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違和感
從帝都前往石門,大概需要十幾天的路程,它位於帝都西南方二百公里開外,緊鄰太行山脈。
對於趙三元和老劉來說,每多前行一步都很新鮮,因為他倆從來沒離開過東北,對關內的風土人情很感興趣。
冰雪消融,春暖花開。
儘是泥漿的土路上來往行人越來越多,絕大部分交通靠走,罕見有小汽車駛過,頂多是驢車馬車牲口車。
如果仔細觀察的話,是北往南、東往西去的少,南往北、西往東來的多。
一來是去年中原地區糧食欠收,二來是吳佩孚和孫傳芳被革命軍吊起來打,導致大批難民向北討活路,而西面其實要比中原和臨海地區更加亂套,四馬一馮、四川混戰等等的混亂程度比想像的還要嚴重,只不過地處偏遠知名度不高罷了。
總結下來還是一個字。
散裝。
中華秋葉海棠支離破碎。
縱觀炎黃相對穩定的也就是奉軍控制的地區了,自從作為北洋最後的獨苗入關後一直沒出大亂子,只有個吃張家飯砸張家碗的郭鬼子。
這年頭老百姓哪管誰當家做主?亂套了幾十年了,都是哪裡有活路往哪去,而許許多多踏上背井離鄉之路的人們,等同踏上了死路,沒有多少能走到心目中安居樂業的終點。
飢餓、戰亂、疾病、匪盜、野獸、天災等等都能要你的命。
所以趙三元在感受關內風土人情的同時,也親眼看到了水深火熱,興奮和新鮮感在被快速消磨著,越來越多的沉重和無奈縈繞心頭。
餓死在路邊的。
被野獸咬得支離破碎的。
被土匪綁在樹幹上虐殺致死的。
衣不遮體,骨瘦如柴。
幾乎走二里地就能看到無人掩埋的屍首。
這還不算因為飢餓和疾病昏倒的人。
哥幾個是看見一個幫一個,送吃送喝是少不了的,可能力有限,竭盡全力又能幫得了多少?
跟治療疑難雜症一樣,治標不治本罷了。
要不是老劉死活扣下最後的糧食,呂秀才能把驢車上所有的物資全送出去。
趙三元抬頭看了看天色,「別救苦救難了秀才,再送下去不等到石門,你這個活菩薩就得先餓死,打鐵還需身子硬,咱們先找個城鎮補充補充,手裡寬裕了再救苦救難。」
老劉深以為然連連點頭,抱著最後的乾糧說啥也不鬆手,「是啊是啊,地圖上顯示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最近的城鎮滿城至少需要兩天多的路程,周邊的小村莊咱們又不是沒問過,賣啥都行就是不賣糧食,家家都快揭不開鍋了,所以先保證自己餓不死再說吧。」
「唉」
呂秀才重重嘆了口氣,他何嘗不知量力而行的道理?可當你真看到在路邊奄奄一息即將餓死的老人孩子,又怎能狠得下心裝作看不見?
但柳暗花明。
道路盡頭有兩個人敲著銅鑼邊走邊喊,說再往前走五里地就有賑濟粥場。
這個消息堪稱晴天大霹靂。
路上行人哪怕是到了油盡燈枯的程度,都會榨乾身上最後的力量,拼著迴光返照也要走完這五里路。
哥幾個也樂了,有粥場好啊,除了能白吃白喝一頓,還能花錢買點糧食,在以後的路途上能多幫一些人。
趙三元感慨萬千道:「還是有好人啊,這年頭能賑濟設粥場的真不多了。」
呂秀才感動的稀里嘩啦,「啥叫活菩薩啊?這才叫活菩薩,立長生牌位都不為過。」
老劉和老康也大鬆一口氣,實在是這條路的災民難民太多了,心情一直很沉重很壓抑,能在節骨眼上碰到設粥場的大善人,確實是久旱逢甘霖。
唯有莫聞山表情不變,盤腿嘬著老煙槍。
活菩薩?
大善人?
呵。
幾個臭小子懂什麼?
