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安排
「咚!」
腦袋磕在玻璃窗上,江連橫隨之驚醒,神情有些茫然。
車廂正在鐵軌上疾馳,哐啷哐啷地微微晃動。窗外夜色瀰漫,只能在玻璃上看見自己的倒影。
他揉揉額角,低聲咒罵了幾句。
趙國硯和王正南坐在對面,蔫頭耷腦,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樣,時不時點一下頭,醒來左右看看,旋即又睡了過去。
乘務員側身穿過車廂,叫嚷著提醒旅客,「奉天站要到了,奉天站要到了!」
聞聲,三人欠了欠身子,用手抹擦幾把臉,終於徹底清醒了過來。
上山下山,進城趕火車,折騰了整整一天,儘管早已累得骨軟筋麻,只想儘快睡覺,可心裡總還是有些不甘心。
胡匪的財物最後也沒找到。
江連橫捧著給胡小妍帶的棗糕,靠在座椅上看向窗外,不聲不響,若有所思——有種沒占便宜就是吃虧的惆悵。
趙國硯見狀,清了清嗓子提議說:「哥,要不咱下回抽空多帶點人上山,仔細找找。三個人搜山,根本搜不過來。」
江連橫遲疑片刻,結果卻搖了搖頭。
「算了,不找了。」
他沉吟半晌,擺擺手說:「全當我在那山上存了批金條,該是我的,早晚都是我的,隨緣吧!」
「哥,我真覺得那寨子有點兒邪乎。」王正南忽然湊過來插話,「要我說,你回去還是找個高人好好破破吧!」
「滾犢子,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不就是擱山上打了個盹兒麼!」
「睡覺是沒啥,但那黃皮子——」
話還沒說完,火車恰好駛進月台,旅客頓時收拾忙活起來,三人間的閒談也隨之中斷。
江連橫對南風的提議不屑一顧。
他自己就在線上混,明知所謂的「高人」,大多是吃「金點」的騙子,何況劉雁聲就是其中之一,因此自然不肯迷信。
慣看了虛假,心裡就難免虛無,並漸漸開始百無禁忌。
…………
走出火車站,江連橫沿小西關回到城北大宅。
胡小妍見他給自己帶了棗糕,心裡當然美得很,江雅同樣如此,一不留神差點兒全給吃了。
兩口子沒說幾句話,江連橫便和衣就寢,沉沉地睡了下去。
接下來的三五天,他總覺得渾身疲累睏倦,整個人懨懨的,橫豎緩不過來乏,於是便待在家裡難得陪兒女耍了幾天。
令人訝異的是,在這段平和的時日裡,他竟破天荒沒跟胡小妍拌嘴鬥法。
每天無外乎是掐掐閨女的臉,瞅瞅兒子的小雞兒,同小妍和小花吃吃飯,傍晚陪大姑嘮嘮嗑,似乎格外珍重這份唾手可得而又來之不易的清閒愜意。
總而言之,是實實在在的活著。
不過,他並未沉湎太久。
沒幾天的功夫,精氣神便又重新迴轉過來,甚至看起來比以往更加充沛,卻又有種難以名狀的差別。
恰在此時,溫廷閣和幾個把頭兒那邊傳來消息——打探宮田龍二的情況,似乎有了新的進展。
江連橫沉思半晌,直到入夜時分,才對胡小妍說:「這件事,我就不出面了,交給東風去辦吧。」
「你早就該這樣了,以後再有什麼髒事兒,你得用人把自己隔開,不能總是自己拋頭露面,門面還是要越乾淨越好。」
胡小妍靠在床頭,側過臉輕聲說:「不過,我總覺得咱沒必要跟鬼子置氣鬥狠——不划算。」
「有必要,很有必要。」江連橫望向天花板,「宮田龍二對我知根知底,一直懷疑我殺了三浦熊介,而且還跟老辮子有關係,這兩年沒少折騰我,不能就這麼算了,不然我不放心。」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沉吟著又道:「我爹以前說過,最好別輕易撂狠話。如果說要殺一個人,那就必須得殺了他,哪怕是把他打殘了、打廢了都不行,只要他還活著,你的話就是放屁,時間長了,就沒人會再怕你。」
子彈很早就遞過去了。
如果僅僅因為對方是小東洋就另當別論,那江家在外人眼中,也不過是個色厲內荏、只會窩裡橫的狗腿子。
可是,宮田龍二的身份畢竟太過特殊,難以尋常而論。
胡小妍垂下眼眸,躊躇了半天,才用極小的聲音嘟囔了一句,「爹說的話,也不一定全都對。」
本以為江連橫會立馬出言駁斥,沒想到他卻忽然嘆息一聲,摸索著拍了拍小妍的手背。
