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說客
銀州關慘敗,雖然張大受盡力封鎖消息,可是在曹文詔等人的散播下,還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延安府。這場慘敗,對整個陝北農民軍的精神衝擊太大了,本來農民軍就對宣府和大同府邊軍心存敬畏,尤其是活閻王鐵墨,現在又是一場大敗,更加深了內心的恐懼。
劉文秀撤回安塞城沒多久,袁馬、張一川等人也開始將兵力收縮到甘泉城和野豬峽。至此,袁馬算是鐵了心了,只要官兵不打野豬峽和甘泉城,隨他們折騰,反正是不可能輕易跟官兵開戰了。如今麾下士卒人心惶惶的,一旦開戰,結果一定不會太妙。
當然,最難過的莫過於河曲城的張存孟了。銀州關戰事結果傳來,張存孟恨不得打自己幾巴掌,此時心中充滿了後悔,要是自己配合出兵,銀州關戰事不至於如此啊。可世上沒有後悔藥吃,而且,也不能全怪他張存孟啊,官兵逼近河曲城,一直開炮,守城將士被炸的傷亡慘重,士氣低落。張獻忠憤怒,可是他知道河曲城的情況麼?任誰被這樣轟幾天,也沒膽子領著大軍出城吧?
這一次算是把張獻忠得罪死了,接下來再指望別的人馳援河套,也不太可能了。如今唯一能調動的也只有張獻忠這部兵馬了,王頭領和張大受還要守著慶陽府和延安府,就算馳援河套,也不可能分出太多兵馬的。
頭一次,張存孟覺得地盤太大也不是什麼好事。義軍的戰鬥力一直都成問題,為了應對官兵,只能數量取勝,如今要守著地盤,不能流動作戰,直接限制了己方的兵力優勢。河套也好、慶陽府也好,單獨應對官兵,兵力優勢並不明顯。
崇禎三年四月二十四,捷報飛傳京城的時候,宣府與大同府邊軍再次兵臨河曲城。當天午時,在滿桂的指揮下,婁大集、劉國能率先對河曲城發起了進攻,火炮轟了一刻鐘,三千餘名邊軍將士扛著各種攻城器械朝著河曲城撲去。這一次,是真正的攻城,張存孟感覺到一股危險正在降臨。
在連番炮轟之下,河曲城早已殘破不堪,之前好不容易弄好的防禦也毀的七七八八。城牆本就不高,有些地方還出現了缺口,雲梯架上,僅僅用了半個時辰,婁大集的左翼便攻上了城牆,與守城農民軍展開了近身廝殺。沒多久,劉國能也帶兵攻上了西城牆。第一次正式攻城,便被打上城牆,張存孟雖然心裡有了準備,可依舊覺得有些震驚。
城內的農民軍不斷馳援城牆,在歷經一個時辰的惡戰之後,終於將官兵趕了下去。可是,第一次正式交鋒,不僅被攻上城牆,還折損了三千餘士卒的性命。暫時保住了河曲城,可是張存孟明顯的感覺到城中四處瀰漫著一股恐慌情緒,大家對守住河曲,乃至整個河套的信心越來越小了。
一處破敗的民房,四處漏風,牆壁漆黑。前段時間,這座房子毀在官兵的炮轟下,當時屋頂坍塌,事後在裡邊挖出六名兄弟的屍體。那時候,所有人都有種茫然無助的感覺,那種任由別人宰殺卻還不了手的感覺,讓人窒息絕望。
可是,現在才體驗到什麼才是真正的絕望。幾名農民軍士兵靠著殘牆,面色灰白,他們垂著腦袋,仿佛一片霜打的茄子。一名中年男子摸了摸滿臉的鬍子,露出一張滄桑的臉,「哎,這河曲城是沒法守了啊,這仗打得......不愧是活閻王啊,每次碰到他,都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旁邊那名年輕人擺弄著地上的土坷垃,瓮聲瓮氣的說:「城中還有我幾萬兄弟,怎麼就守不住了?」
中年人嘆口氣,抬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你啊,還是太年輕,經事太少。今天這一戰,你難道沒發現有什麼問題麼?以前活閻王的部隊引以為傲的可是那群火槍兵,今日那些火槍兵都沒露面。若是火槍兵像以前那樣壓制,掩護攻城,我們的傷亡可就不止這些了。你沒跟活閻王的部隊交過手,他麾下的兵馬,那可是出了名的能打,人家那可是在草原上跟蒙古韃子經常廝殺的。可今日,雖說他們衝上了城頭,後續沒有繼續增兵不說,連一舉奪下城牆的勁頭都沒有,見事不可為,對方便主動退下了。」
