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下起了雨。
小冰河氣候越正在肆虐,天氣變化莫測,去年春季華北出奇的乾旱,很多地方二十多天沒有下過一滴雨,土地龜裂,麥苗盡枯。今年則完全相反,打從冰雪消融之後大雨小雨就下個不停,沒完沒了的。現在銅錢眼大的雨滴正箭雨似的從天空中傾泄而下,還夾雜著蠶豆大小的冰雹,砸在身上痛徹骨髓。
關寧軍在雨幕之中呼嚎狂奔,冷雨和冰雹打在他們的身上,他們全然不顧,只想著逃命!不知道多少人被撞倒,然後被無數雙大腳狠狠的踩進泥濘之中,慘叫聲和呼號聲響徹整個戰場。關寧騎兵連人帶馬裹在瘋狂的人流之中,戰馬在驚嘶,人在怒吼,為了奪路而逃,這些自認為高人一等的騎兵完全不顧步兵的死活,策馬橫衝直撞,將擋在自己前面的步兵通通撞倒,馬蹄踏碎骨骼的悶響和慘叫聲此起彼落,令人毛骨聳然。當戰馬的動能耗盡,再也撞不動之後,已經紅了眼的騎兵竟揮舞馬刀,照著那些礙事的傢伙狠命劈過去,刀光閃過,血光噴濺,碎肢飛舞,這些傢伙闖到哪裡,哪裡就是一陣腥風血雨,哪裡就是慘叫和惡毒的咒罵。關寧軍步兵對這些凶神附體一般的騎兵憤怒之極,卻又不敢還手,只能本能地讓開,同時馬蹄濺起一股股血水的騎兵發出有生以來最為惡毒的詛咒!
祖澤潤整個人都像是墜入冰窖之中,渾身冰冷,幾乎無法呼吸。
敗了!
兵敗如山倒!
他不敢相信,也不願意去相信,集結了這麼多關寧軍的驕兵悍將,再加上幾千清軍重騎,對付一萬七千川軍和一萬多由孫傳庭率領的烏合之眾,竟然會敗得這麼慘!似乎川軍都還沒有活動開,他們就已經徹底崩潰了……我的老天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他們太弱了還是川軍太強了?川軍有著如此強悍的實力,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一直被關寧軍欺壓,忍氣吞聲?有那麼一瞬間,祖澤潤真的不打算逃了,只想揪著川軍將領的衣領怒吼「你們明明有這麼強大的戰鬥力,為什麼以前一直忍讓著我們?你們當我們是什麼?猴子嗎!?」
但是,面對旋風般殺來的川軍騎兵,揮舞橫刀裸著上身勢如瘋虎的川軍橫刀手,還有那始終保持嚴整的隊形,手持長槊如牆推進,有條不絮地輾碎一切抵抗的川軍長槍兵,祖澤潤終究是沒有勇氣停下來去詰問川軍將領以前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甚至沒有勇氣嘗試著收攏殘兵再作抵抗。在這兵敗如山倒,千軍萬馬卷甲而逃,最需要他挺身而出收攏殘部穩定軍心之際,他什麼都沒有干……不對,他幹了一件事,就是用馬鞭拼命抽著戰馬,奪路而逃!主帥如此窩囊,本來還有幾分鬥志,試圖穩住陣腳再作抵抗的關寧軍將領也為之心灰意冷,各自帶領一點家丁拼死逃竄,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幾萬大軍亡命逃奔,屍體、傷兵、武器、糧食、甲仗等物資扔得滿地都是,形成一個巨大的路標,而且這個路標連綿二三十里,它將成為從這場災難中倖存下來的倖存者最為痛苦、最為恥辱的回憶。
孫傳庭使出吃奶的勁一劍從一名清軍傷兵胸甲的縫隙狠命捅進去,再用力一絞,將兩根肋骨連同內臟一併絞碎,一股血箭順著劍身的血槽直直的噴起,幾乎噴到他持劍的手上了。這名清軍傷兵喉嚨格格作響,沒有慘叫,也沒有慘叫,只是呆呆的鉛雲低沉的天空,目光渙散,絕望都寫在臉上。滄州這一戰他們又輸掉了,輸給了戰力遠遜於河洛新軍和天雄軍的川軍,大清還有什麼希望?他們這些隨同皇太極殺入京畿的滿洲武士還有什麼希望?整個族群都沒有希望了,還不如就此死了罷!
