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千山綠林
大雨初歇,遠天彤雲尚未完全散去,午後陽光稍顯斑駁。
千山,又稱千朵蓮花山,地處遼陽東南,屬長白余脈,南鄰海城,最是胡匪猖獗的地方。
江小道跟六叔關偉等人,一行五個,連趕了三五天路程,方才來到此處。
當下深秋時節,抬頭望去,但見山葉紅黃,色彩斑斕,群峰拔地,萬仞通天。
當年一別,江城海和王貴和多年沒見,但零散書信,常有往來,每次也都是江小道代為通讀、回信,但也只是略知一個大概。
日俄戰爭那幾年,王貴和勢力做大,挪了窩,來到此處,聚嘯山林,想來,大約還是干那些剪徑劫道、砸窯取財的勾當。
山高嶺峻,江小道等人只知道個大概的方位。
一路上,免不了求問過路的樵夫、獵戶、老漢,關外匪患幾十年了,鄉下人早就習以為常,也不見怪,提起「王貴和」,他們未必認識,但老六關偉一提「王噴子」這號,他們便如夢初醒,指著遠處一座山嶺,說大寨就在那彈弓嶺朝陽山坳裡頭。
江小道瞄定了方向,從馬背上取下葫蘆,喝了兩口水,便急匆匆地催促眾人。
「行啦,行啦!都歇差不多了,也該趕路了嗷!來來來,別磨蹭,撒冷痛快點,一會兒要是晚了,就得在山上挨凍了!」
眾人哀怨一聲,紛紛上馬趕路。
關偉勒馬,走在小道身邊,忍不住提醒道:「小道,老話說,人心隔肚皮。王貴和跟你爹交情深,要是有事兒求他,他肯定不帶含糊。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這情況,人家可未必願意幫忙。」
江小道並不否認,只是說:「幫不幫的,只有問了才知道,張張嘴而已,又沒啥損失!」
「理兒倒是這麼個理兒!」關偉又說,「我就是想說,人家要是不幫,你可千萬別犯渾。」
「嗐!讓你說的,我就那麼沒六啊?江湖求幫,我又不是要帳,我渾啥呀!」
「那就好,那就好。」
關偉心裡也是沒底,他跟老七這種後入伙的,跟王貴和並沒有什麼交情,要是二哥、三哥還在,說話的份量還能足一點。
大雨過後,山路潮濕泥濘,五個人走走停停,直到傍晚,終於來到了彈弓嶺朝陽山坳。
這時候,天邊彤雲散盡,殘陽餘暉,肆意潑灑在山寨門前,金碧輝煌,相當帶派。
江小道打眼一瞅,不覺愣住。
小十年以前,王貴和的山寨,還只不過是平地圍柵,說是營寨,倒不如說是更像畜欄。
如今看起來,整座山寨倚嶺而建,彈弓嶺呈「丫」字型,憑藉地勢,築起高聳的木質寨門。
大門兩邊,各有一座箭樓,彼此以棧道相連,門外圍著一圈兒削尖的拒馬,站崗放哨的崽子,各攏一堆火,抽菸閒話,個個背著一桿步槍,清一水兒的日式裝備。
五個人還沒等走到門口,就聽見一連串兒拉栓聲響,大門下、箭樓上,立時有七八桿槍口,瞄準眾人。
「什麼人!再往前走一步,腦袋搬家!」
五個人同時勒馬。
關偉想要上前交涉,卻被江小道攔了下來,抱起雙拳,笑呵呵地盤道。
「哥幾個,辛苦了!來的不是老柴,走親戚的,求見伱們大當家。」
箭樓上有人抬起槍口,話挺沖:「哪來的親戚,甩個蔓兒!」
「辣蔓兒,報號『海老鴞』!」
「『海老鴞』?」箭樓上的小年輕皺起眉毛,沒聽過,便又扯著嗓子問,「身上乾淨不?」
江小道咂咂嘴,喊道:「走山路,兜里哪能沒個響兒啊?哥們兒,你進去通報一聲,我們幾個就在這等著,『海老鴞』仨字兒要是不靈,我替你挨刀子!」
「嗬!還挺有底氣!等著啊!」
箭樓上的小年輕也怕自己誤了事兒,便趕忙回身沖樓下寨子裡的弟兄囑咐了兩句。
盞茶的功夫,山寨里一陣騷動。
正主還沒見著,寨子裡先跑出七八個小弟,風風火火地迎出來,又是開山門,又是搬騰拒馬。
江小道等人見狀,彼此相視一眼,終於放寬了心。
還沒等松下一口氣,寨子裡就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埋怨。
「哎呀我操!海哥,你咋才來呀!」
幾人循聲看去,只見王貴和滿臉堆笑,甩開膀子、大步流星地橫衝過來。