「他們留力了啊,真正的攻城還沒開始,今日只是一次試探。真正的進攻到來時,那種可怕的火炮轟下來,火槍兵掩護,官兵攻城,我們守得住?」中年人抬起頭,看著不遠處的長街,那裡一隊隊農民軍士兵正在急匆匆的走過,「你看看他們,都慌了,你還覺得我們能守得住?」
年輕人愕然,雖有不服,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
這一天,官兵並沒有發起第二輪攻勢,也沒有繼續炮轟河曲城,這讓城中的農民軍得到了難得的休息機會。夜色降臨,許多人找個地方貓頭就睡。這些天被那可怕的火炮折騰的都快瘋掉了,沒睡過一個好覺,那些人夜裡都開炮,要是睡死了,鬼知道哪顆炮彈會落到自己頭頂上?
寧靜的河曲城,星辰滿布,夜深人靜時,一個人悄悄進入了這座戒備森嚴的城池。他一身黑袍,看不到臉。
河曲縣衙,張存孟神色不安的坐在大堂里,旁邊的飯菜早已熱氣全無,他卻依舊一點食慾都沒有。今日這一戰,一些老兵能看出來的問題,他自然也看得出來。本來以為官兵很快會發起第二輪猛攻的,結果對方偃旗息鼓,什麼都沒做。張存孟不覺得這是什麼好事,那些看不到的危險才是最可怕的。
外邊腳步聲響起,打斷了張存孟的思緒,抬頭看去,便看到自己的親信兄弟蘇柏生匆匆走來。蘇柏生在農民軍中不顯山不露水,似乎很容易被人忽略掉,可就是這個人有一個響噹噹的外號,諢號「黑狐」。了解蘇柏生的,都知道此人心智狡詐,多有韜略,而他,才是張存孟真正的心腹,一直被倚為謀士。
「蘇老弟,城防出了事兒?」張存孟最擔心城牆上出岔子,趕緊出聲詢問,蘇柏生板著臉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還是皺起眉頭,低聲道:「張頭領,有個人想見你。」
「誰?」張存孟剛剛問完,蘇柏生趕緊貼近一些,說了些什麼。很快,張存孟臉色大變,他第一個反應就是不見,甚至想下令砍了對方的腦袋。蘇柏生知道張存孟心中所想,所以趕緊勸道:「張頭領,不如見他一面,看看他能說些什麼,到時再做決定也不遲。」
「讓他進來吧」張存孟哼了一聲,轉身回到主位上。片刻之後,蘇柏生領著一名黑袍人進了大堂,那人進來之後,便摘下兜帽,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看著那張臉,張存孟嘴角一咧,伏地身子,冷冷的笑道:「王左掛,你這個敗類,沒想到你竟然還敢來見老子,你難道就不怕老子一刀宰了你?」
沒錯,來人正是王左掛。面對張存孟的威脅,王左掛神色泰然,面容和煦的拱了拱手:「張兄弟,好久不見了啊。你想殺王某,可以理解,可是要說王某是敗類,那就大錯特錯了。只能說你我道路不同,選擇不同罷了,亦或者說,在你不沾泥眼裡,王某是個貪生怕死,貪圖富貴之人?」
「你.....」張存孟頓時啞然,就算他再恨王左掛,也不覺得對方是個貪圖富貴怕死的小人。農民軍能人很多,可讓他真心佩服的不超過三個,王左掛絕對是其中之一。記得當初,得知王左掛前去張北,投靠活閻王的時候,他氣的一天沒吃下飯。
至今為止,張存孟都無法理解王左掛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忘了當初為什麼起兵了麼?你忘了之前說過的那番話了麼?」
