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新時代(·終章)
一道白光炫目,關偉從迷濛中清醒過來。☠🐲 💝🐻
榆木房樑上落滿一層薄薄的灰塵,窗外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犬吠,間或夾雜幾聲驢叫。
關偉偏過腦袋,不遠處的炕桌上,擺放著簡易的早餐。
稀粥和包子熱氣蒸騰,但他全無胃口,掙扎著想要起身,卻換來一陣鑽心的疼痛。
掀開被褥,一股濃烈的草藥味撲面而來。
腳踝、小腿上,紗布包紮得整齊熨帖。除此以外,上身還有幾處淤青觸目驚心。
關偉翻過身,扯開嗓門叫了一聲,無人應答,於是便嘗試著爬到炕下,結果不出意外地摔倒在地。
與此同時,外屋地傳來房門開合的聲響。
一股冷風吹過,兩個年輕的丫鬟隨即走進屋內,不由分說地齊力將老六抬上炕頭。
腰腿負傷,關偉只能任由擺布:「喂!你們、你們倆是誰啊?」
兩個丫鬟沒有回話,三五下將六爺安頓好以後,便面無表情地匆匆離去。
關偉重新坐起來,盯著炕桌上的餐食,心裡突然燒起一團邪火,猛地一抬手,便將滿桌的杯盤碗碟橫掃在地上,摔了個七零八碎。
聽見動靜,兩個丫鬟再度走進來,仍是默不作聲地拾起、清掃地上的殘片。
訓練有素,絕無怨言。
「我要見胡小妍。」
兩個丫鬟沒有理會,自顧自地忙著手頭上的活。
「我要見胡小妍!」關偉怒吼一聲,將炕桌掀翻在地,「我知道那幾個靠扇的是她的人,我要見胡小妍!」
丫鬟們嚇了一跳,連忙躲避,倉皇逃離,留他一個人狂怒不息。
少傾,門口處閃出一道人影。
「六爺,別吵吵了,好好歇一會兒吧。」
說話的人,是趙國硯。
關偉陰鬱地瞄了他一眼,脾氣稍顯緩和,怔怔出神地重複道:「我要見胡小妍。」
「六爺,你再也見不到道哥和大嫂了。」
「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趙國硯緩步上前,將地上的炕桌重新擺好,「六爺,伱腿上的傷,好好養一養,以後沒準還能勉強站起來,安生過日子吧。只不過,你再也不能離開這座院子,來這照顧你的,都是大嫂精挑細選出來的人。以後,奉天也不會有人知道你藏在這裡。有專人守門,你也不用多費心思了。」
關偉有氣無力地說:「小道說過,讓我退了。」
「你現在不就已經退了麼!六爺,大嫂吩咐過,無論你想要什麼,只管開口,羅記的驢肉餃子、聚香樓的熘肝尖,要啥都行。你要是覺得悶,改明兒就給你弄台留聲機。你要是想女人了,也只管說,不管什麼樣的,一準都給你弄來。但有一點——到此為止了,六爺。」
說完,趙國硯便轉身離開。
關偉默默無聲。
他知道自己的腿好不了了,以後能架拐站起來就已經是萬幸。
「毒婦……毒婦!」
趙國硯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皺起眉頭:「六爺,你最好別這麼說。」
「難道我說錯了?」關偉反問。
趙國硯沉吟道:「六爺,別有二心者,三刀六洞,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自己壞了規矩,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你讓道哥和大嫂能怎麼辦?江湖大忌,別有怨言。」
道理誰都懂,可擱在誰身上,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接受。
「你也別怪大嫂。」趙國硯接著說,「大嫂一直念著你當年在大西關照顧過她,沒少給你求情。」
「她給我求情?」
趙國硯點點頭:「不光是大嫂,還有紅姐、海爺、七爺,都給你求過人情。」
還有後半句話,趙國硯沒有說出來——要不是有這麼多至關重要的人替老六求情,以江小道的性格而言,又怎麼會輕易放過?
