漢,一看就不是個正經的生意人。

  兩人走進,那錢桌子抬眼一瞄,愛答不理地問:「換羌帖,還是換金票啊?」

  李正西掏出三塊大洋,擱在桌面上,說:「我換個消息。」

  「哦,是打聽行情啊。」錢桌子立刻朝身旁揚了揚下巴。

  那帳房當即會意,拿起帳冊,念經似的叨咕道:「今日老帖匯價……」

  「等下!」李正西連忙抬手打斷,「不是問匯價的行情,我是想在這打聽個人。」

  錢桌子聞言,臉上露出不悅,可瞥了兩眼桌上的現大洋,看在錢的份兒上,到底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問吧,想打聽誰?」

  「這錢桌子行當里,有個叫老錢兒的人,不知道老哥聽沒聽說過?」

  「老錢兒?」

  錢桌子的臉色忽然一變,扭頭跟身旁幾人互相看了看,繼而似笑非笑地轉過頭,卻問:「你打聽他,來我這幹什麼呀?沒聽過那句話?同行是冤家!」

  李正西當即笑了笑:「正因為同行是冤家,我才來這邊打聽消息呢!」

  「咋的,你倆有仇?」

  沒想到,那錢桌子竟開門見山,徑直問道:「他——坑你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