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江胡表里

  第147章 江胡表里

  奉天,城東秘宅。

  日落西山,像是一顆被捅破的蛋黃,殘陽餘暉流得到處都是。

  院子裡滿地黃昏,似乎很暖,其實很冷。

  「咔——哐啷!」

  江城海坐在房門口的小板凳上,單手劈著柴火。

  身後的廚房傳來「滋啦」一聲響,小花正在努力學習做菜,香噴噴的肉香很快便飄到門外。

  院裡的兩條大黃狗垂涎欲滴,似乎比以前更傻了,不過好在沒死,還能叫喚。

  無論怎麼看,這裡都是一處尋常的農家小院,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江小道去施醫院接三叔去了。

  孫成墨的傷勢還未痊癒,可時下鼠疫大有蔓延的趨勢,繼續待下去太過危險,只好儘早出院。

  片刻過後,小編筐里已經積滿了柴禾,江城海拄著膝蓋站起身,拎上柴火和板凳,轉身走進廚房。

  小花正在全神貫注地吹火做飯,全然沒注意到有人進來。

  「給,坐著!」江城海把小板凳遞過去,「柴禾給你劈好了。」

  小花這才回過神,連忙站起身,說:「啊,謝謝老爺!」

  「別叫老爺了,又不是啥大戶人家。再說了,誰家老爺自己劈柴啊!」江城海笑著往鍋里瞟了一眼,沒看明白,問:「你這做的是啥?」

  「呃……亂燉。」小花有點難為情,「暫時還不會做別的,不過正在跟少爺學呢!」

  「哦,呵呵,亂燉挺好,啥都有,吃著方便。」

  江城海看著鍋里的菜湯,白菜幫子、土豆塊、凍豆腐、粉條子、還有幾片雪白的大肥肉,眼裡沒有半分挑剔。

  說罷,他又看了看小花,發現不過兩年光景,這小丫頭的個頭已經竄起了不少,不再扎著兩根朝天揪,而是編了一條大辮子梳在腦後,身上卻仍穿著破面爛襖。

  人也長得愈發秀氣,只是一看那雙手,到底是天生的苦命。

  「多大了?」江城海問。

  「過年就十七了。」小花如實答道。

  「噢,也是大姑娘了!」江城海從兜里摸出一張五元奉票,「平常有零花麼,拿著,要過年了,去買兩件新衣裳。小妍就你這麼一個丫鬟,也不能穿得太寒磣了。」

  小花不敢拿,踮著腳往裡屋瞄。

  俄頃,胡小妍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小花,趕緊謝謝老爺啊!」

  小花這才連聲道謝地收下錢。

  江城海並未不悅,家裡有規矩是好事兒。

  給完了錢,剛回到外屋地,胡小妍便打開房門,說:「爹,小道馬上就要回來了,伱進屋坐一會兒吧,炕上可熱乎了。」

  「唔,好。」

  江城海有點不自在地走到裡屋,在炕沿兒上坐了下來。

  胡小妍則是推著木輪椅跟在後頭,爬上炕,在炕桌上給老爹倒了杯水,隨後又拄著胳膊,在炕上挪動屁股,說是要給老爹找條褥子。

  櫃門一開,江城海忽然瞥見被褥上面,摞著一沓紙,便問:「那是啥玩意兒?」

  「這個?」胡小妍把那幾張紙放在炕桌上,「這是名單。」

  「名單?」江城海一臉疑惑,「什麼名單?」

  「就是南邊兒那兩個江相派。」胡小妍解釋道,「爹,你不是說他們跟倒清有關麼,小道的暗堂口平時沒什麼事兒,我就讓他們看著那倆人,看看都見過什麼人,再讓小道記下來。」

  江城海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說:「那個譚仁鈞啊!先前,我讓老四和老七盯過他們一陣子,那倆人應該乾淨,沒想攪混水,淨在那到處攛掇倒清而已。你整這些東西幹啥?」

  江城海倒不是苛責小妍的無用功,只是擔心她整不好,反倒容易引火燒身。

  胡小妍垂下眼睛,似乎有點兒受打擊,小聲喃喃道:「先前反正也沒什麼事兒,就順便讓他們盯著去了,合計著萬一哪天有用……我就想幫幫小道,也不知道該咋幫。」

  說著說著,她的眼神便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瞥向殘疾的雙腿。

  窗外的夕陽,在她的臉上勾出一道毛茸茸的金邊兒。

  江城海可不是江小道,打眼一瞅,立時明白了兒媳的心思和顧慮。

  「小妍,其實,你用不著這樣。」

  「爹。」

  「我了解小道!」江城海寬慰道,「這小子,雖然毛病不老少,但也有可取之處。倔是倔了點兒,但就因為這股勁頭,我敢說,只要他還活著,就不會把你扔下不管。」

  「這我倒也知道。」

  胡小妍從未懷疑過江小道會出爾反爾、始亂終棄。

  這一點,從她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便堅信不疑。

  可是——

  「你也不需要再去證明,你不是個累贅。」江城海接著說,「自從那次,你憑著一根蠟燭,就猜測我沒有大礙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麼累贅!」

