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姨娘

  半個時辰後,雲公館。

  雲暖跟著忠叔和趙嬤嬤踏入雲公館的外門,忠叔便跟雲暖告了退,由趙嬤嬤領了雲暖進了雲家大廳。

  廳中除了兩個小丫頭,並無他人。

  趙嬤嬤請了雲暖坐下,一個小丫頭便機靈地上前來,一邊給雲暖上茶,一邊就用眼角迅速地將雲暖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後伶俐地笑著道:「二姑娘且先坐坐,等太太見過姑娘之後,奴婢再領姑娘上去房間收拾行李。」

  雲暖應下謝過,目光從茶杯上掃過,抬頭剛對這半西化半中式的大廳有了個初步的印象,就聽到一個溫柔有些柔啞的聲音從側上方傳來道:「阿暖,你可是到了,這一路上辛苦了吧?」

  和忠叔見到自己的第一句話竟然差不多一樣,只是語氣聲音截然不同,雲暖心中暗自好笑。

  她轉頭看向聲音的方向,就見袁蘭繡卷著頭髮,穿了一身無袖高領冰藍金絲彩線繡花的綢子旗袍,端莊又裊娜的從二樓樓梯上走了下來,她的領外還戴了一串小拇指般大小閃著瑩白光澤的珍珠頸鏈,和她長長的胳膊那白花花的肌膚相映,頗有一股子風情。

  袁蘭繡其實不過是個中等偏上的容貌,但卻十分會些時下新潮的打扮。

  雲暖起身站定,看著袁蘭繡裊裊走過來,並沒有答她的話。

  袁蘭繡走到近前,無視雲暖的喬裝,熱情笑道:「阿暖又長高了,這模樣,出落得越發水靈了,等今日你父親回來,見到你定會十分高興。還有你姐姐,她聽說你要過來,這些日子都興奮得很,收拾了不少首飾洋裝出來,說是要送你。」

  阿暖待她那一串兒的話說完停了下來,這才微微屈膝行了一禮,道:「袁姨娘。」

  袁蘭繡面上的笑容一僵,臉瞬間扭曲了下。

  袁蘭繡這幾年隨著雲佰城回過三次延城,每次雲暖見到她的第一句話也多是唯一的一句話,雷打不動永遠都是「袁姨娘」。

  以前是在延城,旁邊有偏心的雲老太爺和雲老太太在側,大庭廣眾之下,袁蘭繡顧忌著身份形象,哪裡能和個小姑娘爭拗?越爭,越顯得沒臉。

  所以哪怕心裡氣炸了,也只能當做聽不見。

  當然了,當年也正是雲暖這句「袁姨娘」才讓袁蘭繡抓了理由一哭三鬧的逼著雲佰城讓他或休了陳氏,或降陳氏為妾。

  話說回來,此時袁蘭繡聽阿暖又這般喚她,心中又驚又怒,黑著臉心道,以前是在延城,那也就罷了,現在在北平,情況可是不同,這規矩就得立起來了。

  袁蘭繡收了笑容,示意了她旁邊的趙嬤嬤一眼,趙嬤嬤就對雲暖端著聲音道:「二姑娘,您怎麼說話的呢?這裡是雲公館,對著太太,您縱是不叫聲母親,也該喚聲太太才是。」

  雲暖聽言也沒惱,她抬頭打量了袁蘭繡一眼,也並不堅持,看向袁蘭繡,就出聲喚道:「雲太太。」

  雲太太而不是太太。

  聲音平淡,不卑不亢,既沒有被勉強的委屈,也沒有絲毫的不甘和怨憤。

  袁蘭繡這才重新高興起來,也並沒有因為雲暖加了個「雲」字在前面不高興,不,反而格外高興了些。

  因為她才是雲太太。

  而雲暖這麼喚她,顯得雲暖和她的生母才是外人。

  她心道,不過是個不知事的小丫頭罷了。

  她坐到主位上,也讓雲暖重新坐下,心情高興,就云云羅羅地和雲暖說了好一會兒話,說的無非是北平現在的風行時尚,貴族小姐們平日裡的規矩愛好,多是她在說,雲暖在聽。

  只是雲暖一直木著臉,沒有多少反應,袁蘭繡也沒有得到預期的卑微,怯懦和艷羨的表情,說得有點口乾的時候,看雲暖還是木木呆呆的,頓時就有些索然無味,她心想,這怕是被陳氏和雲老太太給養得有些傻了的。

  不過木頭是木頭了些,樣貌那真是頂頂好的。

  哪怕她面無表情,身上穿著京里時髦小姐們已不怎麼穿的舊式襖褂襖褲,面上也明顯故意塗黑了,可那眉眼的精緻,卻是掩也掩不住的。

  袁蘭繡突然就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她遂收了話,掛了個帶了點倦色的笑意,道:「你趕了兩日的路,也該是累了,就讓阿環領著你去房間裡梳洗一番,再歇息一下,看看若是有什麼東西缺的,就跟我說,別委屈了自己。」

