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綠林風聞,招兵買馬
李正看上去有點漫不經心。
他放緩了腳步,繞著沙發,在客廳里轉來轉去,四下打量屋內的陳設、裝潢。
花瓶、燈具、字畫、落地鍾、鵝絨坐墊……
凡此種種精巧、雅致的物件兒,於他而言,毀掉,似乎遠比占有更能令人亢奮。
他的目光並不貪婪,而是單純出於好奇。
最終,他停下腳步,在江連橫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問:「你稀罕這些東西?」
客廳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其餘三個鬍子,早已被王正南領到會芳里消遣去了。
江連橫不置可否地說:「談不上稀罕,房子裡總得擺點東西,才像是家。」
「這倒是。」
李正聳了聳肩,認同的背後,帶著些許不屑。
這些精巧可愛的物件,何嘗不是一處牢籠,將野獸變成寵物。
捧在手裡怕碎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患得患失,人便有了軟肋。
江連橫有點怕他,不是懼怕,而更像是一種擔憂。
李正的行為難以捉摸、難以預測,像一顆不定時的炸彈,總讓人不禁時刻防備。
江連橫必須端出足夠的威嚴與氣勢,如同皇帝面對權臣時一樣,既不能過分親昵,也不能過分疏遠。
他扔給李正一支雪茄,目不斜視地問:「你說彈弓嶺要分家,是什麼意思?」
李正笑道:「可不是我要分家,是弟兄們要分家。」
「這有什麼區別麼?」
「弟兄們的想法不一樣,當家的不作為啊!」
「到底怎麼回事兒?」江連橫問。
李正點燃雪茄,徐徐說道:「前幾天,彈弓嶺來了一伙人,說是想要收編山上的弟兄,出手還挺大方,只要同意,清一水兒的三八大蓋,人手一條,瓤子管夠。」
「詔安?」
話一說出口,江連橫自己倒先皺起了眉頭。
二十七師想要擴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一直苦於經費問題未能成行。
張老疙瘩要是真有兩百來條三八大蓋,也肯定是先給自己的嫡系人馬換上,不可能為了詔安而散給外人。
果然,李正搖頭道:「我沒興趣給官府效力,大當家的也是。而且——」
他壓低了聲音,繼續說:「來的那伙人,也不是官兵。」
「鬼子?」江連橫問。
李正點點頭,語帶嘲諷地笑道:「有鬼子,還有兩個小辮子,非說自己是王爺、貝勒什麼的,淨在那吹了。」
江連橫怔了一下,忙問:「那伙人裡頭,有沒有提過榮五爺這號人?」
「榮五爺?」李正想了想,「沒有,沒聽誰提起過。」
「他們是不是跟你們說,想要讓大清在東北復國?」
「對!」
李正一拍大腿,頓時來了興致,笑道:「兄弟,我就說,你在省城裡待著,肯定知道點什麼!」
江連橫自嘲道:「我也是剛聽說不久。」
話已至此,情況頓時明朗了起來。
辛亥以後,清廷覆滅,但前朝殘黨不甘寂寞,一直隱匿在白山黑水之間,暗中謀劃,蠢蠢欲動。
京師大總統倒行逆施,簽了條約,又要恢復帝制,以致人心浮動。
南國硝煙瀰漫,從未停歇;北國貌合神離,各懷鬼胎。
即便是方大頭這樣的強人,也只能勉強維持局面。
只要他一倒下,再無他人可以服眾,大廈將傾,便指日可待。
東洋瞅準時機,左手資助南國「倒方」運動,右手扶持北國「清廷」復國。
什麼共和,什麼帝制,統統都是圈套,是陽謀詭計,只為了製造混亂,裂土分疆。
殺人誅心!
吃葛念的老騙子!