是菩薩是惡魔,等到了地方才知道。
五里的路並沒有多遠,晌午吃了二斤豆餅的毛驢很快到達。
在個小山坡下,極其簡陋的粥場上是大片炊煙,隔著老遠都能聞到米香,粥場外圍是人山人海,飽嘗飢餓的人們發瘋似的往前沖,哪怕是爬也要爬過去喝一碗粥。
幾千年來炎黃人講究要死也要當個飽死鬼,否則死不瞑目。
望著里三層外三層的難民,趙三元欲哭無淚,「得,本來想占占便宜的,現在看還是拉倒吧,咱們別跟難民搶食了,少了咱們四個排隊,或許能多救活四個。」
哥幾個都點了點頭,認為沒毛病。
雖然老劉是個特別愛占小便宜的主,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從不含糊。
「老康,咱們手裡還有多少錢?」
「現大洋有五六百,還有兩萬來塊的奉票銅元劵,哦對,金條也有幾根。」
趙三元微微沉吟著。
心想這趟入關還不知要到多少地方,如果以後要再往南走脫離奉軍地盤,那奉票就沒啥用了,因為老張家和炎黃銀行、交通銀行的關係都不太好,所以奉票並未全國流通,銀元、黃金、糧食才是硬通貨。
但在奉軍地盤上,奉票還是比較堅挺的,不像其他軍閥那樣在鈔票上動輒印上五六個零,導致經濟快速崩盤,上廁所都懶得用鈔票擦皮燕子,而奉票最大面額只有一百,沒有鼠目寸光的往上邊死勁加零,一直在竭盡所能壓制通貨膨脹。
「把奉票都帶上,咱倆去粥場看看能不能買點糧食。」趙三元將馬牌擼子插進後腰。
安全第一,聽說粥場的難民因為爭搶很容易發生騷亂,也有馬匪聞訊下山打劫的,所以帶上傢伙總沒錯。
老康踹好鈔票跟著趙三元前往粥場。
可走了一會卻發現了怪異的地方,因為喝粥的人不光有衣不遮體的,還有許多穿綢緞子的。
趙三元略感疑惑,小聲問道:「富人也來粥場吃白食?沒道理啊,帶著金銀細軟去城鎮裡吃香喝辣的不好麼?」
走過南闖過北差點跟殭屍親過嘴的老康更加見多識廣,回答道:「老弟伱細想啊,一個地方無論是遭了天災還是兵災,大戶跟窮人一樣是活不下去的,家裡護院難道還能比軍隊能打?退一步講即使是打過來的軍隊軍紀嚴明,大戶依然不敢開火做飯,否則幾百上千餓急眼的老百姓能把家給沖爛啥也留不住,所以大戶們都提前變賣糧食,然後帶著地契和金銀細軟舉家逃難,等風頭過了再回去。」
「道理我懂,我的意思是既然兜里有錢,何必遭這個罪?去城鎮裡不舒服?」
「哎呀老弟你沒轉過來這個彎兒,大戶怎麼了?之所以是大戶是因為太平歲月里在當地的威望和勢力,這都背井離鄉了哪還算是大戶?充其量就是個大肥羊,財不露白的道理你難道不清楚?無論是官是匪在城鎮裡都有眼線,天天盯著這種肥羊進城,來一個吃一個,最後落的賣兒賣女的下場,哭都沒地方哭。」
趙三元恍然大悟,又苦笑連連。
擱這玩官匪一家親是吧?
但不得不說絕對是暴力的行當,裡邊的水有多深,恐怕常人難以想像。
窮人活不起,富人好像也活不起。
不知怎的,趙三元突然想起那位被當眾處決的大鬍子先生,秀才說他們是想創造出一個吃得飽,穿得暖,人人都活的有尊嚴的炎黃,現在再結合老康說的話,明白他們所選擇的道路有多難。
面對的是官匪利益共同體,只有世道越混亂,才能渾水摸魚的剝削,徹底固化上層建築,可以永遠世世代代對中層下層底層吸血吸髓。
「照你這麼說,還真挺悲涼的。」趙三元揉了揉太陽穴,感覺有些東西不是自己的小腦袋瓜能想明白的,更不是自己這個普通人能想到解決辦法的,還是顧好眼前吧。
來到粥場後方,成袋成袋的糧食堆積如山,大米白面數之不盡。
當然,有更多持槍的護衛在嚴密警戒著,不是軍警,而是民間武裝,可見設粥場的人絕不簡單。
「閒雜人等速速遠去!」
瞧見趙三元和康木昂靠近,幾個護衛都拉動槍栓隨時準備開槍。
違和感。
這一刻趙三元感受到了極其深刻的違和感。
說不清道不明。
你要說是積德行善做好事吧,可這麼多荷槍實彈的護衛在,個頂個的凶神惡煞。
你要說是做面子功夫扯淡吧,可人家確確實實的賑濟發粥,來者不拒至少人人都有一碗粥。
彆扭。
很彆扭。
最終趙三元認為是世道原因,估計是那大善人怕有人哄搶才做的布置。
老康趕忙上前,怕對方說話太沖把老弟惹惱了,「大哥別誤會,我們是來買糧食的,如果有富裕的話看看能不能賣一些。」
一聽這話,護衛們瞬間和顏悅色起來,鼓起最和善的笑臉接待哥倆,引到一個臨時搭建的草棚中,裡邊坐著名身穿儒衫的中年文人,先是上下打量哥倆一番,尤其是瞧見趙三元土掉渣的打扮後他微微皺眉,不過看到體面的康木昂後,他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
「二位是要買糧啊?還是要托養孩子?」
趙三元和老康面面相覷。
孩子?
