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旅大各懷鬼胎

  第394章 旅大·各懷鬼胎

  客人走後,風外居又恢復了靜謐。

  宅院安保齊備,門外有憲兵隊,院內有大陸浪人和流氓漢奸,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只有家雀在叫。

  老山人自認是一名雅士,雅士都好靜,所以他也好靜。

  不過,眼下這份排場,到底還能維持多久,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定。

  迴廊內,榮五爺微微低下頭,跟在老山人身後,低聲問:「您覺得,這個蔡少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值不值得信任,還重要嗎?」

  老山人神情嚴肅,駐足回身,反問了一嘴後,又重新繞著迴廊,漫步起來。

  「宗社黨的行動,早就已經不是秘密了。這個蔡少爺是否忠於清室,根本就不重要,只要他能出錢,儘快彌補軍火上的損失就夠了。」

  榮五爺皺了皺眉,嘴上卻還是連聲應和道:「那是,那是!」

  他發現,老山人最近越來越急躁了;有時候,甚至表現得過於冒進。

  這也難怪,隨著張老疙瘩升任奉天巡按使,老山人意圖「援助清廷復國,為帝國扶持傀儡」的構想,已經在東洋內閣中,逐漸失去支持;取而代之的是,田中等人「拉攏當權派,步步蠶食」的緩進策略,得到了更多大臣的認同。

  如若不能儘快開展「勤王復國」計劃,宗社黨失勢,只是時間問題。

  老山人哀嘆一聲,不禁又問:「王爺真沒錢了嗎?」

  「真沒錢了!」

  榮五爺的回答,言簡意賅。

  他對王爺的家業、資產情況,可謂了如指掌,因為宗社黨從東洋進購軍火這件事,正是由他來一手操辦。

  為了復國大計,王爺堪稱傾盡所有,祖上傳下來的田產、礦產、稀世珍寶,全都陸續抵押給大倉財閥換取貸款,用來招兵買馬、籌備軍火,以至於如今要靠東洋撥款接濟,才能將將過上體面的生活,而作為在其間牽線搭橋的老山人,以及操辦落實的榮五爺,到底從中撈到了多少油水,實在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說到此處,榮五爺試探著提議道:「要是軍火緊急,能不能……先挪用一下紅丸的貨款?」

  「不行!」老山人斷然回絕,「紅丸和土貨的利潤,是要用來給關東都督府擴充軍費的,不是給宗社黨的!」

  聞言,榮五爺立時不敢再吭聲。

  老山人確實真心幫助宗社黨,但那是因為他知道,一旦大清復國,憑藉自己和王爺的關係,可以撈到更多的好處。

  他可以幫忙找關係、拉人脈,可要說委屈了東洋人,或是讓他自己掏錢,那是門兒也沒有的事!

  想到王爺已經被榨乾了油水,老山人頓時有點興味索然。

  不對!

  他的眼神忽地一亮,旋即側過臉,面朝會客室的方向,目光穿過兩扇敞開的紙拉門,盯在後院裡的養女身上——那是王爺送給他的「小玩具」。

  嘴角的淫笑一閃而過,難以覺察。

  正如他的對句那樣:清風拂明月,「善行」無徵跡。

  隨後,老山人轉過身,板起一張正經臉,說:「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回去休息了,最近幾天,你就待在我這裡,準備宗社黨的酒會吧。」

  「好!」

  榮五爺停步鞠躬,目送老山人朝會客室走去。

  直到看見紙拉門緩緩閉合以後,他的臉上才突然閃過一抹厭惡的神情。

  緊接著,他便側身閃進一間書房,拿起電話,撥通了一串兒號碼。

  片刻過後,聽筒里傳來一聲應答:「餵?」

  「蘇泰,是我。」

  「哦,榮五爺啊!」蘇泰的語氣很隨意,「你見著蔡少爺了麼?」

  榮五爺拽過一把椅子,坐下來說:「剛見著,我想問問你,關於這個蔡少爺的情況。」

  「沒啥情況呀!該說的,我不是早就跟您說過了麼!蔡家是安東的買賣人,我前幾年見過兩回,總之您放心,這個蔡少爺絕對沒問題。」

  「我是問你,他這個人怎麼樣。」

  「人?」蘇泰思忖了片刻,卻嘖聲道,「說實話,人一般般,地主家的傻兒子唄!不過,他身邊那個何小姐,倒像是個能辦事兒的人,挺機靈,會說話。」

  榮五爺應聲回憶。

  何小姐的伶俐,他早已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但蔡少爺看起來也絕不像是一個蠢貨。

  正在猶疑時,聽筒那頭的蘇泰又說:「嗐!榮五爺,你至於這麼謹慎麼?這是旅大,你背靠著東洋人的勢力,還用得著這么小心?」

  榮五爺微微皺眉,聽出了話中的譏諷,心想:勢力再大,不是自己的有什麼用?