而江小道之所以答應下來,至關重要的一點,還是在於老六在最關鍵的時刻,沒有選擇背叛,並且,他的行為並未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但是,當關偉聽到這番話時,卻愈發覺得羞愧難當。
「這事兒——我大哥也知道?」
「知道。」趙國硯冷冷地回道,「道哥跟海爺說過。」
關偉無話,漸漸地平復下來。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趙國硯推開房門,頭走之前,又忍不住回頭提醒道:「對了,六爺,對那兩個丫鬟好點兒,以後相處的日子還長著呢!」
「國硯。」關偉叫住他,「能不能幫我跟小道帶個話?」
趙國硯有些為難,遲疑了片刻,卻問:「你先說來聽聽。」
關偉緩緩地垂下眼睛,仿佛接受了眼前的事實——
「告訴小道,規矩就是規矩,六叔不恨他。」
……
……
寒夜降臨,萬家燈火。
每一扇明窗里,都有各自的故事發生,其間的喜怒哀樂、情仇愛恨,自然不盡相通。
奉天商埠地,華洋俱樂部。
霓虹燈閃,歌聲悠悠。
凜冽的老北風,將歡笑聲吹散開來,離得老遠就能聽見,鋼琴、小提琴、薩克斯等各式各樣的西洋樂聲在空中飄蕩。
美、英、法、德、俄、日等各國領事攜帶家眷和奉天新老權貴齊聚一堂,觥籌交錯,把酒言歡,共同慶祝新時代的到來。
一場詭異、離奇的酒會。
血雨腥風似乎已經過去,保皇者與革命者握手言和,昔日的劊子手與階下囚在共謀生財之道。
放眼望去,有人梳著油光鋥亮的大背頭,有人在後腦散開「屁簾」,有人仍固執地留著辮子。
江小道換上一身黑色西裝,束手束腳,茫然無措地看向往來穿梭的各國賓客。
作為奉天最年輕的財主,加上和張老疙瘩的關係和商會會長蘇文棋的舉薦,他也被邀請參加。
越過攢動的人頭,他看見張老疙瘩正在跟一個東洋鬼子低聲交談著什麼,不敢上前打擾。
偶爾,會有金髮碧眼的異國女郎從他身邊經過,眼含笑意地沖他說:「Hello!」
江小道二話不說,照例回覆:「OK!Good_morning!」
金髮女郎笑著離開。
江小道美了,不由得挺起胸膛。
「先生,來杯酒嗎?」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江小道回過頭,卻見一個身穿白襯衫的侍從,手裡捧著擺滿紅酒的托盤,站在他面前。
「呃,來一杯吧!」
正愁兩隻手沒著沒落,江小道趕忙拿起一個高腳玻璃杯,轉頭翻兜,問:「多錢?」
侍從憋著笑,低聲說:「先生,不要錢,這是免費的。」
「免費的?」江小道一驚,「那再給我來一杯!誒?對了,你這杯子能拿走不?」
「啊?」
白襯衫侍從面露驚嘆,按說與會者悉皆非富即貴,眼前這位,一身行頭看上去也不便宜,不像是隨便混進來的,怎麼這副寒酸模樣?
話雖如此,可如今的場合,他也不敢整狗眼看人低的那一套,當下便只好為難道:「呃,這——應該是不能。」
江小道仍然不依不饒:「那你給我找個東西裝一下。」
白襯衫侍從尷尬地笑了笑:「先生,你這……到底要幹啥呀?」
「哦,我媳婦兒沒喝過這玩意兒,我合計帶回去給她嘗嘗。」
「先生,離這不遠,就有專門賣洋酒的商鋪,跟這都是一樣的。」
「是麼?」江小道放下一杯酒,「那就不用了,多謝。」
說話間,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連橫兄!」
江小道循聲望去,不由得眼前一亮,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連忙迎上去:「哎呀!蘇兄,可算找著你了,都給我急冒汗了都!」
蘇文棋終於不必再墊上假辮子,整個人似乎輕鬆了不少,端著酒杯說:「連橫兄,恭喜啊!開山立櫃了!」
「這才哪到哪呀!路還長著呢!」江小道邊說邊去碰杯,「來,幹了!」
「別別別!」蘇文棋連忙攔住,「別干,抿一口,他們這不興這些,慢慢品。」
江小道有樣學樣,細細地品了一口——啥也沒品出來。
但為了適應新的身份,就算是裝,也要裝裝樣子。
蘇文棋把高腳杯端在胸前,側身道:「連橫兄,嘮嘮?」
「嘮嘮唄!」江小道左右看看,不禁埋怨道,「這也沒個座啥的!」
蘇文棋笑而不語,只是帶著他穿過人群,悄悄來到向外凸起的陽台附近。
推開落地玻璃窗,二人來到緩步台,將手肘搭在石質欄杆上,靜靜地看了看清空朗月,身後的喧囂聲自然隨之遠去。
「怎麼樣?」蘇文棋目視前方地問,「這回,你應該能明白,為啥我非得要把蘇家洗白了吧?」
「明白了。」江小道點點頭,「不過,你們蘇家洗得白嗎?」
蘇家靠放貸收帳起家,乾沒幹過傷天害理的事兒,暫且不論;趁火打劫、發為難之財必然鐵定無疑。
要是沒有當年的巧取豪奪,蘇家何以能如此體面,甚至於把自家小少爺送出去留洋求學。
從根上就是黑的,洗什麼洗?