  胡小妍默默地低下頭,說實話,心裡挺高興。

  「而且,我聽小道說,你不是把那幫小靠扇的,管教得挺明白麼!」江城海又說,「別覺得他們是幫孩崽子,就好管教,這世上最難管的就是人。想讓別人服你,光有槍,不行;光有錢,也不行;甚至又有槍、又有錢,也不一定能行。」

  「那要咋樣才行?」胡小妍問。

  「想聽實話麼?」

  胡小妍點了點頭。

  「我出來跑,也四十來年了,山頭綠林,市井江湖,大小頭目也見過不少,直到最後我才相信,或者說承認——」

  江城海深吸了一口氣,有些頹然道:「這東西學不來,有些人,天生就是瓢把子!」

  「天生的?」胡小妍思忖了片刻,「那周雲甫算嗎?」

  「當然!」江城海毫不猶豫地回道,「只不過他現在老了,又沒有兒孫倚仗,所以才變得疑神疑鬼,越來越刻薄、狠毒,但他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你們沒見過——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我還是會心甘情願的給他當頭馬!」

  「可他現在敗了。」

  「那又怎麼?成敗浮沉,本來就是無常。」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江城海喟然嘆息道:「有的人,只要他在,就能把大家擰成一股繩!他也未必有錢有勢,但身上總是有股勁兒,讓人忍不住想要追隨。如果小道能看到周雲甫年輕的時候,他也會服!」

  胡小妍無法感同身受:「這……可能是我還沒遇見過這種人吧。」

  「為啥這麼說?」江城海反問道,「也許,你自己就是這種人。」

  「我?」胡小妍連忙搖頭,「我只是個女的,還是個殘廢。」

  「嗐!江湖不問出身,也不問男女,只要你有手腕,大伙兒就認你的蔓兒!你看你大姑,也是個女人,不是照樣混得風生水起?」

  「爹,你太誇我了。」

  江城海點點頭,說:「也許吧!畢竟,那幫小靠扇的,不算什麼硬茬兒,你從小耳濡目染,用馮老太太那一套,也許還能應付,但以後就不一定了。就拿那個趙國硯來說,如果我不在,你咋辦?」

  「殺了他。」胡小妍沒有絲毫猶豫,這也是為了小道的安全。

  「殺!肯定是要殺!問題是怎麼殺?」

  「怎麼殺?」

  胡小妍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老爹肯定不是在問殺人的方法。

  江城海解釋道:「小妍,我剛拜碼的時候,專門給老爺子干一種活兒。雖然老爺子那時候點式壓人,但也做不到人人歸服,不然他就成皇上了。總有些硬骨頭,明明輸了,也不願拜碼。這時候,老爺子就會請他吃一頓酒,當著所有弟兄的面,把那硬骨頭放了。」

  胡小妍一點就透,連忙說:「然後,爹你就會把那人殺了?」

  「神不知,鬼不覺。」

  江城海默認道:「小妍,所謂江湖,其實說穿了,就是說一套、做一套。面子和里子,都不能少。」

  其實,這一套準則,何止於江湖。

  胡小妍點頭道:「爹,我懂了。」

  「嗯!」

  江城海沉吟一聲,忽然又道:「人都說,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其實我早就知道,我不是當瓢把子的料,很多人也一樣,只不過他們不願意承認罷了。」

  「爹,可『海老鴞』的蔓兒很大啊!連那幫小靠扇的都聽過。」

  「蔓兒大有啥用?」江城海自嘲道,「我手上才幾個人?六個!六個人都能出來內鬼,我何必自欺欺人?我有一個弟兄,還在山頭上混,前幾年已經有兩百來號人了,換做是我,我可帶不了!」

  胡小妍不知該怎麼接話。

  江城海則接著說:「我不是當瓢把子的料,小道目前看來,也不太像,但如果小道和你在一塊兒,也許——只能說也許——你們倆,能混出點模樣。」

  「爹?」

  「小道也有優點,勤快,吐口唾沫就是個釘,要是能把嘴上的毛病板正板正,倒適合當個面子。小妍,你更適合當里子,你要更狠,心要更硬。唉,也許老六當年說得對,小道跟了我,即是靠山,也是賊船。」

  「爹?」

  「我最信任的,就是老四和老七。可惜了,要是老四還在的話,倒是可以給你倆幫襯著點!」

  「爹?」胡小妍聽出了不對勁,當即神色慌張地問,「你……你到底要幹啥?」

  正在這時,院子裡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北風來信——沈國良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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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