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刺殺江連橫
朗日高懸,窗檐兒上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地垂下水珠。
江連橫照舊把玩著手中那塊鎏金琺瑯彩懷表,左側沙發上坐著東風、西風和劉雁聲,右側則坐著闖虎和喇叭嘴。
樓上隱隱傳來孩子的啼哭聲,仿佛從清早開始,就從來沒停過。
江連橫不禁皺起眉頭,表鏈旋轉著繞過手指,落入掌心。
「闖虎,段志貴的官邸,去沒去?」
「去了去了。」闖虎趕忙應聲答道,「昨天晚上,在他枕頭邊兒上留了便簽,還擺了一顆子彈,估計這老登現在已經嚇壞了。」
「他的家底,扒出來了沒?」
闖虎從懷裡掏出一本小冊子,念叨著說:「那必須的,段胖子就好古董字畫,你們別看他上任沒多久,嗬,家裡的好東西可是正經不少。還有他那幾個姨太太,那傢伙……」
「行行行!」江連橫立馬打斷道,「我對他的姨太太沒興趣,你就把這些事都寫下來,然後交給報館,一定要把段志貴的名聲徹底搞臭,讓他滾出奉天。」
「哥,你放心,初稿我馬上就寫完了,咱就走『黑幕小說』這一派!」
江連橫點頭道:「寫完先給喇叭嘴看看,讓他把姓段的那點髒事兒傳出去。」
喇叭嘴一聽,立刻坐直了身子,看上去相當重視。
他自打投了江家,就一直身處外圍,從未受到重用,原因就是嘴巴太大,容易漏風。
但這次不同。驅逐段志貴,奉人治奉,是在張老疙瘩的親自策劃下,整個奉天衙署全部默許的行為,要的就是人盡皆知。
喇叭嘴連忙表態道:「道哥你放心,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兩年,我是韜光養晦,蓄勢待發,就等著什麼時候能給江家出一把力,好報答你當年的不殺之恩。不殺之恩,那就是再生父母,老弟絕不含糊。咱省城裡的俏寡婦、小媳婦兒、老媽子,最愛聽我嘮嗑,只要我跟她們一說——」
「別廢話!該說的說,不該說的,管住你的嘴!」
「那當然,那當然。其實吧,我這人平時挺內向的,不善言辭,而且還有那麼點兒避世情結。各位大哥可能對老弟有點誤解。實際上,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我心裡向來都有數——」
江連橫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拖出去,拖出去!」
闖虎和喇叭嘴走後,樓上的哭鬧聲更加刺耳。
江連橫轉過頭,繼續問:「那珉那幫人,最近有沒有動靜?」
「還是那樣。」李正西有些乏味地回道,「隔三差五在附屬地的小酒館碰頭,到現在也沒看出來有什麼行動。」
「真能沉得住氣啊!」江連橫感慨道。
同時,他又不禁費解,自己身上到底有什麼特質,值得榮五爺如此忍讓、拉攏。
他轉過目光,卻問:「雁聲?雁聲!」
劉雁聲從神遊的狀態中驚醒過來,忙問:「道哥,什麼事兒?」
「你想什麼呢?半天不吱聲!」
「沒什麼,沒什麼。」
「還因為溫廷閣的事兒在這矯情呢?」
「沒有沒有……好吧,說實話,我還是覺得有點可惜。」
「甭可惜了,我心裡有譜!」江連橫站起身道,「得,你也別閒著了,去柜上幫南風攏攏帳去吧。」
「哎!」劉雁聲無精打采地站起身。
正走到玄關的時候,看門的小弟突然走進來說:「道哥,外頭有個小叫花子找三哥。」
李正西應聲起身:「估計是有什麼情況,道哥,我出去看一眼。」
「去吧去吧!」
樓上的哭鬧聲仍然沒有要停的意思,江連橫皺著眉頭走上樓梯。
「這孩子咋回事兒?都他媽哭了一上午了,有病就抓緊請大夫去!」
他近乎是下意識地推開小花的房門。
出乎意料的是,平日裡最愛哭鬧的江承業,此刻正坐在嬰兒床里,手裡把玩著一個木雕小坐獅,在母親的逗弄下「咯咯」直樂。
小花囁喏道:「老爺,不是承業哭,是江雅。」
江連橫這才「反應」過來,哭聲來自主臥,於是便回身走到胡小妍的房間。
江雅像是撞了邪似的嗷嗷直哭,胡小妍、許如清和宋媽,三個女人圍在她身邊,使盡渾身解數,愣是怎麼哄都哄不好。
摸頭不熱,餵奶不吃,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大小姐從來沒這麼作過人。