「你說的沒錯,咱爹那些經驗,都是年輕的時候吃虧吃出來的,可他年輕那會兒,咱奉天可沒有這些小鬼子。」
他有點兒不放心,只是當著媳婦兒的面兒,沒好意思說出口。
不過,胡小妍還是感覺到了。
她翻過手腕兒,攥住江連橫的手,一邊摸著他掌心的那塊疤,一邊問了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你前兩天說,營口那個佟三兒,這段時間有可能過來找你?」
「很有可能,他那人挺機靈,肯定能看清現在的局面,除非他自己有門路,否則一定會來找我。」
胡小妍靜默地點了點頭,不知在心裡盤算著什麼,最後輕聲寬慰道:「先睡覺吧,伱讓我再想想。」
「對了,媳婦兒。」江連橫翻了下身,「呃……那個,我打算明兒去書寧那邊待幾天。」
介於他最近這段時間表現不錯,胡小妍沒有立刻翻臉,只是當場甩掉他的狗爪子,背過身去低聲嘟囔。
「剛緩過來乏就著急去搞破鞋,我看你壓根兒就不累。」
「嘖,別這麼說呀!」江連橫伸手搭在胡小妍的肩膀上,「從去旅大開始,我都快兩個月沒去了,總得有個說法吧!」
「別扒拉我,你要走趕緊走,我睡了。」
「誒,你聽我說完行不行?」江連橫辯解道,「我是要去給她派個差事!」
…………
響晴白日,奉天城南。
原周雲甫在此地的秘宅,如今成了江連橫的外宅。
書寧來到奉天以後,因被胡小妍所不容,便一直寓居於此,絕少跟江家人來往。
院子內外早已重新修繕了一遍,丫頭僕從,家丁伙夫,當然是一應俱全,只不過宅子太大,平日裡幾乎不和外人來往,因此總是顯得淒清落寞。
這兩個月以來,她的生活也無外乎是到處走走,買買東西,僅此而已。
今天上午,梳洗打扮過後,正打算出門時,江連橫恰好邁步進院,書寧只好跟著回到正屋,在旁邊陪坐下來。
兩人已經相識三年。
書寧雖說不再像先前那般拘謹,但她骨子裡還是有點怕江連橫,也很清楚江家做的是什麼勾當。
她很「聰明」,因此從不忤逆。
順應著來,還能有錦衣玉食的日子;但凡露出半點兒仇恨的苗頭,必定是雞飛蛋打、人財兩空。
而且,江連橫對她向來不錯,甚至比喬啟民還要好——很多方面——所以就更沒必要涉險打破這種關係了。
畢竟是欺男霸女,她沒法要求太多。
「書寧——」
江連橫嘬了口茶,問:「在奉天住得習慣不?」
「還行,就是——」書寧掂量著說,「稍微有點兒無聊,主要是我在這誰都不認識……而且,你也不來找我。」
江連橫愛聽這話,是個爺們兒都愛聽,於是便免不了笑笑說:「你呀你呀,簡直就像個手巾板兒似的磨人!」
太會說情話了,書寧都不知道該怎麼接!
江連橫兀自笑了一會兒,忽又略顯嚴肅且愧疚地點了點頭。
「確實,這事兒怪我不講究,莫名其妙讓你來了奉天,結果也沒怎麼好好抽空陪你,你沒生我氣吧?」
「沒有沒有,你是男人麼,要忙事業,還得陪大姐呢!」
「夫人賢惠呀!」江連橫放下茶碗兒,乜眼看了看書寧,突然若無其事地問,「沒想老喬吧?」
「不想!」
書寧嚇了一跳,差點兒叫出聲來,人也立馬從椅子上站起身,支支吾吾、哆哆嗦嗦,反覆強調著自己的忠心。
「根本不想!老、老爺……你要是不提他,我都快把這人忘了……我都已經忘了!」
她慌慌張張地繞過茶桌,來到江連橫身邊,半蹲半跪在那裡,急得兩頰緋紅。
「我和他是兩家訂婚,根本沒有感情!我現在只想跟你,我願意做小,我想伺候你,真的真的,你比他強多了!」
「哦?」江連橫饒有興致地問,「哪方面強多了?」
「我……」
書寧的面容更紅了,紅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這一次倒是真情實感,可她難為情,不好意思說出口,想來想去總算抬起了頭。
「比如……他就不會說我像個『手巾板兒』這樣的情話逗我開心……」
「嘖!」江連橫大失所望,連連擺手道,「你也是個會嘮嗑的主!起來吧,老擱這蹲著幹啥?」
書寧不放心,側臉看了看門外,怯懦地小聲說:「老爺,白天人多,你等晚上我再跟你說……」
「坐坐坐,沒那閒工夫在這事兒上磨叨。」江連橫伸手抬了她一把,旋即又問,「那個,你會打麻將不?」
書寧倍感意外,點了點頭,卻說:「老輸。」