  「王爺剛丟了一批軍火,索鍥前兩天又給我打來電話,說江連橫可能有動作,讓我防範防範。」

  「誰?」蘇泰問。

  榮五爺懶得解釋,便說:「是誰你就不用管了,總之我可能有危險。」

  蘇泰仍然不當回事,輕飄飄地說:「哎呀!我說榮五爺,給朝廷賣命,您就放心吧!再者說了,旅大是咱們和東洋友邦的地盤兒,您要是覺得誰可疑,您派人去盯著他不就完了?」

  給朝廷賣命?

  榮五爺冷笑一聲,卻說:「我當然會派人盯著他。另外,過幾天的酒會你來不來?」

  「我必須得來呀!」蘇泰說。

  「好,那到時候,咱們三個在一起碰個頭?」

  「應該的,應該的,到時候再會。」

  「那就這樣,我先掛了。」

  榮五爺撂下聽筒,隨後起身走到書架邊上,從中抽出一本小冊子,上面記滿了宗社黨的重要成員和金主,在酒會開始之前,有必要再逐個提醒一遍,畢竟這幫老辮子,多半都是爛泥扶不上牆的主。

  指望著他們能成事兒,簡直就是痴人說夢。

  他一直都很清醒,所謂大清復國,歸根結底是東洋人的「事業」,跟這些遺老遺少、八旗子弟沒有任何關係,而他的差事,只是在其中幫助東洋人哄騙清室,並從兩邊那裡撈些好處。

  至於紅丸和土貨生意,他也不過是關東都督府指定的代理人,錢經過他的手,留下一些,僅此而已。

  接著,榮五爺坐回椅子上,摘下瓜皮帽的同時,也突然摘下了他後腦上的假辮子!

  「給朝廷賣命?」他冷笑著搖了搖頭。

  不,他只是在給錢賣命!

  同老山人一樣,他也真心實意地希望大清復國,但這跟「忠君」無關,只是一樁不太常見的生意罷了。

  只是生意。

  ……

  會客室內,南北兩扇紙拉門全都關上了,屋子裡仿佛下過一場雨,陰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芳子縮在角落裡,低頭擺弄著懷裡的布娃娃玩偶。

  她全神貫注,用以掩飾對老山人的恐懼,但老山人還是走近了,並且俯下身子,溫柔卻不容反駁地拿走了她手中的玩偶,遠遠地扔在一邊。

  「不要再浪費時間了,這是小孩子才玩的東西!」

  芳子點點頭,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反抗。

  能讓一個人的心智快速成長起來的,不是流落街頭,而是寄人籬下。

  「伱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明白嗎?」老山人在養女的面前坐下來問,「告訴我,你是什麼人?」

  芳子想也沒想,便說:「我是華人。」

  「混帳!」老山人怒目圓睜道,「重新告訴我,你是什麼人?」

  芳子膽怯了,試探性地說:「我……我是東洋人。」

  「妄想!」老山人向前俯下身子,嚴肅地說,「你是滿洲人,你是滿洲國的公主,明白了嗎?」

  芳子不明白,她壓根兒就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麼個「國家」,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因為養父隨即給出了答案:

  這個「國家」,要由她的父王,或是她本人來親手「締造」!

  老山人仍舊擺出一副正經、嚴肅的面孔,規勸道:「我們今天還要繼續學習東洋話!」

  芳子又點點頭。

  老山人便朝養女伸出一隻枯槁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說:「這是頭髮,咔咪。」

  芳子應聲重複道:「頭髮,咔咪。」

  老山人又用手指點了點養女的嘴唇,說:「這是嘴巴,庫唧。」

  「嘴巴,庫唧。」

  教學持續了十幾分鐘,枯燥、乏味,四肢、軀幹、手腳……該教的,似乎都已經教完了。

  還沒有!