「啥情況,不過啦?」
江連橫擰著眉毛進屋,本打算抱起女兒哄哄。
沒想到,孩子一見他來,反而哭得更凶。
他拿出鎏金懷表,想逗逗女兒,卻被江雅一把奪過來,狠狠地摔在地上。
江連橫立馬撿起來,情急罵道:「他奶奶個腿兒的,作什麼妖!摔壞了我削伱!」
胡小妍撂下臉,怪道:「她又不是故意的,你跟孩子置什麼氣!」
「不能再讓孩子這麼哭了。」許如清急道,「再哭,嗓子就哭壞了。」
宋媽也分外擔心地說:「這孩子是不是碰見啥髒東西了?」
「扯淡!有髒東西也是找我!」江連橫心疼地摸了摸錶盤,轉頭走下樓梯,「東風,東風!去老賈家請大夫去!」
剛走到樓下,卻又迎面撞見慌裡慌張的西風。
「道哥,剛得到的消息,附屬地和商埠地那邊,有小年輕到處發傳單,喊的是『懲辦復辟軍閥張雨亭』。」
「反了天了!」
江連橫的神情頓時嚴肅起來。
張老疙瘩鼓動「奉人治奉」,一方面是為了奪權,另一方面就是要把段志貴推上風口浪尖,讓他獨自背負擁護帝制的罵名。
這些小年輕躲進附屬地,奉天軍警便束手束腳,沒法直接干預。
江家負責監聽市井風聞動向,乾的就是這類髒活兒。
「趕緊備車,點幾個弟兄,上那邊去看看。」
一聲刺耳的啼哭突然傳來。
李正西不禁心頭一凜,關切地問:「哥,江雅……咋的了?」
「嗐!小屁孩兒不消停,讓你東哥去請大夫了,沒事兒。備車備車。」
「道哥,這事兒我去就行了。」
「家裡待得鬧心,你瞅,我爹給我的表都讓這丫頭摔壞了,順道去修修。」江連橫擺了擺手,「而且,你脾氣太急,對付那幫小年輕,你得哄著,不能光來使硬。走走走!」
兩人推開房門,屋子微微一震。
窗檐兒上的冰溜子終於不堪重負,「啪嗒」一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這天兒是暖和了哈!」江連橫感慨道,「一年又一年的,真快啊!」
…………
江連橫走後,約莫盞茶之間的功夫,宅院門口突然跑來一個年輕的學生。
「幾位大哥,我……」他呼呼地喘著粗氣道,「我有急事兒找江先生,麻煩你們進去通稟一聲。」
袁新法上下打量了一眼來人,瓮聲瓮氣地說:「江老爺不在,剛出去。」
「那他上哪了?」學生急忙問,「我裴忠民,跟你們老爺見過,我找他真有急事兒!」
「呃……我們也不知道老爺上哪去了,要不你在這等一會兒吧。」
「我沒時間等!」
裴忠民焦急地站在門口,踟躕了片刻,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便立馬轉過身,朝大街上瘋跑而去。
一路上,火燒屁股鑽天猴兒。
待到行至縱橫貨運保險公司的時候,裴忠民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跨過門檻,走進大堂,他張嘴便喊:「江老闆在不在?我找江老闆!」
眾人紛紛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
王正南撂下手中的帳冊,皺著眉頭繞過櫃檯,小聲問:「你找我東家有事兒?」
「我!」
話到嘴邊,裴忠民卻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是出了名的嘴嚴,在不確認眼前之人值不值得信任以前,絕對不肯鬆口。
恰在此時,樓梯口突然傳來一道南國口音。
「誒?忠民,你來這裡做什麼?」
裴忠民抬頭一看,見是當初德義樓的劉雁聲,這才立刻跑過去,俯耳低語幾句。
劉雁聲聽罷,不覺間瞳孔一顫,當即扔下手頭上的保單,快步走到王正南面前,低聲疾道:「南風,道哥有危險,我得馬上去趟附屬地,你回家穩住大嫂。」
「啥?」王正南忙說,「那我也跟你過去!」
「你這腿腳就別跟我爭了!」劉雁聲轉頭道,「忠民,大功一件,等著回頭賞你。」
說完,他便立刻衝出門外,看了看街面上慢吞吞的馬車,最後乾脆咬牙往小西邊城門跑去。
緊接著,南風也快步離開公司。
裴忠民扶著櫃檯喘勻了氣兒,見大堂里的夥計和客商仍在好奇地打量著他,自知不該久留,少歇片刻,便也跟著走出店門。
他原本也不是為了賞錢而來,而是為了報答江家曾經救過他們一命。
但這件事,他沒法跟同學解釋。
說給那些只會裝好漢的軟骨頭,他們隨時會出賣江家的「好意」。