蘇文棋也不狡辯,只是嘆息一聲,說:「白,肯定是白不了了,只能希望別再那麼黑。能度過這一劫,從江湖上退下來,就已經是萬幸了。」
江小道不禁問:「你真打算退了?」
蘇文棋點點頭:「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趁著機會,退了,也挺好。」
蘇家這次破了大財,但能全身而退的前提,還是因為蘇文棋在關鍵時刻救了「海老鴞」一命,江小道為報人情,才沒有動他們。
否則,蘇家同樣必然覆滅。
可是,蘇文棋能退,江小道卻退不了。
一個是歷經三代,日積月累,本就擺脫了江湖習氣的富家公子;一個是白手起家,殺伐爭鬥,尚且難免草莽匪性的寒窯狼崽。
一個守成,一個創業,兩人的情況本就不同。
因此,蘇文棋並未開口相勸。
「到頭來,三大家其實都輸了。」蘇文棋自嘲道,「周雲甫費盡心力,想要把自己的家業傳下去,失敗了;白寶臣想要滅了周家,結果自己被滅門;我呢——想著救亡圖存,結果關鍵時刻,卻也只能保小家而舍大家。」
「是麼?我可不這麼看。」江小道卻說,「周雲甫的家業其實還在,只不過落在了我手上,可就算沒有我,也會有別人接手,說到底,韓策也不姓周,都是外人;白家也沒被滅門,少姑奶奶的女兒還在;你嘛——皇上都沒了,也不能說是白忙活吧?」
蘇文棋無話。
說到底,這是兩種心態。
樓下有小孩兒打鬧的聲音。
「那你接下來打算幹啥?」江小道問,「聽說你們家最近關了好幾個分號,打算守著老本混日子了?」
「當然不是。」蘇文棋轉過身,靠在石質欄杆上,「我正好想跟你說這件事呢!」
「什麼事兒?」
「我打算在奉天開一家私人銀行。」
「銀行?」江小道疑惑地問,「那跟錢莊有啥區別嗎?」
蘇文棋苦笑一聲:「要說區別,恐怕三言兩語說不清楚。ඏ🌷 🐸💀」
「好端端的,為啥要開銀行啊?」江小道鬧不明白。
蘇文棋抬手指向西邊的夜空,憂心忡忡地說:「鬼子對咱們東北,窺伺已久。我在東洋待過,看過他們的報紙,鬼子是狼子野心,絕對不可能滿足於當下的情況。事實上,侵略已經開始了。」
「在哪呢?」江小道眯起眼睛,不解地問,「也沒聽說要打仗啊!」
「不,連橫兄,侵略並不一定要打仗,還有經濟侵略、文化侵略,很多方面,南鐵株式會社就一直忙著幹這種事。他們想要做空奉票,從而控制整個東北的經濟命脈,咱們不能坐視不管。」
「聽不懂!你就說,你要讓我幹啥吧!」
「開私家銀行,不是隨便動動嘴皮子那麼簡單,要錢,要很多很多錢!」
「哦——」江小道明白了,「你想拉我入股?」
「不光是你。」蘇文棋糾正道,「光靠咱們兩家還是不夠,我剛才跟奉天其他大商戶還有幾個洋人,都談過了。」
「你剛才說的那些,我也整不明白。我就一個問題,這玩意兒能掙錢不?」
「呃——這不好說,有可能賺,也有可能賠。連橫兄,你剛起家,大概還不明白,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麼。」
「知道,最重要的是腦子唄!」
「不!最重要的是信息!那些做大生意的人,未必就比平常人聰明多少,但他們卻能比平常人先一步知道風向,這就夠了。連橫兄,你跟張老疙瘩有關係,你能得到的消息越多、越准,咱們賺錢的機會就越大、越穩。」
