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歸程
破曉時分,一隻落單的麻雀在巡警分局的大樓門前飛過,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後,最終落在了道旁的樹梢上。
剛停下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那麻雀忽地又半蹲下身子,扭頭看了一眼巡警分局的偏門。
「撲稜稜——」
麻雀突然驚飛而去,緊接著,門開了。
門內幽深晦暗,一個身穿長衫的青年男子緩步走了出來。
他梳著油光鋥亮的大背頭,從頭到腳的行頭都嶄新板正,仿佛是剛從成衣鋪里走出來似的,除了面堂黝黑以外,很難讓人覺得他曾在火車站裡當過裝卸工。
天光還未大亮,他從巡警局裡走出來,站在門口左右看看,深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旋即從褲兜里翻出一包老刀,敲出一支煙。
剛叼在嘴裡,身後便立馬有人劃著名火柴,為其點菸。
煙屁股歪過腦袋,兩隻手籠著火苗,點燃了香菸,拍了拍對方的手,笑道:「陳隊長,謝謝了啊!」
陳隊長彈飛了火柴杆,連忙擺擺手,「可別這麼客氣,索爺,你有這關係,咋不早點說呢!」
「我不是怕給你們添麻煩麼!」煙屁股吐出一口煙。
「嗐!這有啥麻煩的,再說你本來也不是雙龍會的成員吶!」
「這事兒別提了。」煙屁股立刻打斷道,「陳隊長,伱這趟差事,是總局那邊給你下的令?」
陳隊長笑道:「其實也談不上下令,就是讓我幫著照顧點,說這位江老闆我惹不起,再加上咱們這頭也急著破案,所以就正好跟他們配合一下。」
「知道了。」煙屁股點點頭,「多謝陳隊長了。」
「哪裡哪裡,不用客氣。」陳隊長陪笑道,「可我就是有點沒明白,你為啥非得整這一出啊?」
煙屁股緩步走下台階,轉頭道:「陳隊長,不明白的,就別明白了。話不多說,告辭了。」
「好好好,有空常來——呃,不是——有空一塊兒喝茶!」
陳隊長緊跟在後面送出去幾步,直到煙屁股朝遠處走遠,他才呢喃著轉過身,一邊往回走,嘴裡一邊嘟囔:「怪人,真是怪人,鬧了半天,合著淨拿雙龍會開涮呢!」
……
……
晨光和煦,十字街口的清茗茶館內,老少爺們兒仍在興致勃勃地議論著雙龍會覆滅一案。
正所謂,江湖傳言,越傳越玄。
案發不過六七天的功夫,事情的原貌,便早已在口耳相傳中變得面目全非。
甚至有不少人篤信,原來大名鼎鼎的「燈下黑」,不是什麼溫廷閣,而是泰和賭檔的李海龍。
更讓人深感荒誕的是,雙龍會先前欺行霸市、恃強凌弱,如今覆滅不久,就因為偷盜了官銀,竟成了不少人口中的能人好漢。
言談話語間,仿佛他們也跟著分到錢了似的,多少帶著些身為同鄉的自豪。
凡此種種流言蜚語,門內人不屑一顧,門外人堅信不疑。
各說各的話,井水不犯河水。
茶館的角落裡,劉雁聲和溫廷閣相對而坐,對周遭的喧囂充耳不聞。
劉雁聲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蓋在桌面上,推到對面。
「溫兄,雙龍會這事,多謝你的提點,這是從潘地賴子那裡分來的那份錢。」
溫廷閣低頭看向銀票,有點不好意思,「別別別,現在看來,我也沒幫上什麼忙,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他原以為,江連橫說要合作,應該會委派重任。
結果從頭到尾,他都沒能出現在江連橫的核心計劃之內。
沒讓他參與聯繫軍營,沒讓他參與聯繫巡警,也沒讓他參與上山問路。
除了給江連橫提供雙龍會的情報以外,所有重要行動,無論有他沒他,都無傷大雅。
現在又要跟著分錢,連溫廷閣自己都覺得有點說不過去。
劉雁聲笑著勸道:「道哥既然已經答應你了,你就拿著吧!」
溫廷閣擺了擺手,卻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自己一個人,在關外沒著沒落,正想尋個家門,與其給我錢,倒不如給我個機會,替道哥效力。」
「這……」劉雁聲面露難色。
儘管他自己跟溫廷閣相當投緣,但江連橫似乎並未流露出任何拉攏溫廷閣的意思。