「哦,那沒事兒,輸不怕,我還怕你贏呢!」江連橫用手指敲打著桌面,「你只要不是輸得太過火,那就無所謂,全當是花錢買份兒交情,順道聽點下巴磕。」
書寧還是有點擔心,「牌局上攀交情、聽話茬,這倒沒什麼,但打牌這種事兒,輸多輸少……我也不敢說。」
「這你不用擔心,家裡有正牌的『藍馬』,改明兒我抽幾個好手過來陪你練練。」
「什麼叫藍馬?」
「呃……往後你就知道了!總而言之,你不用學怎麼在牌桌上『使腥兒』,只要能看牌,別輸得太磕磣就行。」
書寧聽得愈發糊塗,乾脆問:「是讓我去湊局麼?」
「嗯,給你介紹幾個朋友,沒事兒打打牌。」江連橫說著,連忙改口道,「不對,人家拿你當朋友可以,你得把自己當成個丫鬟,不過你放心,在奉天給那幾個當丫鬟不丟面兒,我去的時候,一般都把自己當孫子。」
書寧點點頭說:「你信得過我就行。」
江連橫沒有絲毫擔心。
說到底,叫書寧去陪張家的姨太太打牌,只是個錦上添花的事情,有了更好,沒有對江家也無所謂。
而且,老張和他那幾個姨太太也不是傻子,江家立過幾次大功,不可能因為一個湊牌局的女人而對江家不利。
江連橫之所以選擇讓書寧去湊局,原因無他,只因書寧的行事作風在江家才最像是個姨太太。
胡小妍身患殘疾,讓她去根本不現實。
小花又太老實,雖說勤快懂事,可嘴笨木訥,恨不能天生是個丫鬟命。
薛應清太漂亮、太伶俐,去了難免遭人妒恨,而且她壓根兒也不會願意把時間浪費在陪姨太太打牌上面。
只有書寧最合適。
畢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而且也在外見過世面,懂規矩,知進退,平日裡就好逛逛百貨商場、買買時髦物件兒,抽抽菸兒,打打麻將牌,十個姨太太,有九個都是如此生活,江家當然也只有她最容易跟那幾個娘們兒打成一片。
交代完了差事,江連橫便逕自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書寧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忍不住問:「你今天來找我……就為這事兒?」
「你剛才不是正好要出門麼?」
「那倒是……」
「走吧!」江連橫忽然回過身,「今兒天不錯,來奉天這麼長時間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書寧低頭應聲跟了過去。
「你不挎著我麼?」江連橫笑著問,「像洋人那樣?」
書寧的心情很複雜,她其實根本沒得選——但是,如果她真有的選,她可能從一開始就不會嫁給喬二爺。
所以,她到底還是伸出手,挽住了江連橫的胳膊,輕聲問:「今天不用坐船了吧?」
「不,今天不走水路,走旱路。」
「啊?什麼意思?」
江連橫領著書寧跨過門檻兒,笑著重複她之前說過的話。
「夫人,白天人多,你等晚上我再告訴你……」
…………
門板輕輕關上,窗外漆黑如墨,炕桌上只有一盞枯瘦的油燈,發出霧蒙蒙的光亮。
室內的裝潢擺設十分寒酸,四下里還未吃完的飯菜倒顯得格外豐盛。
一道瘦高的身影漸漸靠近,牆壁上的陰影也隨之越來越大,仿佛沒有邊際。
韓心遠有些憔悴地抬起頭,看向門口,眼睛一亮,旋即又快速黯淡了下去。
張正東慢吞吞地走進屋子裡,從褲兜里出幾包香菸,碼在炕桌上,隨即在挨著炕沿兒的椅子上坐下來。
「老韓,住得習慣不?」他的問話聽不出任何關心的意味,似乎只是在機械地背誦演練好的台詞。
「還行。」
「那就好。」
張正東沒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個巴掌大小的藍布包裹,「咯噔」一聲放在土炕上,似乎挺沉,緊接著又緩緩地將其推倒炕桌底下,隨後便不再有任何言語。
韓心遠草草瞄了一眼,旋即拿在手裡,掂量了兩下,問:「擼子?」
張正東不置可否,仰面靠在椅背上,整張臉在燭光的映襯下仿佛雕塑一般稜角分明。
「大嫂有話,讓你隨時做好準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