  又看了一直站在雲暖身後的阿碧一眼,道,「這是你原先的丫頭吧,既然是服侍慣你的,便讓她依舊跟了你,只是這北平和家裡的規矩她不懂,就讓她先跟著阿環好好學著吧。」

  阿環便是先前給雲暖上茶的伶俐丫頭。

  雲暖應下便帶了阿碧跟著阿環上樓去了他們給自己安排的房間。

  雲暖是在晚上用餐之時才見到雲佰城和袁氏所出的一對子女,雲琪和雲浩的。

  此時的雲暖已經梳洗一新,換了裝扮。

  不過仍是簡簡單單的素底青花綢子襖裙,耳上戴了一對水色極好的碧玉耳璫。

  雲佰城態度溫和地和雲暖說了幾句話,道以後這裡就是她的家了,讓她好好聽「太太」的話,和姐姐阿琪,弟弟阿浩好生相處云云。

  雲暖俱是有禮的應下了。

  至於雲琪和雲浩,應該是雲佰城和袁蘭繡對兩人特別囑咐過,兩人對雲暖的態度都很不錯,雲琪都已經是堪稱熱情了,用過晚餐之後,她就拉了雲暖,要請她到她的房間裡,道是特意收拾了不少洋裝和北平流行的裙裝出來,讓阿暖去挑選喜歡的。

  原本說的好好的,雲佰城和袁氏也是含笑看著兩人,氣氛溫馨。

  只是雲琪說完兩句話,臉色卻是微微一變,她低頭,目光凝在了雲暖的手腕上。

  雲暖手腕上帶了一個冰玉鐲子,水色凝透,晶瑩欲滴,襯著雲暖幼嫩如凝脂般的細腕,當真是好看得......讓人不經意間就失了神。

  而此時,雲琪正好握著雲暖的手,兩根手指搭在了那鐲子上,鐲子的觸感清涼卻又溫潤,讓人在酷暑下的焦躁感頓失,只覺得冰涼舒適。

  雲暖見雲琪盯著自己的鐲子,就很恬淡地笑道:「姐姐喜歡這玉鐲嗎?我也很喜歡,我小時候身體不好,夏天怕熱,冬天怕冷,祖母便尋了這玉鐲給我,是冬暖夏涼的雪山溫玉,據說戴了可以調理體質,後來我身體果然就好了很多,所以祖母讓我帶著這個切不可離身的。」

  雲暖表情溫和自然甚至還有些木訥,原先雲琪看她這樣是覺得她傻和土,現在卻像是被打了個悶拳。

  雲琪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她剛剛不過是見到這鐲子好看觸感又那麼特別,所以這才多看了兩眼,卻沒想到引來雲暖這一番話。

  祖父祖母好東西多,可是卻偏心得不得了,一樣好東西都不肯給她。

  此時不僅是雲琪,就是袁蘭繡的面色都不太好看。

  雪山溫玉,冬暖夏涼,可以調理體質,還有那能看得見的水色,可以想見這玉鐲的珍貴,可雲老太太竟然隨隨便便就給了雲暖......

  雲佰城咳了一聲,打破了尷尬的寂靜,道:「阿琪,你不是說要送妹妹衣服和首飾嗎?帶你妹妹上樓去吧。」

  雲琪嘴巴癟了癟,也怕自己露出了異樣,轉身就往上走,瓮聲瓮氣道:「這裡,上樓吧。」

  袁蘭繡了解女兒的性子,不放心,使了個眼色給自己的丫鬟阿英,命她跟著上去了。

  待兩人離去,袁蘭繡的臉色就沉了下來,她道:「老爺,老太太未免也太偏心了些,她不喜歡我也就罷了,可是阿琪和阿暖都是她的孫女,可一個捧到了天上,一個踩在了地下,也未免太過了些。我們阿琪......」

  說到這裡忍不住就落下淚來。

  袁家是新政府新貴,所謂的新貴,其實就是沒什麼底蘊。

  袁家祖上只是個窮舉子,前朝新跟外國互通,選了一批窮讀書人送去外國學習洋技,其中便有袁蘭繡的祖父,後來袁蘭繡的父親就一直跟隨新派人士革命,新政府成立之後,就做了新政府外交部的政務參事,這便是袁家的發家之路。

  袁家發跡是在袁蘭繡嫁給雲佰城之後,且袁蘭繡和雲佰城是在英國成婚,袁蘭繡根本一點嫁妝也沒有。

  而雲家是有錢,可雲佰城卻沒錢,就他那個薪俸,要過現在這麼體面的生活,根本填個小角都不可能,他住的房子,開的轎車,平日裡的應酬,家裡的傭人,袁蘭繡母女的衣裳首飾,大半都是雲家補貼過來的錢。

  袁蘭繡母女的衣裳首飾,看著款式時新,但料子還真不是什麼上等的好料子,首飾更不是什麼價值不菲的珠寶,也就是面兒光鮮罷了,當然了,現在追求新派,這樣的官太太,新興起來的家庭也多得很,且袁蘭繡母女有留洋的光環,也並沒有人笑話她們。

  雲佰城也沉著個臉不出聲,這事兒吧其實袁蘭繡每次回延城都要和他鬧上一回,但這麼些年袁蘭繡也就跟著回延城回了三次,每次待的時間也不多,她鬧完自己哄哄,給她和大女兒送點東西也就完了。

  可現在阿暖住到了京中。

  這還是第一天,阿暖一伸手就是個鐲子。

  可雲佰城知道,阿暖的好東西多著呢。

  這話不是雲佰城說的,這事是上次袁蘭繡在雲家時跟雲佰城吹枕頭風,道雲老太太偏心,雲老太太說的。

  當時雲佰城被袁蘭繡慫恿著,頭腦一熱,就跑去問雲老太太,其實就是他自己也覺得女兒小小年紀,戴的珠寶首飾也太過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