山里天冷,王貴和早早地換上了皮襖,上嘴唇上仍然蓄著一撮小鬍子,只不過多年下來,難免有些斑白,整個人也略微發福,不像以前那麼幹練,眼袋浮腫,有點憔悴,大約是貪杯所致。
王貴和一邊走過來,臉上的笑意一邊消減,等走到近前時,就只剩下呆呵呵一片茫然。
江小道抱拳喊人:「王叔。」
王貴和更是摸不著頭腦,眼神在這五個人當中一掃,只認得一個老六關偉。
「哎?這不老六么,海哥吶?」王貴和一臉詫異,「這小子又是誰?」
關偉苦笑一聲,說:「我大哥碰見點事兒,這是他乾兒子,江小道,你還有印象沒?」
王貴和定定地看著江小道,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總算想起來了。
「嚯!有印象,有印象!這不當年那橫小伙兒麼,好傢夥,竄這麼高了,差點兒沒認出來!」
江小道打趣說:「幸好王叔想起來了,要不然,估計我就折這了。」
「哈哈哈哈哈!哪能啊!大侄兒說這話,那是挑我禮了,來來來,快進寨子,外頭冷得慌!」王貴和熱情招呼大伙兒進寨,「大侄兒,你爹出啥事兒了?」
「嗐!說來話長呀!」
「那就邊喝邊嘮,來,後頭那仨小老弟,進來,別客氣!」
趙國硯等人聞言,便翻身下馬,跟在江小道身後進了寨子。
他們幾個,都是混跡在市井江湖裡的小輩兒,綠林山頭兒第一次見,過了寨門,就好奇地左右顧盼,見這營地里,秧子房、牲口欄、糧倉、屋舍,樣樣齊全,到處都有篝火,燒得「噼啪」作響。
營地里三五成群,凶神惡煞,或是灑掃、或是劈柴,都不閒著,粗略看去,不下二百多號人。
其中還有十幾個娘們兒,圍在一棟石屋外頭,手裡拿著各色皮草,縫縫補補,看起來有點兒不自在,多半是被搶來壓寨的女人。
王貴和還是老樣子,來到營地,回頭就沖箭樓上的弟兄喊:「李正,今兒來且(客人),聽幾個響兒!」
小弟們知道當家的脾氣,立馬拉動槍栓,朝天上開了十幾槍,響聲在山澗迴蕩,把最後一抹殘陽崩下了西山。
寨子裡有個山洞,王貴和不帶眾人過去,只是說:「那破玩意兒,就是嚇唬秧子用的,大冷的天兒,誰跑山洞貓著,還是熱炕頭得勁兒!」
當家的不小氣,一聲令下,寨子裡立馬開始殺豬開席。
王貴和把江小道等人帶進主屋,不講排場,只坐炕頭兒,這是把他們當成了自己人。
他的山頭如今做大,「四梁八柱」配得齊全,比以前熱鬧許多。
王貴和跟弟兄們交代,要跟親戚說話,於是把其他人都支開,只留下一個丹鳳眼的高個兒瘦子。
「大侄兒、老六,這是我家軍師,姓楊,你們叫他『楊老邪』就成!」
眾人互相介紹,各自落座後,王貴和先讓手下取來兩壇酒,給大伙兒驅寒,隨後便打探起「海老鴞」的近況。
三年光景,隻言片語說不清楚,關偉和江小道倆人從進屋開講,一直講到酒菜備齊,眾人喝得半醉,才把事情交代清楚。
王貴和久居山頭,向來是鬍子做派,烈性,尤其是醉酒以後,說話更是沒邊兒,一聽說江城海遇難,放聲嚎啕,直哭了半個小時,而後突然像斷電一般戛然而止,抱起骨頭啃了兩口,忽地轉悲為怒,立馬摔碎酒碗,暴跳如雷。
「他媽了個逼的!還有這種事兒?大侄兒啊,你說你們,咋早不來找我?不就是個老白家麼,裝什麼癟犢子,辦他!明兒一早我就帶人動身,咱兩百來號人呢,操他媽的,不給這幾個逼養的整死,我『王』字兒以後就倒著寫!」
趙國硯等人聽了直皺眉。
關偉立馬用手肘捅咕了一下江小道。
江小道會意,連忙開口給王貴和找了個台階,說:「王叔,那可不行,你是山頭上的大當家,山上沒你,那不就亂套了麼!」
王貴和喝酒上頭,也未必是真心實意,但別人越攔他,他就越賽臉。
「亂就亂!怕啥呀!我幹這行,本來就是把腦袋別褲腰上混,幹啥全憑一口氣!我要是怕,我就不幹這個了!」
眾人賠笑奉承:「那是,那是!」
「大侄兒啊!叔今天喝多了,白話兩句,你別往心裡去。」
江小道是骨子裡橫,臉皮上要賤起來,也拉得下去,忙說:「王叔有話就說,你事兒經得多,我這正等著你夾磨夾磨呢!」
