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娘家人
薛應清跟著江雅來到二樓書房時，胡小妍仍伏在案前查帳。§.•´¨'°÷•..× ❻➈𝕊ᕼ𝓊𝔁.ςⓄᵐ ×,.•´¨'°÷•..§
她沒料到薛應清會來見她。而且，她也不習慣獨自接待外人。
聽見門口傳來動靜，胡小妍匆匆瞥去一眼，整個人立時怔住，臉色越來越冷，心也越來越沉。
「你就是小妍吧？」薛應清微笑著自我介紹，「我是許如清的師妹。」
胡小妍垂下眼眸，淡淡地應了一聲，隨後便將桌案上的帳冊盡數收攏起來，準備差人去拿已經準備好的兩千塊現大洋。
沒想到，薛應清卻徑直走過來，在桌前站定，雙手相迭，懸於腰際，低眉順眼，竟然朝著胡小妍深施一禮。
「我和他……」
兩人接著又閒話了幾句，說著說著，氣氛便隨之愈發融洽起來。
薛應清頓時愕然。
正說著，她又忽然從隨身帶來的手包里翻出兩根金條，放在桌面上推過去。
薛應清略帶愧疚地說：「這幾年，多謝你們倆照顧我師姐，我替她謝謝你。」
「薛掌柜，你誤會了。」胡小妍說，「你自己手上有人、也有錢，當然不願意接手別人的生意，給別人打工。我確實想讓你幫忙看看『會芳里』的生意在哪兒出了問題，但從沒想過讓你去那邊接手。」
「嗐！什麼輩分不輩分的，那幫老東西，就愛倚老賣老，動不動就拿輩分壓人！」薛應清笑著說，「世道變了，到處都是洋貨，可不再像過去那樣，活得長見識廣了，現在這電燈、電話、留聲機，那幫老傢伙跟咱一樣，也得從頭學，裝什麼大尾巴狼呀！」
他們幫了江家，無論是從道義上看，還是從許如清這層關係上說，江家都有義務確保他們在省城的人身安全，但要是執意離開奉天，那就不能怪江家棄之不理了。
「這是給我師姐的吃住挑費，我知道江家養得起，不差錢，但你們是你們的，我是我的，你收下，別告訴她，我心裡才能踏實。」
胡小妍附和著笑了笑。
「不用了，不用了。」薛應清連忙把江雅摟在懷裡，卻說，「這孩子真招人稀罕，那兩千塊，就當是我補給姑娘的壓歲錢吧！」
薛應清苦笑道：「遼南那邊肯定是回不去了，不過這樣也好，小鬼子在那邊的勢力大，惹不起還躲不起麼！旅大這單生意，收成不錯，按規矩來說，也該貓個冬，穩當個三五年再說。而且，我現在也老了，『燕』字門兒的生意，想做倒是也能做，但也釣不上大魚了。」
「我恨她！」
江連橫欠身張望，卻見閨女江雅打起了頭陣，薛應清跟著緩步下樓，宋媽則背著胡小妍緊隨其後。
「你太謙虛了，你要是都嫌自己老，這奉天的姑娘怕是沒法活了。」
話已至此，胡小妍也終於明白了。
說著，她便領著二人穿過玄關，穿過院子，朝黑漆大門走去。
「快別這麼叫，叫著叫著，待會兒真把我叫老了。」薛應清連忙推辭，轉而又好奇地問，「對了，你跟江連橫，是咋認識的呀？」
胡小妍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喃喃自問：「是麼？」
要是換了別人，跟江家猶豫一秒鐘，這事兒都不用再談了。
薛應清在旅大幫江連橫刺殺榮五爺，根本就不是為了錢。
「真的真的，你看，我這臉都鬆了，跟那些十七八歲的丫頭，沒法比！」
既然無論走到哪兒，想要把生意做大，都免不了拜碼頭、尋靠山，那當然是自家人作保最為妥當。
薛應清笑了笑，說：「我就不坐了，等我回去準備準備再過來。」
「你哪老了？」
胡小妍淡淡地笑了笑：「你是小姑，當然可以。」
薛應清忽然問：「小妍，剛才我在那屋，看見我師姐身上的傷……那是怎麼回事兒？」
胡小妍側臉看向窗外，任由神思遠去，嘴角漸漸浮出一抹笑容。
「那可不，你得照顧好你自己！」薛應清笑了笑，接回話頭道，「所以，我打算用這筆錢投資做點兒生意，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吧！以後就算再幹這行，我也不親自下場了。」