江小道思忖了片刻,支支吾吾地說:「呃,蘇兄,這件事吧!要不,你什麼時候有功夫去我家一趟,跟我媳婦兒好好說說?」
蘇文棋忽地一笑:「好好好,我知道了。」
「哎,這事兒可別跟別人說啊!」
「放心,放心!」
兩個人靜了一會兒,樓下的小孩兒越來越吵,嗚嗷亂叫。
蘇文棋朝下瞄了一眼,若有所思地說:「鬼子的用心,太過陰險,專門挑孩子下手,不僅到處推行日語,甚至有一次,我還看見有鬼子給咱們的小孩兒糖吃,讓他們說日語。」
江小道皺起眉頭,問:「那又咋了?」
「咋了?」蘇文棋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說,「連橫兄,他們這是在亡國滅種!假使有一天,咱們東北的孩子,全都說了東洋話,那還談何炎黃華夏?餓者不食嗟來之食,做人要有骨氣!」
江小道一怔,並不能理解蘇文棋為什麼會反應這麼強烈。
思索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漸漸明白其中的鴻溝。
「蘇兄,你挨過餓嗎?」
「唔,沒、沒有,怎麼了?」
「怪不得呢!」江小道轉過頭,看向他,「我挨過餓!我知道挨餓是什麼滋味,人餓急了,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真正的饑民,能為了一個饅頭殺人,說兩句東洋話,怎麼了?活都活不下去,還扯什麼毛蛋?我是沒吃過樹皮,但榆樹錢兒,我小時候可沒少吃。」
「那東西能吃嗎?」
「嗬!那可是好東西,有點兒甜,最主要的是,能拉出去!」
「我懂你的意思了。」
「嘿嘿!蘇兄,吃鬼子的糧,用鬼子的槍,殺鬼子的人,那才叫牛逼吶!」
說話間,樓下的嬉鬧聲又響了起來,比剛才的動靜更大。
兩個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探出腦袋,向下觀望。
卻見樓下有七八個半大的孩子,華洋參半,正在雪地上嬉笑打鬧,似乎是各國領事以及奉天權貴的公子、千金。
小小子撿起手臂長短的樹枝,當做步槍,互相追逐,用嘴配音「噠噠噠」。
金髮碧眼的小姑娘站在一旁,給他們加油打氣。
其中一個高鼻樑男孩兒,猛衝在最前頭,轉過身,作勢掃射眾人。
這時,一個東洋小子突然抬手指向遠方,怪叫一聲。
高鼻樑男孩兒心思單純,應聲轉過頭,東洋小子瞅准機會,立馬上前一步,將其頂翻在地。
「八嘎(蠢貨)!」
東洋小子得意地罵道,引來一眾小姑娘跟著哈哈大笑,紛紛圍上去扶他起來。
高鼻樑男孩兒立馬撲騰著站起身,剛要動怒,卻見眾人歡笑一處,於是便拍了拍身上的殘雪,撓撓頭,也跟著笑了起來。
看得出,這孩子人緣不錯,性格也挺平易近人,就是少了點血性。
江小道看了直撇嘴:「這小子怎麼揚了二正、呆呵呵的,都他媽讓人耍了,還腆個臉在那笑!」
蘇文棋趕忙攔下來,壓低了聲音:「連橫兄,你可小點聲!你知道他是誰?」
「愛誰誰,跟我有屁關係!」
「誒,他沒準還真跟你有關係。」蘇文棋介紹道,「他叫張學清,張老疙瘩的大公子!」
「是麼!」
江小道不敢再放肆,連忙扶著欄杆,沖張家的小公子擺了擺手。
張公子抬頭看向江小道,忽地抬起手中的樹枝,嘴裡笑著大喊:「噠噠噠……噠噠噠……」