王貴和點了點頭,說:「你爹呀,當年就是不聽我的勸,天天擱那省城裡頭,夾著尾巴做人,那能痛快麼!那市井裡頭,人太雜、水太深,無論干點啥事兒,都他媽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沒意思!時間長了,身上這點兒匪氣,都被磨光了。」
「王叔說得太對了!所以說,這回,我打算跟你借點兒人手,進城裡去,跟那幫老登拼了,管他三七二十一的,全都他媽插了!」
「對嘍!這才像個爺們兒該說的話!」
談及城裡的流氓混混兒,王貴和滿臉不屑道:「就城裡那幫小兔崽子,我也見過,一天天瞅著好像牛逼哄哄的,你讓他們來山上試試,哼,流氓跟土匪耍橫,我話撂在這,有一個算一個,全他媽的得拉褲兜子!」
趙國硯和鍾遇山等人默不作聲,他們手上也是有人命債的主,能耐本不比鬍子差,但確實獨缺一股捨我其誰的狠勁兒。
江小道正是身上帶著這股勁頭,因此才鎮住了這兩個人。
說話間,旁邊的楊老邪忽然眼珠一轉,插話問道:「江老弟,你剛才說要借點兒人手,打算借多少?」
「不用多,給我來十個手黑的就夠了!」
十個弟兄,不多也不少,再少不夠用,再多恐怕就混不進城裡去了。
楊老邪微微頷首,笑道:「老弟,你別怪我多嘴,剛才聽你說,那老白家現在雖然受損,但還有點兒勢力,你……有沒有啥具體想法,說來聽聽?實在不行,我和當家的,還能給你出點兒主意呢!」
軍師這話,說得明白——人,可以借你,但你不能拿咱們的人白去送命。
江小道直起腰板,朝身後瞄了兩眼,思慮再三,卻問:「要不——咱倆出去單嘮?」
整得還挺神秘!
王貴和極其看重跟江城海之間的情誼,生怕有半點兒猶疑,讓小道寒心,於是連忙擺了擺手,說:「老楊,你用不著多問,只要是給海哥報仇,我肯定是有多大力,使多大力!」
「多謝王叔!」
「大侄兒,不用客氣!不就十個人麼!明兒一早,我親自給你點人,保准心狠手黑還聽話!」
楊老邪本想細問,可大當家既然已經發話,他便不再吭聲。
幾個人又喝了一會兒,等到酒足飯飽,王貴和就安排人把他們帶出去安排地方休息,再轉過身來,屋子裡就只剩下了自己和軍師倆人。
鐵盆里的炭火燒得正旺。
客人走了,楊老邪便跟著敞開了說話。
「大當家的,這個忙,你真打算幫?」
王貴和腳步雖然踉蹌,可說起話來卻比方才低調得多。
「海哥跟我,那是過命的交情,他兒子過來求我,當然要幫!而且,海哥以前就跟我商量過,要是這小子以後遇事兒求我,能拉就拉一把。」
楊老邪低聲道:「大當家的仁義,這我沒話說,派十個幫手也沒啥。不過,奉天畢竟是省城,我就怕萬一鬧大,咱們的崽子讓官府抓了,到時候再把咱山頭供出來,官兵一來剿匪——」
「嗐!你別老看著風險呀,萬一這小子成了呢?」
王貴和「咕咚咕咚」喝了一碗涼水解酒,接著說:「周雲甫已經老了,奉天那邊,早晚都得變天,這小子要是能趁機爬上去,咱們在省城裡不就有人了麼!」
山上的鬍子,剪徑劫道,獵殺山珍,很多東西,在山上不值什麼錢,但要是運到城裡,價錢就能翻倍。而且,土匪的槍枝彈藥,雖然有從山頭火併搶來的,但要是能在省城裡搭上線,買賣也就更容易。
楊老邪不太放心,說:「那小子才多大?二十郎當歲,能成什麼事兒?」
「嗐!二十多歲,也不小了!我開山立櫃的時候,也就他這麼大!那張矮個子揚名立萬的時候,不也就他這麼大麼!而且,你沒聽他剛才說,省城裡的商會都敢炸,炸完了還能跟個沒事兒人似的跑出來,他那幾個叔叔,估計這幾年沒少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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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更:1
欠更:3
日常單更,總覺得少點兒味兒。
感謝光芒的飯糰的打賞支持!
老闆大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