孫傳庭有些吃力的從猶自抽搐的清軍士兵胸口拔出長劍,看著明軍士氣如虹,狂嘯著朝咬住潰逃的敵軍瘋狂砍殺,他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只覺得渾身乏力,兩條腿每一束肌肉都在觸電似的顫抖著,必須以極大的毅力支撐著才沒有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雖然打過不少仗,但畢竟是個文人,還是頭一回咬著牙頂上去跟敵人面對面的對砍,更是頭一回捅人。剛才是頭腦發熱,什麼都不顧了,直到現在捅死了人才覺得陣陣後怕,差點就尿了。他喘著粗氣走向秦良玉,聲音略帶一絲嘶啞「贏了嗎?」
秦良玉微笑著說「大獲全勝。」
孫傳庭的表情像哭又像笑「不容易……真的不容易!以後我再也不領兵打仗了,這真不是人幹的事情!」
秦良玉一怔,看著他似笑非笑「孫大人何出此言?方才孫大人可謂神勇,甚至親自上陣手刃敵軍了,真乃一員上將……」
孫傳庭說「以前打打流寇,打打山賊土匪還覺得挺輕鬆的,打了幾場勝仗就覺得自己不含糊了,是一員名將了,可是今天,跟這些建奴硬碰硬的打了一場之後才發現,以前打的那些仗啊,只能算是玩過家家!」再次看了看遠處圍著自己的防線圍成圈了的清軍屍體,心有餘悸「這些建奴,面對著比籬笆還密的長槊方陣也敢直撞過來,硬生生用血肉之軀撞開一條血路,我打了這麼多仗,敵人是見多了,但是如此亡命的敵人真的是未曾見過,想起來都要做噩夢啊!」
秦良玉喟嘆「建奴的悍勇和敢戰是出了名的,『女真滿萬不可戰』的威名是他們一刀一槍拼出來的,沒有半點水分,可笑的是以前朝廷一直視他們為癬疥之患,不足掛齒!」她吁出一口氣,露出笑容「不過還好,我們有冠軍侯,有他親自統率百萬大軍北上,建奴的末日也就到了……不出意外的話,老身在有生之年,都用不著再撐著這把老骨頭帶領這些石柱兒郎千里奔波,跟這個可怕的敵人交手了!」說到這裡,她不禁大笑起來,那笑容是如此的歡暢開懷,打從渾河之役後,這位女將軍的臉上就再也沒有過如此歡暢的笑容了。只是笑著笑著,她的眼角便泛起了淚花,也許她又想到了死在遼東戰場的川軍將士和兄弟叔侄了吧?
晚明時代的明軍是出了名的會打順風仗,一旦打順了一個個勇猛如虎,勢不可擋;一旦受挫即如受驚的羊群,泄得不可收拾。經過楊夢龍大力整訓後,北上的各部害怕打逆風仗的劣根總算是去掉了,但是打順風仗勇猛如虎的傳統可沒丟!川軍還好,即便是大獲全勝,他們依然保持著較為嚴整的隊形,戰場上的事情誰也說不準,還是謹慎點好。可是孫傳庭指揮的那支秦軍和河洛新軍民兵就沒有這麼多講究了,眼下敵軍兵敗如山倒,正是搶功勞的好機會,趕緊上啊,不上的是笨蛋!而且他們在清軍重騎的衝擊之下死傷慘重,一仗下來至少沒了三千人,早就滿腔怒火了,現在正好將這腔怒火全數發泄在那條落水狗身上!他們紅著眼珠子嗷嗷叫著窮追不捨,剛開始的時候是幾百人追兩三百人,慢慢的就變成兩三百人追幾百人,到最後變成了兩三個人追上百人,不管追過去的到底是多少人,敵軍都只有一個逃字,根本就不敢回頭反擊!被他們追上的清軍下場往往是很悲慘的,不是被亂刀砍成肉醬就是被十幾把刺刀反覆突刺,最後活活捅成一個大號馬蜂窩!川軍騎兵更是一路狂飆,尾追,平行,超越,最後堵在了逃兵的前頭。他們同樣是人困馬乏了,但是一股狠勁支撐著他們,讓他們跟吃了興奮劑似的,只要還有敵人都有使不完的勁,似乎一連打上三天三夜不用休息也沒事!