  鏡片下的兩隻眼睛,流露出貪婪的凶光,氣氛開始變得詭譎而壓抑。

  老山人拿出戒尺,在芳子的肩膀上,輕點了兩下,隨後又點了點座下的榻榻米,命令道:「和服。」

  芳子表現出一絲抗拒。

  「啪!」

  戒尺立刻打在了她的胳膊上。

  眼淚掉下來,無聲,不敢哭。

  戒尺移過去,再次落在榻榻米上,老山人的臉如雕塑般冷硬,低聲重複道:「和服,放在這。」

  芳子還是有點兒抗拒。

  「啪!」

  這一下打得更狠,真疼了,芳子開始躲,連連向後退去,退到角落裡,徒勞地想把自己藏起來。

  老山人沒有追上去,而是坐在那裡,厲聲訓斥道:「芳子,難道你要辜負你父王的期望嗎?」

  廳室里昏沉沉的,死一般的寂靜。

  許久許久,角落裡漸漸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輕輕的……

  ……

  ……

  離開風外居,江連橫和薛應清讓司機將他們帶回大島町18號。

  一方面,是為了跟榮五爺的管家敲定交款時間;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不輕易暴露下榻的旅館——儘管此舉大概收效甚微,但也強於毫無防範。

  等到了地方才發現,頭刀子的馬車仍然停在宅院門口,趙國硯等人也並未離開。

  沒辦法,汽車跑得太快,單靠腳力根本追不上,便只好留下來靜待消息。

  見了章管家以後,江連橫沒有把話說死,只聲稱自己會儘快籌備貨款,並提起了參加宗社黨酒會的事情。

  老胖墩兒早有預料,因此並不意外,反倒安撫說,既然決定參加酒會,貨款的事兒就不用太急,還誠懇地邀請他們在榮家安頓下來。

  江連橫當然不同意,三辭三讓,最後到底乘上了頭刀子的馬車,溜之大吉。

  馬車在舊市街轉悠了一會兒,直到確認身後沒有跟著尾巴,才朝著下榻的旅館駛去。

  魚目混珠,如願以償。

  一路上,江連橫難免有些得意,轉過頭問:「薛掌柜,我有沒有吃葛念的天份?」

  薛應清白了他一眼,卻說:「差遠了,隔行如隔山,好好學著吧!」

  「你這是嫉妒。」

  「嫉妒?剛才要不是那個老山人有點兒不耐煩,再那麼問下去,我看你馬上就要露餡兒了!」

  「我就問你露沒露餡兒吧!」

  薛應清突然冷嘲道:「你跟你那野爹一個德性!」

  「你還認識我爹?」江連橫瞪大了眼睛。

  「我不該認識?」薛應清反問,「我就算不認識,聽也總該聽說過吧?」

  「那倒是!」江連橫想了想,又問,「等會兒,你到底多大歲數?」

  「十六。」

  「別鬧!我感覺咱倆應該差不多,你怎麼能認識我爹呢?就算你認識他,那我也應該知道啊!」

  「歲數跟見識有關係麼?你十歲的時候,能跟剛才那個小姑娘的眼界一樣麼?」

  「那確實不一樣,但我問的是你——」

  「別磨嘰啦!」薛應清突然不耐煩起來,連忙岔開話題道,「安全起見,最近這幾天,你給我老老實實在旅館裡待著,別拋頭露面,省得被人看出破綻。另外,盤子我都陪你踩好了,你到底有沒有主意?」

  江連橫點了點頭,說:「主意是有了,但是我得先確定,大島町那棟洋房是不是榮五爺的宅子。」

  薛應清似乎猜到了什麼,當下便問:「你是想聲東擊西吧?」

  「你覺得有戲麼?」

  「那就得看宗社黨的那場酒會,能有多大排場了。」

  「別人無所謂,我來遼南就為干一件事兒:插了榮五爺!」

  「那你可得整准了!」薛應清提醒道,「別你是假的蔡耘生,他也是假的榮五爺,要是插錯了人,你這輩子也別想在線上響蔓兒了。」

  江連橫靠在車座上,咧嘴笑道:「放心,除非有鬼,否則我有九成把握,剛才那個老登就是榮五爺。」

  「這麼確定?」

  「對,因為我見過那張臉!」

  說話間,馬車在旅館門口緩緩停住,江連橫一躍而下,旋即轉過身——

  「而且,我現在想起來在哪見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