蘇文棋哈哈大笑,拍了拍江小道的肩膀,卻說:「看見沒,虎父無犬子啊!」
江小道皺起眉頭,並不認同:「我怎麼感覺這小子彪得呵的?」
「還說!當心得罪了你的靠山!」
「叮叮叮!」
身後的房間裡,忽然傳來一陣敲擊玻璃杯的聲音,也不知是哪個顯眼包在那起高調——
「來來來!各位同僚、各位同鄉、各位友邦的來賓,讓我們大家共同舉杯,慶祝方總統即位,也是慶祝咱們華夏古國,迎來歷史的新篇章!乾杯!」
「Cheers!」
叮叮鐺鐺……
蘇文棋轉過身,說:「連橫兄,咱們回去吧!我再給你介紹幾個朋友。」
「唔,好!」
江小道硬著頭皮回到喧鬧的酒會。
他仍然不能完全適應新的角色、身份和地位。
每當在人群中穿梭、陪上假笑、高談闊論的時候,他都有種強烈的不適,覺得自己在裝癟犢子。
直到看見那些倒清會黨,忘卻了前不久同志的鮮血,與昔日的劊子手談笑風生;
直到看見胡匪出身的張老疙瘩,如今卻搖身一變,成了奉天省的軍政領袖;
直到看見洋人們在談笑間,便終止了一場風風火火的劇變;
江小道才終於明白,原來滿屋都是陽奉陰違;滿屋都是心懷鬼胎;滿屋都是衣冠禽獸,大伙兒都不乾淨,無非是手段不同罷了。
而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生意。
想到此處,他便也心安理得地混跡其中,彈冠相慶……
……
……
酒會尚未完全結束,窗外便又飄起了雪花。
江小道提前離場,先去不遠處賣洋酒的商鋪里,給媳婦兒帶了兩瓶紅酒,這才不緊不慢地往老宅的方向走去。
身份不同了,一路上,自然有小弟護送。
江小道沒少喝,洋酒後勁兒挺大,渾身燥熱,為圖涼快,便不坐馬車,單要徒步回家,小弟便只好牽著馬車,尾隨其後。
臨近廣源錢莊城北分號時,忽地卻見不遠處,影影綽綽走著一個人影,在細微的風雪中縮脖端腔,垂頭喪氣,步履蹣跚間,竟似乎是剛從蘇家的錢莊走過來。
那人聽見身後有馬蹄聲響起,身形一晃,似是被風吹了一下,讓開道,朝路邊躲出幾步。
江小道擰起眉毛,總覺得眼前這背影有幾分熟悉,途中經過時,便不由得緩下步伐,側身看去。
只見那人的衣著十分單薄,肩上、帽上、眉毛上悉皆落滿了雪花。
感受到身後來人的目光,他便仰起頭,好奇地看了看江小道,緊接著雙眼忽地一亮,連忙抱拳鞠躬。
「連橫兄,是你啊!」
江小道打了個酒嗝,並未認出來人:「你誰呀?」
那人應聲抖了抖身上的雪,向前邁出一步,走到光線充足的地方,說:「連橫兄貴人多忘事了,是我呀!」
「嘶!劉雁聲?」江小道有點意外,「你竟然還活著?你師父呢?」
劉雁聲神情黯淡,說:「我大師爸病死了,之前我們在火車站那邊見過一面,我跟你說過,你還記得嗎?」
江小道回想起來,不禁有些感慨。
無論怎麼說,譚仁鈞也是給他起過表字的先生。
江小道雖然給張老疙瘩提供了會黨成員的名單,但說到底,其間純粹是利益交換,並不涉及個人恩怨。
劉雁聲處處客氣,江小道跟他見過幾次面,印象向來不錯,當下便問:「現在倒清也算成了,你還留在這幹啥?」
「嗐!連橫兄,我這口音,之前想跑都難啊!現在倒是能跑了,但我的錢之前都用來給我大師爸看病了,山高路遠,現在我全靠別人接濟度日呢!剛從蘇少爺那回來,可惜他不在。連橫兄,我聽說你最近混得風生水起,你看,你方不方便……」