王左掛坦然自若,坐在旁邊的椅子裡,淡淡的笑道:「正因為沒有忘,王某才選擇追隨鐵守備。當初王某散盡家財在家鄉起兵,為的是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為了讓著百里秦川不再饑民遍地。可是,自王某隨著諸位兄弟起兵,得到的是什麼?是饑民越來越多,整個秦川大地民不聊生.....」
張存孟臉色發暗,攥緊了拳頭,有些憤怒的瞪著王左掛,陰沉道:「你既然記得,那你為何還要投靠活閻王,你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麼?」
「為什麼不能投靠活閻王?三年前的張北是什麼樣子?現在的張北是什麼樣子?」王左掛眉頭蹙起,神色變得嚴肅和莊重,在他眼睛裡,多了幾分傷感和不滿,「鐵守備自入主張北,讓多少流民安居樂業,讓張北重現往日繁華。可是我們當時在做什麼?秦川大地為何流民激增,顆粒無收,張兄弟,你心裡難道一點都不明白......捫心自問,多少人所作所為已經與當初的夢想背道而馳......王某不願意再為某些人的野心陪葬,何錯之有?」
「王左掛.....」張存孟凝視著對方,一字一句,聲音冷若冰霜。如果語言能化作刀劍,此刻的王左掛早已經被切割成碎肉了。
「我看你是瘋了,陝西變成這副樣子,責任在朝廷,按你的意思,是我們錯了?」張存孟厲聲喝問,王左掛卻聳聳肩,不置可否的說道:「朝廷無道,才導致今日之局面,可是,某些人的做法比朝廷還不如,一味地滿足自己的私心,卻不知體恤秦川父老。好了,張兄弟,你我道路不同,誰也無法說服誰。是對是錯,時間會證明一切。」
張存孟冷哼一聲,不過還是努力收拾好心情,「說說吧,你來河曲,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救張兄弟的性命!」王左掛聲音很輕,可是落在張存孟和蘇柏生耳朵里,卻是刺耳異常。張存孟陰沉著臉,不無譏諷的說道:「王左掛,你就不怕老子現在就把你剁了?」
「張兄弟當然可以這樣做,但是王某死了,張兄弟以及這幾萬兄弟也要一起陪葬。相信張兄弟不是莽撞之人,不是嘛?」
王左掛簡直是有恃無恐,這讓張存孟有種渾身是力氣卻無處下手的感覺。呼口氣,這才說道:「張某倒是不覺得,雖然邊軍戰力驚人,可是如今河曲城內,依舊有四萬可戰之士,若是張某鐵了心死守河曲,你們就算能吞下河曲城,最後也吃不到什麼好果子的!」
「卻如張兄所言,但是城中將士軍心如何呢?如果我方炮火延伸,覆蓋整個河曲城呢,到時候河曲城一片破敗,又會折損多少人?張兄弟真覺得你有機會與鐵守備拼個兩敗俱傷?」
王左掛停頓片刻,繼續道:「如今河套已經落入我軍之手,死守河曲城的意義又在哪裡?就為了爭口氣?亦或者,張兄弟覺得滿天星或者王自用能騰出手來,派遣重兵重新奪回河套?」
一連兩個問題,頓時問的張存孟啞口無言。就連蘇柏生也是神色大變,之前大家似乎都沒想過這個問題,只琢磨著該怎麼守河曲,卻未想過守河曲的意義在哪裡。
神木城丟了,河套大部分也落入官兵之手,守河曲城毫無意義啊。
張存孟有些不甘,哼聲道:「那又如何,即使如此,你們又能殺得了張某人?老子手握幾萬大軍,若是想撤,你們攔得住?」
王左掛點點頭,淡淡的笑道:「當然攔不住,可不要忘了,城外有我上萬騎兵,在這種情況下,最後能逃到延安府的能有多少?更何況還有火炮以及火槍兵攔截,等到了延安府,怕是不足萬人了吧?經過銀州關一事,你覺得張獻忠能放過你麼?手上實力驟減,你如何應對張獻忠?你我都清楚,靠滿天星和王自用,是保不住你的。」
張存孟嘴角抽動,沒人發現他的手輕輕顫抖了起來。王左掛的話,就像一把鋼刀,狠狠地插在了他的胸膛里,直切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