這場可怕的追殺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下午,關寧軍終於發現繼續這樣逃也不是個事了……川蠻子是出了名的鐵腳板,從黃土高原上走下來的三秦子弟也差不多,挑著一百多斤重的柴走幾十里的山路去賣完了還能幫家裡幹上半天的活,跟他們比耐力和韌勁,跟找死有什麼區別?這幫牲口能活生生把戰馬給追死啊!殘存的五千餘人退到一座鎮子裡,試圖建立一道防線,然而鎮子就這麼大一點,幾千人馬擠進來,塞了個水泄不通,人喊馬嘶,驚恐的潰兵四處亂竄,情況混亂到極點,一時間根本就無法讓軍心穩定下來。清軍憤怒地指責關寧軍廢物,他們都已經勝券在握了,關寧軍居然還沒堅持到他們砍倒明軍將旗就崩潰了,廢物,真他媽的廢物!關寧軍同樣滿腔怒火,在他們看來清軍帶領他們打勝仗是天經地義的,現在卻接連戰敗,狗日的,你們在耍我們是吧?早知道這樣我們還投靠你們干卵!這兩家就這樣互相抱怨上了,很快抱怨就變成了口角衝突,然後口角衝突變成肢體衝突,被明軍打得這麼慘,大家的心情都很不好,都很需要發泄,那就甭客氣了,抄傢伙上吧!
滿洲武士和關寧武士就在這個小小的鎮子裡乒桌球乓的大打出手,一些將領非但不勸阻,還親自上陣,打得不亦樂乎。當然,參與打架的只是少數人,大多數人都在一邊傻看著,目瞪口呆。我的媽呀,敵軍都四面包圍過來了,你們還在這裡大打出手?說好的鞏固防線作最後一搏呢?你們他媽的逗我是吧?機靈一點的見勢不妙,馬上開溜,而反應慢半拍的還試圖勸架,結果十個有九個被圈入戰團打得一頭包,形勢越發的混亂……
就在他們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川軍過來勸架了。現在川軍有點狼狽,清軍敗得不可收拾,他們贏得不可收拾,厚重的鎧甲全扒了,光著膀子追殺,一身泥濘,頭髮篷亂,活像一幫武裝遊行的叫花子。然而現在這幫叫花子身上的殺氣濃得嚇人,眼珠子跟兔子眼一樣紅,鼻子在冒煙,眼睛在噴火,估計就算是一座山橫在他們面前他們也能一擁而上將它撞翻,看著這些跟叫花子一樣的川軍將士,清軍打心裡感到一陣寒意。現在大家總算冷靜下來了,就此停戰,坐到一塊商量到底該怎麼辦。有人提出應該馬上突圍,這話得到不少人的認同,這是兵家死地,無險可守,在這裡呆得越久敵軍就越多,還是趕緊突圍的好。可是當看到鎮子外那層層密布的弓弩火槍之後,大家又改變了主意。
等死和找死還是有區別的……他們大多數人都把鐵甲給扔了,怎麼突啊?
又人有提出固守待援……儘管他們並不知道援兵在哪兒。
大家對是否應該固守待援展開長時間的爭論。沒等他們爭出個結果,川軍的炮隊到了,十六門雷擊炮,六門火箭炮一字排開,對準了鎮子。
於是,有人提出了最最正確的建議投降!
這一建議終於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同。
經過一番並不大複雜的談判之後,清軍走出了他們曾妄想堅守以跟明軍討價還價的鎮子,向明軍繳械投降,滄州之戰落下了帷幕。此役,明軍傷亡四千四百人,斬首一萬二千級,俘虜一萬四千五百人,這是明軍自北上以來繼薛思明擊破莽古爾泰、戚虎擊敗阿巴泰之後取得的第三場大勝,也是自北上以來最大的一場勝利。這場勝利徹底粉碎清軍翻盤的可能。
遺憾的是,祖澤潤卻逃脫了,這個逃跑專家估計還要再折騰一陣子,但是已經無關緊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