人都有走背字兒的時候,線上的老合,都有求幫的講究,團春盤道,認了門,證明了自己也是江湖上跑的,開口求幫,便不是問題。
江小道出手向來大方,當下便轉身沖趙國硯要了點錢,轉手遞過去,說:「早點回去吧!」
劉雁聲並不接錢,卻說:「連橫兄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方便的話,能不能留我在你門下,給我謀個差事?」
「現在都已經民國了,張老疙瘩也不殺會黨了,你還留下幹啥?」
「連橫兄有所不知,我們那門裡,規矩太多,我這種小年輕的,不易施展,既在江湖,就是四海為家,眼下只想留下來,找點差事。」
這話說得確有幾分道理。
關外江湖綠林,並不那麼看重資歷、輩分,遠不如老洪門、袍哥會、江相派那般等級森嚴,對年輕人而言,自有幾分可取之處。
但江小道並不輕信,眯起眼睛,饒有興致地盯著劉雁聲,忽然問:「你老實說,為啥不回去?」
劉雁聲支支吾吾了一陣,直到瞞不下去了,方才坦白實情。
「連橫兄,實不相瞞,我前些日子,也被巡防營給抓了。為了活命,我——嗐!幫忙指認了幾個會黨首腦。」
「啊?」江小道倍感意外,「敢情,你小子也叛變革命啦?」
「呃……連橫兄,別,千萬別這麼說。」劉雁聲面露尷尬,「其實,這都是生意。原本,要是關外的倒清會黨成功,我大師爸還能撈個一官半職,可如今失敗了,也就沒什麼可爭的了。」
江小道早已見怪不怪,不禁搖頭感慨:「你們就折騰吧!看你們能比朝廷強多少!」
說話間,夜空中突然傳來一道刺耳的聲響。
「嗖——」
眾人抬頭望向天邊,卻見一個明黃色的光點,拖曳著流火,徑直衝向夜空。
「咚——啪!」
金色的煙花凌空綻放,轉瞬之間,照出些微的光亮——這是為了慶祝民國到來的彩頭。
「嗖——咚——啪!」
緊接著,又是一顆、兩顆、三顆……
很快,奉天城的夜空便燃起無數團紅綠相間的煙火。
老城的各個胡同口裡,漸漸騷動起來,許多大人領著自家孩子走到院子裡,街面上,仰頭指向天空,吵吵鬧鬧地一同觀賞。
煙花每一次綻放,就能清晰地聽見孩子們的歡呼聲……
「少奶奶,你看,看那個!」
城北老宅,小花推著胡小妍來到院子裡,抬手指向天邊的煙花,看起來極其興奮。
四風口和其他後院也紛紛從廂房裡走出來,對著夜空指指點點,說說笑笑。
「大嫂,要過年啦!」
「大嫂,過年有紅包沒?」
胡小妍眼含笑意地連忙點頭:「有,都有,尤其是你們四個!」
眾人便興奮地大喊大叫。
胡小妍穿著一身墨綠色的棉襖,領口處翻起絨毛,雙手依然縮在小道給她買的兔絨手袖裡,坐在輪椅上,仰起頭,面龐被夜空中的光暈映襯得紅彤彤的,眼眸里有煙花盛放。
「哇!少奶奶,這個大!這個肯定大!」
話音剛落,卻見一顆煙花騰空而上。
「嗖——砰——轟隆隆!」
猩紅色的煙花,在夜空中轟然炸開。
眾人應聲拍手叫好。
小花說得沒錯,這的確是最大的一顆煙花,當它綻開時,就連院子裡的窗欞,都跟著嗡嗡作響。
花火在夜空中停留了好一陣,才緩緩消失於黑暗。
胡小妍原本正看得興起,可突然之間,卻又不知為何地皺起了眉頭。
煙花雖美,但她嗅到了硝煙的味道!
果然,隨著煙花慶典結束,清冷的夜空重歸黑暗。
緊接著,漫天的碎屑和灰塵,便烏泱泱地墜落下來,所有人都聞到了火藥的氣味!