薛應清淡淡笑道：「可別這麼說，世上哪有那麼多應該的？要真是你對別人好，別人就對你好，這人間倒簡單了。」
胡小妍連忙替江連橫辯解道：「不賴他，是我當初不讓他改的，我也不總下樓，讓外人看見了容易笑話。」
「小妍，我問江連橫要錢，那是為了給弟兄們一個說法；伱要是真給我錢，那就是要把我往門兒外推了。」
「還準備？」江連橫瞪大了眼睛問，「你這是要把金條化了打副軟甲還是咋的？」
胡小妍沉默了片刻，不願再提那些傷心事，便話鋒一轉，說：「薛掌柜，咱們雖然有大姑這層關係，但不管怎麼說，你在旅大也幫了江家一個大忙，在遼南鬧出那麼大動靜，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阿——嚏！阿、阿——嚏！」
她打小闖蕩江湖十來年，深知要想在一地安根立櫃，永遠都少不了勢力和人脈的幫襯。
江雅從大人們中間擠過去，衝著院子裡大喊：「乾媽，你明天早點兒來！」
她是怕，怕江家垮台以後，沒有人再去照顧許如清；而她，又礙於往日種種不可言說的緣由，始終無法釋懷師姐過去的所作所為。
她知道江連橫在奉天有勢力，也對他跟奉天衙署的關係略有耳聞，但江家在省府的勢力到底有多大，人脈關係到底有多硬，她卻是一知半解，不甚明了。
胡小妍著實愣了一下，困惑地問：「薛掌柜，你這是——」
「別鬧！這人吶，從來都不是一點點變老的，而是一下子就變老了，你看我現在還行，再過兩年，那還不一定是什麼樣兒呢！」
「南國起事那兩年，遼南太亂，我也是事後才打聽的奉天的情況，只知道周雲甫倒了，聽說……聽說『海老鴞』和『穿堂風』都死了，我師姐也被關起來了，是江連橫又給撈出來的，但具體怎麼回事兒，我也不大清楚。」
胡小妍似乎很能理解這種複雜的心緒。她看了看薛應清，遲疑了片刻，卻說：「薛掌柜，你也不是只剩下這一個親戚，論輩分……我和連橫應該叫你一聲小姑呢！」
「知道啦！」薛應清轉身朝江雅揮了揮手，「明天我給你帶好吃的，聽話，好好在家等我！拜拜！」
「這不合適！」胡小妍連連搖頭，「你都已經答應你手下的人了，這錢更應該江家來出，東風！東風！」
於情於理，薛應清可以算作一個例外。
「還不一定呢！」薛應清想了想說，「這事兒我得回去跟他們商量商量，我雖說是掌柜，但這麼大的事兒，也得聽聽他們的意見。」
胡小妍看看江雅，又看看窗外，最後回過頭，思忖道：「你要是想留在奉天的話，江家可以幫你立櫃。」
江連橫枯坐在客廳里，百無聊賴，本想著好好招待薛掌柜帶來的人，可頭刀子和董二娘坐在沙發上，活像兩座石雕似的，幾乎從不主動開口，搞得他去留不定，悶悶的直犯困。
於是，胡小妍便舊事重提，將往日種種，簡單概述了一遍。
薛應清怔了一下，有些為難地說：「小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這人野慣了，不習慣吃別人家的飯。我知道我師姐之前管著一家娼館，叫『會芳里』是吧？她打理過的生意，我不要。」
胡小妍若有所思地問：「那——你打算留在奉天麼？」
不過，薛應清有一點可以肯定。
薛應清這夥人，在安東套住了當地巨富蔡家大少爺，又牽扯上了旅大的種種鬧劇，事畢以後，東躲西藏終歸不是長久之計，還得需要有人庇佑才能睡得安穩。
「應清！？」江連橫愈發困惑。
愛恨交織，永遠說不清、道不明。
江家既然能在奉天衙署的開埠工程中撈到油水，人勢和關係自然不可限量。
「別，你這是要攆我走呢！」薛應清趕忙制止道，「我的人不多，都已經跟他們說好了，你再這麼喊，我反而沒法交代了。」
儘管薛應清極力掩飾自己的反應，但聽到許如清被小東洋抓起來折磨時，還是若無其事地抱住江雅親了一下，藉此偷偷拭淚。
薛應清的笑容頓時有些不自然，眼神也隨之飄忽不定，猶猶豫豫，吞吞吐吐，最後只是冷硬硬地吐出三個字：
頭刀子問了幾句關於李正那幫胡匪的情況以後，便只剩下抽菸喝水，不知道再說什麼。