榮五爺這一伙人,倒賣紅丸,攫取暴利,再用這份黑金在綠林招兵買馬,江連橫身在奉天省城,市井消息活泛,正可以裡應外合,所以他們才甘願不再追究喬二爺身死一案。
李正等人此番進城,也是想在江連橫這邊探探風聲。
雖說他無意受降詔安,但也不想錯失壯大勢力的契機。
山頭裡,老人兒們較為謹慎,覺得混到現在不容易,不願去蹚這趟渾水;李正等年輕一派,卻都躍躍欲試起來。
畢竟,當年王貴和的山頭之所以突然起勢,正是因為在日俄戰爭中,撈到了便宜。
如今,鬼子和辮子又如法炮製,遊說江湖,網羅胡匪,想要藉此起事復國。
不同的是,當初胡匪幫鬼子打毛子,受到了朝廷的默許和支持。
胡匪也不過是幫忙打探毛子的動向,打打下手。仗,到底還是鬼子打下來的;現在的情況,卻是要讓胡匪當先鋒,鬼子打下手。
李正細說道:「按山上現在的消息,聽說西北邊兒已經攏了兩三千人馬,安東那邊,也有幾個大山頭投奔,人馬少說也得過千。」
「有這麼多?」
「給的多呀,槍、子彈、錢,要啥給啥,事成之後,還許你個官兒,有幾個不活心?」
「他們這是要造反吶!」
「那是咱們說話,他們可不覺得自己是造反。」
「造反的人都說自己沒造反。」
「嗯,其實我也是個好人。」
言罷,兩人十分默契地哈哈大笑兩聲。
李正接著說:「兄弟,你在省城裡混,又跟張老疙瘩的軍營有關係,消息比咱們山里活泛,我這次過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江連橫反問:「是你想聽,還是王貴和想聽?」
「這重要麼?」
「不重要麼?」
李正笑了笑,靠在沙發上說:「我和大當家的,都不想被詔安。這件事,山頭上誰也別想提。但是,伱也知道,大當家的老了,心氣兒沒了,不想摻和這事兒。我想。」
江連橫暗自點頭,旋即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鬼子會派兵嗎?」
李正搖頭道:「他們沒說,所以我估計不會直接派兵。」
江連橫斷然道:「那他們就贏不了。」
「你確定?」李正反問,「鬼子就算不派兵,光用鐵路幫他們,也很頂用。」
鐵路,又是鐵路。
李正所言當然有道理,如果鬼子下定決心幫那些前朝殘黨,光是動用鐵路,便可以影響戰局。
奉天的軍士想要快速調兵,就離不開南滿鐵路。
更別提,鬼子還會給前朝殘黨提供軍械和資金。
江連橫站起身,卻說:「這誰能確定?只要是打仗,那就是賭。我只能確定一點。」
「什麼?」
「你們山頭上才兩百來號人,都不是一條心,鬼子肯定也不是鐵板一塊。」江連橫揶揄道,「你們打算在奉天待多長時間?」
「三兩天吧!你要是能查到更多消息,我也可以多等幾天,讓他們回去報信。」
「經,不可輕傳吶!」
「還有條件呢?行,想要什麼?」
「要你一句話。」
李正思索了片刻,低聲道:「回頭我壓著點他們,但這事兒,我沒法保證。」
「什麼意思?」江連橫問。
「兄弟,山上比你想得更亂。頂天梁要是不中用了,山寨早晚得塌。能分家,已經算是好的了。當家的看不開,不想退,又壓不住人。二櫃立不起來,不分家,就是火併。」
江連橫默然不語。
李正接著說:「你以為光是年輕的找茬兒?那幾個老人兒,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這才是綠林,沒有人故意反水,這其實是自救。」
江連橫思忖片刻,卻問:「要是我幫你當大櫃,王貴和能活不?」
「你能做到,我就能做到。」
「還能撐多久?」
「最多半年。」
「嗯,我想想辦法。」江連橫走到玄關說,「你先回去吧,等我消息。」
李正也不耽誤,走過去道:「我在——」
「不用告訴我你在哪住,這是奉天,我想知道就能知道。」江連橫再次重申道,「這兩天別來我這,省得讓人看見。」
李正應了一聲,旋即推開房門。
江連橫忽然又想起什麼,囑咐道:「對了,剛才有一個鬍子,是叫二驢吧?讓他管住自己的嘴,再讓我知道他在奉天叭叭江家的事兒,我就不客氣了。我不管他幫沒幫過我。」
李正回過頭,咧咧嘴,笑道:「放心,他會長記性。」
鬍子走後,江連橫坐回沙發上,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王貴和的境遇,讓他聯想到了周雲甫,甚至是老爹江城海,這給他敲響了某種警鐘。
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永遠年輕,總有垂垂老朽的一天;而當那天到來的時候,他不希望這種情形再次重演。
他開始思索,那些傳承上百年的江湖會黨,究竟是以什麼方式,解決此類問題。
無奈,眼下並沒有多餘的時間,用來思考這些事情。
他看了一眼落地鐘上的時間——快中午了——接著將李正西叫了過來。
「傷咋樣了?」
「沒啥事兒,還沒打幾下就停了。」
話是這麼說,但李正西始終緊繃的後背,卻在證明傷口仍然在隱隱作痛。
江連橫沒有展示出過多的關切,只是徑直吩咐道:「回去去換身衣服,陪我去趟張府,別備馬,走著去。」
李正西識趣地沒有多問,轉身直接回到自己的臥房。
方才,同李正的一番交談下來,讓江連橫下定了決心。
既然鬼子沒有明確說明會派兵支持前朝殘黨,那麼張老疙瘩這個實權派,便不會輕易倒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