思來想去,他開口提議道:「溫兄,道哥他們今天就要走了,你要是真有這個心意,不如現在就跟我過去,親自問問?」
「那敢情好!」溫廷閣聞言,連忙站起身。
兩人離開茶館,直奔南城地界快步而去。
等到了江家門口,發現馬車已經備好,張正東和趙正北等人,正忙著給馬飲水添料。
袁新法一家三口,也是大包小裹扛在身上,等著跟眾人前往奉天,盼著那邊會有好日子過。
袁大娘幫著里里外外地忙活,叮囑之餘,還不忘自己的小心思,趁著人少的功夫,把袁新法拉到一旁,笑著說:「等到了奉天,要是混得不錯,記得給大娘來個信兒!」
趙正北聽了,在旁邊打趣道:「咋的,袁大娘,你也想去奉天吶?正好道哥的『會芳里』還招人呢,你不去試試?」
袁大娘一聽,立馬有些活心,便問:「這個『會芳里』是幹啥的,一個月開多少錢?」
趙正北笑道:「那得看您老的本事了!」
話音剛落,馬車裡傳來一聲訓斥,「北風,別沒大沒小的!」
趙正北雙肩一聳,回頭看了一眼馬車,未曾想餘光卻瞥見了劉雁聲和溫廷閣。
「北風,道哥呢?」劉雁聲邊走邊問。
「雁聲,我正要找你呢!城西那間鋪子,談得咋樣了?不行就來硬的,省得磨嘰!」
江連橫應聲從屋子裡鑽了出來,左右張望兩眼,見到溫廷閣也跟著過來,多少有點意外。
劉雁聲上前一步說:「道哥,那家鋪子已經談下來了,月底就能搬走。」
江連橫點點頭,目光看向溫廷閣,抱拳笑道:「兄弟,錢點好了沒?」
溫廷閣連忙從懷裡拿出銀票,卻說:「道哥,這銀票,你還是拿回去吧!」
「這是啥意思,嫌少了?」
劉雁聲幫忙解釋道:「哥,溫兄的意思是,希望能借著這個機會,以後跟我們一起混。」
江連橫皺起眉頭,有些好奇地看向溫廷閣,「兄弟,你有手藝傍身,大小也是個蔓兒,何必非得跟我混呢?」
溫廷閣回道:「單絲不成線,孤木不成林。眼下這世道,想在線上混,總得有個家門。」
言畢,馬車裡忽然隱隱傳來一陣咳嗽聲。
江連橫瞟了一眼車廂,卻道:「兄弟,咱倆雖說是半個同行,但我現在可不吃榮家飯,我也不想當賊頭瓢把子,你跟著我,恐怕也開不了張。」
溫廷閣說:「道哥,我雖然乾的是『高買』,但也不單搓一門,掛子行的把式也練過幾天。你要是不嫌棄,溫某願意幫江家效力。」
江湖拜碼,碰個面、當個打手容易,可要是想邁進「家門」,成為一門裡的樑柱,豈能是動動嘴皮子就能得到當家的信任?
眼下的江家,能進門內議事的,無外乎四風口、趙國硯、韓心遠和鍾遇山和幾人。
這些人都是在江連橫起家以前,就陪在其身邊的左膀右臂。
能進家門,甚至能獨掌一樁生意,全都是他們一刀一槍,拿命掙來的地位。
溫廷閣跟這些人不同,他在江湖上,有自己的名號,肯定不會甘願從小弟做起。
給他的地位太高,賞罰不明,難以服眾;給他的地位太低,又有傲慢輕視之嫌。
因此,倒不如壓根不提這茬兒,把帳算清楚,互相混碰個臉熟,從此江湖再會。
最重要的是,溫廷閣出現得太過突兀,江連橫又對他知之甚少,難以盡心。
可與此同時,隨著江家的生意漸漸鋪陳開來,江、胡二人又切實感到能堪重用的人手不足。
正在猶豫的時候,溫廷閣突然開口,自降一格。
「道哥,咱們關外常說,既然闖關東,一旦過了山海關,誰也別提自己祖上有多闊,進了白山黑水,就是並肩一邊齊,有多大能耐干多大事!我雖然在線上混了點虛名,但只要道哥願意收留,溫某願意從頭干起!」
江連橫想了想,同意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就先留在這,幫著雁聲把分號幹起來再說。」
溫廷閣十分激動,連聲稱謝,隨後又環顧左右問:「有茶嗎?」
「免了吧!」江連橫擺擺手說,「等你以後到了奉天再拜吧!」
說罷,他便轉身上了馬車。
盞茶的功夫,眾人都已整裝待發,江連橫又簡單跟劉雁聲交代了幾句,旋即啟程趕回奉天。
串兒鈴聲響,馬車上路。
江連橫和胡小妍坐在車上指明方向,特意繞了一個遠,走走停停,看了看幾處兒時熟悉的地方。
長風鏢局、馮老太太的旅店,趙大娘的小院……
滄海桑田,所有不堪的回憶都被抹除得乾乾淨淨,除了一個大致的方位以外,沒有任何實物能夠佐證當年的經歷。
穿過街市,老城北門外的官道上,馬車漸行漸遠,江連橫等人的身影也越來越小,終於如同一粒微塵一般,從視野里消失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