換言之，即便他們不合作，那也有的是人哭爹喊娘地求著跟江家合作。
……
「這個……」江連橫撓了撓頭，「弟妹，你別著急，我已經派闖虎去找國硯了。來日方長，你們在奉天多住幾天，以後見面的機會，那還不有的是麼！」
董二娘總是不自覺地看向落地鍾，倆手揪著衣襟，不開口倒好，一開口準是那句：「他還來不來了？」
「薛掌柜，來，坐！」江連橫狐疑道。
……
「嘖！叫誰應清呢？江湖要講輩分，你該叫我小姑！」薛應清佯裝嗔怒道，「老刀，董二娘，走了！我回去有事要說，咱明兒再來！」
「乾媽！？」江連橫目瞪口呆。
「江連橫，你家這樓梯該改改了！」薛應清忿忿不平地說，「你心可真大，不知道小妍是什麼情況麼？」
說話間，樓梯上終於傳來了腳步聲。
恨她，卻又惦念著她、記掛著她——不是庸人自擾，還能是什麼？
薛應清頗有些自嘲地苦笑兩聲，自言自語道：「可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她是我師姐，我是她從小帶到大的，我叫她姐，其實她更像是媽，最疼我的是她，傷我最深的還是她，對她，我實在是愛不起來，但我也實在是……」
「你別替他找補！」薛應清冷哼道，「在樓梯上緩個坡兒，有什麼可笑話的，一幫大老趕沒見識，你就說洋人都這麼弄，他們就癟茄子了，反過來還得說這宅子時髦呢！」
薛應清知曉其中的利害，當下不免有些心動，略微想了想，便說：「這事兒確實是求都求不來的好機遇，就是有點兒突然。小妍，落地安根，對我手底下這些常在線上飄的人來說，是一件大事。要不——你容我回去跟他們說一聲，回頭再給你答覆？明天怎麼樣？」
這一言一語傳進江連橫的耳朵里，讓他不禁皺起了眉頭——本以為家裡來了個小姑，結果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娘家人。
「你不知道麼？」胡小妍略顯詫異。
「反正我現在就剩她這一個親人，她要是沒了，以後等我掙了錢，都不知道該跟誰比、該跟誰顯擺去了！」薛應清哈哈一笑，又說，「小妍，我這些話，也就只能跟你說了，他們那幫糙老爺們兒，啥也不懂！」
胡小妍遲疑了片刻，沒有回絕，卻問：「薛掌柜，你要是真有這份兒心，怎麼不直接給你師姐送過去？」
胡小妍怔怔點頭，旋即回過神來，忙說：「薛掌柜請坐！江雅，去樓下叫你東叔，讓他把那兩千塊現大洋拿上來。」
「這可不行！薛掌柜，你手下的人也得吃飯，一碼歸一碼！江雅，快去！」
胡小妍見狀，心下愈發困惑，便問：「薛掌柜，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
不是點到為止的客套，而是有板有眼，相當謙卑恭敬的見禮。
「那倒也是。」
距離薛應清上樓，已經過去了好長一段時間，樓梯口時不時隱隱傳來說笑聲。
一樓客廳內，江連橫接連打了三五個噴嚏，不由得擤了擤鼻涕，罵罵咧咧地暗自嘟囔：「他媽的了，又是哪個癟犢子背後說我壞話！」
胡小妍趕忙沖他使了個眼色，卻說：「連橫，待會兒樓上再說，應清今天不談生意，是特意看大姑來了。」
說到此處，她忽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已經說得太多，於是連忙擺擺手，換了一副輕鬆的腔調。
「是這樣的，過兩年，奉天衙署準備在城西重新劃出一片商埠地。不瞞你說，咱家有點兒門路，到時候能拿下不少地，那麼大一片地方，連橫不可能全都吃進肚子裡，肯定要分出去不少，你要是感興趣，咱們可以談談。當然，你要是不感興趣，那也沒關係。」
「啊，這話說得太見外了，大姑以前對我和連橫就很好，現在我倆回過頭來給她養老，也是應該的。」
院門開合，母女倆戀戀不捨。
江連橫左右看看，神情錯愕道：「合著這一下午，你們娘倆兒還都長了一輩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