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十年父子
窗外的夜空,大雪飛揚。【】
桌案上的蠟燭燃至末端,飄忽不定。
江小道、胡小妍、關偉和宮保南四人,圍坐在炕邊,屏氣凝神,目光嚴肅。
賈大夫眉頭緊鎖,伏在江城海身邊,細細地端詳其肋下的傷口。情況無需多言,對方的神情便足以說明一切。
筆墨紙硯俱已備好,賈大夫走到桌案前,提筆想了一會兒,卻又放下了。
「呃……江少爺,能否借一步說話?」
江小道左右看看,陰沉著臉,站起身把賈大夫引到院子裡,劈頭蓋臉便問:「能不能挺過去?」
「嗐!江少爺,我跟你爹,也算相識,我就有什麼說什麼了。」
江小道心頭一緊,忙問:「總不至於連年關也過不去吧?」
關外年關,閻王點卯,本就是收人的時節,「海老鴞」經受重傷,能苟活到現在,已然是蒼天假年,如今傷口潰爛,實在不容樂觀。
賈大夫捻須沉吟道:「不好說,不好說呀!少爺,海哥眼下毒血攻心,恕在下醫術淺薄,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雖然沒有明說準備後事,但話里話外,已然是同一個意思。
江小道對此並不意外。
當初,他在盛京施醫院裡,看到老爹的時候,就有大夫提醒說,只要傷口癒合,便沒有大礙,倘若潰爛流膿,則命不久矣。
「賈大夫,我懂了。」江小道摸出奉票,「這是診費——」
「別別別!」賈大夫連忙一把叨住江小道的手腕,「少爺,要怪,也都怪我無能,病沒治好,怎麼好意思要錢,何況海哥和我還認識。」
賈大夫並非客套,站在房門口推辭了幾番,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江小道怔怔地站了一會兒,這才蔫頭耷腦地回到西屋,本以為一切向好,卻不想,變故來得如此突然。
「小道,大哥怎麼樣了?」關偉立馬起身迎上前去詢問。
江城海近乎昏迷,大伙兒便只是壓低了聲音討論。
江小道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
六叔、七叔的神情立時有些茫然,爭相問道:「因為啥呀?先前不是還好好的麼!」
江小道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從柜子里翻出一件棉衣裹在身上,低聲吩咐道:「七叔,你留在這看著點我爹;媳婦兒,伱把大姑安頓好,千萬別再讓她受刺激。🐟🐯 69sh𝓊𝐗.c𝔬м ♠🐨」
關偉立馬站起身,問:「小道,你要幹啥去?」
「我去趟蘇家,蘇文棋懂洋文,還認識施醫院的司督閣,自己人不靈,就讓洋大夫過來試試吧!」
「好!那我也陪你去!」
關偉自告奮勇,結果卻換來了一盆冷水。
江小道只是淡淡地說了一聲「用不著」,旋即便走出房門,騎著快馬,直奔廣源錢莊。
這一路,端的是厲雪穿雲風透骨,老馬僵蹄淚霜人!
自光緒二十八年,江小道拜「海老鴞」為父,十年光景,倏忽而逝。
憶往昔,從過堂試膽,到剁手做戲,再到雪山殺狍,一幕幕點滴回憶,便在這稠密的雪簾中隱隱浮現。
江小道自是無心多愁善感,只顧鞭馬趕路,片刻不怠。
原本並不遠的路程,卻因這一場大雪,走了足足兩刻鐘的時間。
來到廣源錢莊城北分號,江小道顧不得現在是什麼時辰,抬手便「咣咣」砸門,錢伯順出來應門,也被他一把推開。
「誒?江少俠,什麼情況,出啥事兒了?」
「蘇文棋呢?」江小道大步就往裡面沖。
「我家少爺正要睡呢!」
「別睡了,把他叫起來,我有事兒求他!」
「呃,這……」錢伯順面露尷尬。
幸好,說話間,正屋的房門便應聲而開,蘇文棋身著一件單衣,快步迎出來,卻問:「連橫兄,出什麼事兒了?」
江小道抱拳疾道:「蘇兄,麻煩你幫忙當個翻譯,跟我去施醫院去請下司督閣。」
蘇文棋救過「海老鴞」一命不假,可江小道卻救了蘇家一家老小。
如今深夜求幫,儘管唐突,蘇文棋卻不敢有絲毫怠慢,一見江小道慌張的神情,猜也合該猜出了大概,當下立即穿上棉襖外套,沖錢伯順囑咐了幾句,隨後便讓下人趕來馬車,同小道一起直奔小河沿兒而去。
小河沿兒附近,作為張老疙瘩剿殺倒清會黨的刑場之一,尚有數串兒人頭懸在風雪之中。
盛京施醫院作為傳教士興建的醫院,向來秉持「窮人看病不花錢,富人看病花大錢」的原則,江小道花了大價錢,並上蘇文棋的幾分薄面,這才請動了院長司督閣出診。
蘇家的馬車帶著司督閣和兩個護士,快馬加鞭,趁夜回到城北江宅。
一進屋內,司督閣開口便抱怨光線太過昏暗,並指著桌上的蠟燭,建議江小道儘早換上電燈。
江小道焦急道:「哎呀我的天,大夫,都這時候了,你就別挑了。」
蘇文棋將話翻譯過去。
司督閣便推了推眼鏡,靠近炕頭,看向江城海肋下的傷口,嘴裡不停的跟兩個女護士嘟囔著什麼。
左看右看,在徵得江小道的同意後,司督閣便用手術刀,在江城海的肋下剜下幾塊潰爛的腐肉,旋即重新上藥,包紮傷口,又轉頭讓護士拿了一瓶洋藥。