「呸呸呸!」小花的嘴裡飄進塵土,連忙低頭亂啐,用胳膊擦了擦嘴。
小西風迷了眼睛,小北風不停地撲騰著頭頂紅褐色的碎屑,其餘人等,也紛紛露出厭惡的神情。
「少奶奶,太埋汰了,咱們回屋吧!」小花提議道。
胡小妍點了點頭,眾人紛紛躲回房間裡,整條街巷,也慢慢地重新安靜下來……
……
……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正月初五,崩窮的時節。
同時,也該是破舊立新,重新修繕老宅的時候了。
一連串兒炮仗的聲響過後,放眼望去,雪地上落滿了鮮紅色的碎紙屑。
城北老宅里傳來陣陣喧鬧,院子裡突然來了很多人,東西屋、兩廂房,全都圍得水泄不通。
扛包賣力氣的壯漢早早出來幹活兒,用手指粗細的麻繩,將大小衣箱、柜子、桌椅,挨個綁在背上,吭哧癟肚地抬到院子裡。
還有人忙著丈量院子的面積。
西洋建築師留著濃密的大鬍子,手裡拿著一張設計圖,站在院門口,跟江小道比比劃劃,時而指一指院牆,時而指一指隔壁的宅院。
從他手臂擺動的幅度來看,這似乎是一項相當大的工程。
江小道負手而立,指尖夾著一根煙,歪著腦袋聽翻譯講解,間或點點頭,在設計圖紙上指了兩處,提出自己的要求和想法。
小花和四風口穿著大嫂給買的新衣裳,樂呵呵地跟著忙裡忙外,著重緊盯著東西兩屋的老舊家具,並不時沖扛包的壯漢提醒道:「慢點兒,慢點兒!別磕著!」
「道哥說了,這些老物件,都是個念想,以後要專門騰出一個屋放著呢!」小北風叉著腰說。
「別在那光白話了!」小南風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來來來,讓一下,讓一下!」
小東風把著衣櫃,叫道:「小西風,快過來搭把手!」
「來了來了,一二三——走你!」小西風沖門口嚷嚷道,「哎!來個人扶著點兒門啊!」
「小花,把書架上那幾本書拿著,道哥點名要留著呢!」
「行行行,我這就過去,誰給我拿個包袱啊?」小花四處尋摸。
「上哪給你找包袱去?就那麼幾本,捧兩趟不就完事兒了麼!」
小花應了一聲,隨後連忙側過身,讓開扛包的壯漢,走到書架前,胡亂拽出幾本書,《水滸傳》、《三國演義》、《隋唐演義》……直到覺得有點拿不穩了,方才轉過身,抱著書本往外走。
「哎!小花,西廂房那個柜子,大嫂說還要不要啊?都他媽糟了,一戳一個洞!」
小花直著兩條胳膊,身子向後仰,扯著嗓門問:「哪個柜子啊?」
「還能哪個,就那個啊!你趕緊過來看看!」
「你等會兒!我先把書搬過去!」
小花翻了個白眼,快走著腳步朝門外走去。
門外忽地吹起一陣寒風,「唰唰唰」地掀起書頁,一張小紙片,趁著眾人忙碌的功夫,偷偷摸摸地飄到窗台的角落裡。
冬日裡的暖陽,照在玻璃窗上,透過厚重的冰霜,投下一道斑駁的光亮。
那是一張巴掌大小的相片,黑白相間,就連人影都有些模糊,卻能清晰地看見上面有幾處清晰的指紋。
畫面中,江城海和許如清端坐中間,江小道和胡小妍分坐左右,六個叔叔在身後站成一排。
大伙兒表情僵硬,很不自然,面對鏡頭,仿佛如臨大敵。
所有人的神情都很緊繃,可又確實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至少,彼時彼刻……
——第二卷·完——
***
————
月票:401/500
打賞:104400/120000
加更:1
欠更:7
感謝木木的打賞支持!老闆大氣!
九千字大章,算我把上次欠的補上了吧!不過分!
總結和下一卷明天寫,但正文有可能請假,也可能不會,新一卷嘛!要好好想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