啥孩子?
你這不是粥場麼?
還幫帶孩子?
信息量太大了吧?
難道粥場幕後的大善人真是活菩薩下凡?
中年文人看出哥倆的疑惑,以為是他們並不信任,便故作嘆息說道:「鬧災就這樣,再碰上兵荒馬亂,世道艱難啊,幸好在一百多里外的博野有個西洋教會,教會下有個育嬰堂,孩子託付給我們保證沒問題,這粥場許多糧食就是西洋教會援助的。」
趙三元盯著對方的雙眼。
從話表面來看,並沒有任何問題,可直覺告訴自己好像事不尋常。
要知道二十來年前,這片地區的義和團鬧騰的非常大,乾死不少西洋傳教士和假洋鬼子,導致八國以此為藉口組成聯軍侵略炎黃,當年義和團對洋人下手有多狠,這裡就不多贅述了,直接衝突原因是傳教士的治外法權,舉個例子,傳教士一槍崩了你親爹,炎黃的法律無法對其制裁,只有傳教士的國家才能審判,將炎黃的尊嚴狠狠踐踏,這期間發生了太多屈辱事件。
所以於情於理,西洋傳教士好像都不該回到這片土地,更別說援助大量的糧食幫忙收養孩子了。
因為博愛?
因為善良?
不是說沒有這個可能,只能說概率奇低。
最重要的依舊是在當下民國,西洋傳教士實際上繼續保留了治外法權。
趙三元沒多細想,回答道:「沒孩子,我們就是單純的想買點糧食。」
中年文人表現的有些失望,「我這裡有白面、玉米面、紅高粱、大米、小米的原材料,也有成品的乾糧,二位看看需要哪一種?」
「要大米吧,多少錢一斤?」老康從中選擇了大米,一來是好烹飪,二來是能做粥。
有些人或許不太懂,當長時間飢餓的難民奄奄一息時,他的胃腸極其虛弱根本吃不了乾糧,半塊窩窩頭都有可能要命,只能先吃些湯湯水水,科學名詞叫做再餵養綜合徵。
所以老康選擇相對好用的大米。
中年文人伸出手掌:「好說,大米一斤五百。」
趙三元瞪圓了眼珠子,愕然道:「你這米粒子是金子做的還是米糠子是金子做的?」
中年文人呵呵一笑,「你瞧瞧方圓幾百里還有幾家賣大米的?這都是從江浙運來的米,你嫌貴我還嫌貴呢。」
「行行行,五百就五百,給我來二十斤。」老康拉了趙三元一把,然後趕緊掏錢。
豈料對方看見是奉票後差點沒笑噴,原以為穿著體面的康木昂是個聰明錢,現在一看就那麼回事。
「朋友,五百說的是五百大頭錢,還必須是現大洋,不是五百奉票。」
這回連老康都傻了眼。
五百現大洋換一斤大米?
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哪怕是給張大帥吃的大米都不可能這麼貴吧?
哥倆怎麼著都是在大青樓蹭過飯見識過大場面的人,可眼下著實被驚到了。
老康捏著一疊奉票格外尷尬,趙三元大腦還處於懵逼當中。
想不通。
完全想不通。
那種違和感在這一刻來到頂點。
外邊不問老少不問男女的施法粥水做善事。
裡邊卻將糧食賣到天價中的天價。
是這中年人在監守自盜麼?
趙三元餘光看到草棚角落裡,發現有不少金銀細軟,由此可見對方絕不是監守自盜,而是按上邊的交代辦事。
但這麼做到底圖什麼?
又當又立?
那也沒道理啊。
「你們還買不買?不買就請離開吧。」中年文人冷淡下達逐客令,一旁的護衛都上前一步面色不善。
當趙三元和老康走出粥場的時候,腦仁還是嗡嗡響,絞盡腦汁也想不通到底是咋回事。
雖然都明白在混亂年景里糧食價格會成倍成倍的往上飆,可十六兩的大米要五百現大洋依舊太過於瘋狂,哪怕是冤種都不會接受這個價格。
這個粥場怪異的地方太多了,到處充斥著違和感。
趙三元噗嗤一笑被氣樂了,「老康啊老康,咱們算是見到大世面了,五百現大洋一斤的大米,咱家老仙兒吃了能不能原地飛升?」
老康也笑了,「不知道,反正我肯定得一粒一粒仔細品味,粑粑我都捨不得拉。」
這時一個穿著還算體面的男人走向草棚,趙三元臨時打定主意,「老康你先回去,我倒要瞧瞧天價糧食是怎麼回事,搞不懂我都睡不著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