眾人看著那瓶漂白的小藥片,都不禁好奇地問:「這些都是什麼藥?」
蘇文棋便跟著翻譯道:「安替匹麟。」
「什麼屁臨?」江小道疑惑地問。
「是一種解熱鎮痛的抗炎藥。」
「抗什麼炎?炎在哪呢?剛才不是把爛肉都割下去了麼!」江小道仍然不解。
關偉倒是見多識廣,連忙接過話茬,說:「哦,這個、這個就是洋人的萬應靈丹吧?我在報紙上看見過。」
萬應靈丹——統治寒熱,感冒,風濕痛,頭痛,喉痛,牙痛,關節痛,筋骨痛等之聖藥,世界馳名。
如此靈丹妙藥,價格自然也不便宜。
江小道毫不心疼,直說:「你有多少,我全要了!」
司督閣當然不肯,也沒這個必要,只是吩咐眾人按時服用。
江小道和胡小妍聽得連連點頭,末了才問:「只要吃了這個藥,我爹就沒事兒了吧?」
司督閣卻搖了搖頭,經由蘇文棋翻譯道:「這要看你父親恢復得怎麼樣,目前看來,情況不容樂觀。」
江小道對此很不滿意,可中醫西醫都對老爹的傷情持悲觀態度,他自己也登時亂了方寸。
事實也的確如此。
接下來,一連七八天的時間,「海老鴞」的傷勢急劇惡化,安替匹麟沒少吃,腐肉也沒少割,但傷口卻始終不見癒合、好轉。
非但如此,就連身上的其他部位,原本已經長出的肉芽,竟也漸漸的枯萎、壞死下去,變成黑漆漆的空洞,並不斷向外滲出膿血。
連續的高燒和疼痛,讓這位曾經叱吒江湖的大蔓兒,如今也只有哀嚎叫罵的份兒。
人被病痛折磨,吃得便愈發少了,幾天光景下來,除了傷口處浮腫以外,「海老鴞」整個人便都跟著枯瘦下來。
燒至四五天的時候,萬應靈丹的鎮痛效果就已經遠遠不夠了,於是乎,大煙膏子被搬上了炕桌。
本以為偷得一線生機,是福大命大,卻不想轉瞬之間,便顯現出下世的光景。
如此苦痛,哀嚎聲聽得人心慌,以至於讓人疑心,要是當初當場斃命,似乎也未必是件壞事。
燒至六七天的時候,宮保南把江小道叫出屋外,沉吟著低聲說:「小道,準備後事吧。」
上好的棺木、壽衣都已齊備,可江城海卻又始終吊著一口氣不死,仿佛是半生作惡,臨到這把歲數,便把該還的債,全都還回去了。
期間,奉天不少線上的合字,也紛紛前來慰問、探望。
江小道和胡小妍守在老爹身邊,近乎寸步不離,生怕一不留神,便錯過了最後一面。
許如清剛剛痊癒不久,日夜聽著江城海哀嚎不止,神經便跟著緊繃起來,時不時就要犯病鬧上一陣。
總而言之,這一大家子端的是雞犬不寧。
這年,自然也是過不下去了。
燒至第八天,萬藥不靈,大煙膏子也帶不來片刻安寧,潰爛的毒血深入骨髓,江城海疼得滿頭大汗,徹夜不眠,淚水不受控制,順著眼角往下淌。
能試的都試了,仍舊徒勞無用。
這天夜裡,院子裡站滿了江家的骨幹:關偉、宮保南、趙國硯、韓心遠、鍾遇山、四風口並一干打手,以及蘇家派來的幫手。
江小道面沉似水,跟胡小妍四目相對,隨後靜悄悄地走到炕沿兒,默不作聲地看向眼前這座大山——這座曾經讓他仰仗、倚靠的大山!
如今,這座大山垂垂老矣。
江城海的臉上不再有當年的強橫,只剩下哼哼唧唧的呻吟。
十年父子,往昔的一幕幕,如同跑馬燈一般,在眼前一閃而過,最終化作一聲嘆息。
「爹!咱不遭罪了,兒子小道,送你一程吧?」
江城海的胸脯劇烈起伏,唇邊發白,嘴角上殘留了干黏的唾沫。
他哆哆嗦嗦地舉起乾枯的右手,沖炕梢處的大衣箱指了指,口齒含混地說:「那……那個、那個……」
「哪個?」
江小道皺起眉頭,緩步走到炕梢附近,掀開衣箱,往裡一看——卻見一件嶄新的呢子大衣,被整整齊齊地迭放在最上面。
這是那年六十大壽,江小道送給老爹的禮物。
因為買錯了衣碼,江城海一直沒法上身,可眼下飽經病痛折磨,除了傷口浮腫以外,整個人瘦削下來,竟變得合身起來。
江小道背對著老爹和媳婦兒,小心翼翼地捧出呢子大衣。
「吧嗒!」
細微的聲響,似乎有什麼東西掉落在大衣上,砸出兩個深色的圓點,在呢子面料上迅速暈開、滲透,最後消失,仿佛從來也不曾出現過。
江小道放下大衣,穩了穩心神,從懷裡掏出匣子炮。
江城海忍著劇痛,拉住小道的左手,用拇指摩挲著兒子的手背,斷斷續續地說:「小道……有、有什麼事兒,聽小妍的……好好過……像個爺們兒一樣……」
江小道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胡小妍別過臉去,哭了。
槍口緩緩抬起,父子倆的最後一段對話——
「爹,多謝照顧,你休息吧!」
「嗯!」
「砰!!!」
如果說,「弒父」是一個男孩轉變為男人的必由之路,江連橫便合該從此開始。
刺耳的槍聲響徹夜空。
院子裡漆黑一片,眾人應聲跪倒在地,齊刷刷地抱拳喝道:
「海哥辛苦!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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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