說給那些榆木腦袋,他們反而會倒打一耙,把江家視為徹頭徹尾的漢奸。
→
正因如此,江連橫才囑咐裴忠民務必保密。
因為江家救了他們一命,是事實;阻礙了抗議活動,卻也是事實。
二者皆非源於江連橫的本意,但又切實出自江連橫的手筆。
這到底是出於正義,還是歹毒,就連裴忠民自己都有些困惑。
好在,他尚且明白最根本的處世原則,即人人助我,我助人人。
他原以為,在審訊室內見到的大背頭,真是個仁人志士。直到對方開始鼓動他們進行暗殺活動時,他才猛然驚醒,學生不過是棋子罷了。
如今,情報已經交給了江家,他也不想再多逗留,以免暴露身份。
卻不想,還沒走出多遠,就被街對面的一輛馬車叫住。
兩個留辮子的中年男子走上前,獰笑著說:「忠民同學,你這樣吃裡扒外,可有點兒不地道呀!」
「你們……你們是……」
……
……
南鐵附屬地,浪速通。
街邊站著二三十個少男少女,舉著橫幅,向過往的行人發放傳單。
「驅逐復辟元兇段志貴,懲辦反動軍閥張雨亭!」
「先生你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請聲援護國運動。」
「先生留步,請為國家發聲,請為奉天發聲!」
小年輕們近乎央求般地挽留街上的士紳、小姐,試圖喚醒他們的主人翁意識。
可現實的情況是,並沒有多少人在意這些事,人們步履匆匆,各自為生計奔波,根本無暇駐足停留,罵罵段志貴或許還行,一聽還要罵當權派,便立馬唯恐避之不及,應者寥寥。
「喂!都聚在這幹啥呢?」
幾個身穿黑色短褂的地痞打手,突然從街拐角沖了出來。
「誰他媽在這妖言惑眾?傳單拿來,拿過來!」
黑短褂蠻橫地從學生手中搶下一摞摞傳單,當場撕成碎片,仍在地上。
膽大的男同學立馬上前理論:「你們要幹啥,這是附屬地,我們想發啥就發啥,傳單還我們!」
「去你媽的!」黑短褂一把推開眾人,暴力搶奪橫幅,「誰他媽讓你們在這瞎鬧的?」
「還我們,還我們!大家快來看,實權派做賊心虛,懲辦反動軍閥!懲辦反動軍閥!」
兩伙人你爭我奪,很快便撕扯起來。
黑短褂到底是流氓習氣,儘管有言在先,不造成肢體衝突,卻壓不住心頭火氣,眨眼間的功夫,就開始沖學生拳腳相向。
江連橫遠遠地站在拐角,裝作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見形式不對,他也只是隔街沖西風使了個眼色。
李正西會意,連忙湊過去呵斥道:「別打了,誰他媽讓你們動手了?傳單和橫幅都撕了,把人帶出附屬地!」
「憑什麼搶咱們東西?」學生怒道,「我們不走!懲辦國賊,誓死抵抗!」
「對!懲辦國賊,誓死抵抗!」
「元兇段志貴,幫凶張雨亭,全都別想跑!」
眾人的吶喊聲招來了一批過往的行人,漸漸呈現出圍攏之勢。
恰在此時,大街北段又掀起一陣騷動。
江連橫像其他看客一樣,循著動靜朝右邊望去,卻見七八個手持相機的洋記者,仿佛事先約定好了似的,一齊沖這邊趕來,還沒等靠近,便已經舉起照相機噼里啪啦地按下快門。
江連橫面色凝重,隱隱覺得這次抗議並非自發集結,而是有人在暗中策劃。
果然,眾學生見狀,無異於火上澆油,立刻群情激奮起來。
「記者來啦!記者來啦!」
「快把橫幅拉起來,懲辦反動軍閥!」
「同學們,大聲喊起來!」
李正西見狀,不由得咒罵一聲,心中暗想,這幫小年輕的不開竅,恐怕非得動手打殘幾個才能消停。
正想著抓個倒霉蛋殺雞儆猴,一個神態異樣的男同學,卻突然勾住了他的目光。
那男生十七八歲的年紀,眉心相連,生得又瘦又高。
他不像其他人那般亢奮,而是雙手插兜,站在一旁來迴轉悠,既沒有抵抗,也沒有要走的意思,看上去十分糾結、猶豫且躊躇。
他的眼神飄忽不定,四下里尋摸、張望,最後定在街對面的拐角。
緊接著,他便直勾勾地向前挪蹭,步伐異常沉重。
儘管他臉上的表情十分糾結,可身後卻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推動他繼續前行。
索先生的話,如同頑疾一般,始終在耳邊縈繞——
懲辦復辟元兇,刺殺土匪惡霸,你就是華夏的英雄,受萬人追思,享青史留名……看看那些仁人志士,拋頭顱、灑熱血,你要行動起來……犧牲在所難免……你不會白死……不想當英雄嗎?
「我要當英雄了,我要當英雄了。」
他著了魔似的,一邊念叨著,一邊穿過街頭。
然而,他異樣的舉動,早已被西風盡收眼底。
時間仿佛放緩了速度。
李正西順著男生的目光回頭看去——卻是被洋記者勾去了注意力的道哥——再回過頭時,男生的手行將從兜里抽出。
「我操!」
李正西心頭一緊,來不及廢話,左腳弓步蹬地,恨不能直接將自己的身子橫甩出去,恰如餓虎撲食一般,斜刺里殺出,徑直將那男生撞翻在地。
江連橫雖然站得遠,但餘光掃過,立刻回過神來,大叫一聲:「西風!」
幸好,學生到底是學生,就連槍也拿不穩。
那男生摔倒在地,手中的東洋擼子直接飛到地上,走火「砰」的一聲跳起來。
人群一聲驚呼,學生和看客立馬撒丫子就跑。
與此同時,大街南段又突然響起了警哨聲,兩個黑帽子正快步朝這邊衝來。
李正西撲騰站起來,隨後趕忙用手掐住男生的喉頭,轉頭沖十來個弟兄喝道:「壓住這小子,快去護著道哥!」
黑短褂應和一聲,疾步穿過街面。
江連橫早已拔槍入手,迎面趕來,沖街口大喊:「鬼子來了,快把西風帶上!」
可就在此時,身後又突然傳來一聲叫喊——「道哥!」
此情此景,當真是四面聒噪,前有學生,左有鬼子,右有記者,後有驚呼。
任憑江連橫有四雙眼睛,六隻耳朵,也忙不過來查看。
「雁聲?」
他微微一怔,轉過頭,卻見身後不遠處,正有一個身穿武士直裰的東洋浪人,舉著一把手槍向他殺來。
「砰!」
「砰!砰!」
雙方交火,江連橫的反應已足夠迅速,連扣了兩下扳機還手,擊中那浪人左肩。
無奈對方早有預謀,子彈飛來,正中前襟,一股灼熱的疼痛立時在胸膛炸開。
兩人的身形俱是踉蹌,但江連橫的傷勢明顯更重。
東洋浪人再次舉槍!
「砰!」
槍響的同時,劉雁聲突然從浪人的身後竄出來,將其合腰撞翻。
江連橫「咣當」一聲,滿衫是血地栽倒在地。
「砰!砰!」
又是兩聲槍響,卻來自另一個方向——
李正西開了殺戒,結果了意圖刺殺的男生,隨後便在尖銳的警哨,以及呼嘯而過的子彈中,狂奔著穿過街道。
同時,江家的十來個黑短褂,也默契地分為兩組。
一組以身作盾,將江連橫團團護住;另一組則衝到劉雁聲這邊,一腳踩住東洋浪人的手腕,照著鬼子的後腦,一槍斃命。
「快送道哥上醫院!」李正西狂奔過來喊道,「鬼子的巡警要追過來了!」
「不不不!」劉雁聲慌忙擺手道,「不能去醫院,不能去醫院,回家!車呢?道哥的馬車呢?」
「車在這,車在這!」
有黑短褂立即把停在路邊的馬車牽過來。
「快抬上去!抬上去!」李正西一邊咆哮,一邊沖拐角舉槍還擊,「上車上車!」
眾弟兄連忙將臉色慘白的江連橫周進車廂內。
「砰!砰!砰!」
數聲槍響,有黑短褂應聲倒下。
「雁聲,你上車上車,撤出附屬地!」李正西繼續舉槍還擊。
「砰!」
又是一聲槍響,劉雁聲渾身一抽,罵道:「我頂你個肺,打我籮柚,死撲街,打我籮柚喇!」
「打哪兒上了?」李正西問。
「屁股!屁股!」
「打眼兒上了?」
「右邊!右邊!」劉雁聲叫道。
「那沒事兒!死不了人!」
李正西狠狠地將他推進車廂,隨後衝著弟兄們大喊,「撤了!撤了!留五個人跟車,剩下的往東跑,往東跑出附屬地!」
東洋鬼子的叫罵聲越來越近,警哨此起彼伏。
膽兒肥的洋記者躲在角落裡,衝著街面上的槍戰,噼里啪啦地按下快門。
子彈從李正西的頭頂飛過,他渾然無懼地繼續囑咐道:「到家匯合!到家匯合!誰他媽敢跑別的地方去,老子一槍斃了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