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夢龍頂風冒雪,從陽泉趕到了石門。連日來不間斷的奔波、征戰、謀劃讓他本來就不怎麼好的身體狀況變得更加糟糕,陽泉一戰下來他瘦了整整十斤,都快皮包骨了。他現在全靠意志在撐著,哪怕明明力不從心,在將士們面前也硬是裝出精神抖擻、鬥志昂揚的模樣來,他是全軍的信仰標杆,絕對不能倒下,如果他倒下去了,整個河洛新軍都會倒下的!
紅娘子依然陪在他的身邊。陽泉一戰,她也傷得不輕,雖說經過軍醫的悉心治療,已經好了很多,但是面色依然蒼白,騎馬是沒問題的,但是想像以前那樣在飛馳的戰馬背上開弓射戰、持槊衝鋒的話,少說也得再休息兩三個月。陽泉之戰讓她名動西北,她那迅猛而果斷的突擊讓整個河洛新軍都心服口服,現在可沒有人敢笑她是綠林出身了,但凡是河洛新軍的將士都一致認定,她跟那個逗逼簡直就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
能獲得這支天下第一強軍的承認紅娘子當然開心,只是她現在傷得確實不輕,尤其是十根手指,用三石強弓左右開弓連續射了四十多箭後都被弓弦割得血肉模糊,現在都用紗布包得嚴嚴實實的,這讓她渾身不自在,多次叫著要拆掉這些礙事的紗布,但都讓楊夢龍給勸住了。現在她正一臉官司的瞪著楊夢龍,而楊夢龍卻沒有看她,只是把目光投向遠處在風雪中隱隱若現的石門。
石門原本只是一個名不經傳的村鎮,但是隨著天雄軍經略西北,海量的軍械物資從這裡進入山西,而西北那邊出產的馬匹牛羊、皮毛棉花也源源不斷的經這裡運往中原,各地客商像看到腐肉的鬣狗一樣兩眼發綠的撲上來,這個小地方以驚人的速度變成了一座規模可觀的大城鎮,現在更是變成了軍事重鎮,河洛新軍、天雄軍、川軍等大部隊不管是北上還是西進,都是以它為前進基地。它遲早會變成一座人煙稠密的大城市的,這種跡象已經非常明顯了。現在他看到的就是一條黑線,這條黑線正朝著石門移動,這是河洛新軍,他的主力部隊已經抵達真定府了。
紅娘子也看著那條長長的黑線,打心裡發出一聲慨嘆「每次看到河洛新軍主力無視艱難險阻大步向前的場面,總讓人熱血沸騰……只恨我是女人,不然的話肯定要追隨他們南征北戰,橫絕塞外,揚威絕域,就算是戰死疆場也沒什麼遺憾了!」
楊夢龍笑「你喜歡啊?你喜歡的話我可以送你一支軍隊,讓你統率他們去征戰,去揚威絕域的。」 ✴
紅娘子翻了個白眼「免了,我自己知道自己事!我這野路子對付一下那些爛到家了的官兵還行,讓來我帶這種經制之師,非鬧一籮筐笑話不可。」
楊夢龍說「如果你嫌正規軍規矩太多,我可以把淮泗騎兵交給你的。他們同樣是野路子出身,很對你的胃口。」
紅娘子要踹人了「你就這樣巴不得我去打仗,走得遠遠的,最好三年見不到你一次是吧?」
楊夢龍很委屈「你不是喜歡打仗嗎?我支持你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也有錯啊?」
正說著,一大隊騎兵漫過低低的山崗洶湧而來,都是清一色的黑盔黑袍黑暗,看上去就像一片由遠而近猛拉過來的黑幔。以背上的騎兵看到楊夢龍和紅娘子,紛紛舉起馬槊或者揚起手中的強弓放聲歡呼,向這兩位致意,弄得亂鬨鬨的。不用說,是淮泗騎兵,他們的先頭部隊已經抵達石門了。楊夢龍揚手向這些渾身籠罩著野性的騎兵敬了個標準的軍禮,淮泗騎兵的歡呼聲越發的響亮,幾乎要把天都給震塌了。等他們過去了,楊夢龍搖了搖頭,說「這幫傢伙,穿上軍裝也不像軍人,倒像是草寇,回頭還得狠狠的操練他們!」
紅娘子翻了個白眼「你呀,這些都是一等一的精兵,其中不少人甚至是將門之後,從小就學習兵法,苦練武術,換了別人能得到這樣的支精銳騎兵,做夢都會笑醒,你還嫌這嫌那!」
楊夢龍說「靠個人勇武取勝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更看重的是他們的紀律性,而不是他們的武藝……」說到這裡,他笑了笑,「不過,你說對了,他們確實是一等一的精兵,只要嚴格訓練,不出兩年,必定會成為一支天下聞名的強軍。」
正說著,一小隊人馬繞過淮泗騎兵奔涌的洪流朝這邊疾馳而來,大概是看到了飄揚的將旗,他們加快了速度。打老遠的,一個尖銳的嗓子便傳了過來「侯爺!侯爺!」那聲音真像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雞,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讓紅娘子渾身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
楊夢龍笑「是老吳!他不呆在石門享受,跑這裡來幹嘛?」策馬迎了上去,愉快的打招呼「嘿,老吳,你跑這麼急幹嘛?後面有老虎在追你嗎?」
吳永這幾年的日子過得還是蠻滋潤的,除了原先的鞋廠財源滾滾,規模擴大了好幾倍之外,他還和曹化淳合夥開了一個大型榨油作坊,同樣是生意興隆,每年都會給他帶來兩萬多兩銀子的收入。河洛新軍在旅順痛擊清軍、在伊洛河谷殲滅流寇,這些輝煌的勝利他都分潤到了一份,在崇禎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漲船高。他基本上是什麼都不用干,呆在南陽每年就有七八萬兩銀子進帳,如果要打仗了就隨大軍到前線逛一逛,然後戰功就到手了,古往今來混得像他這麼輕鬆的太監,真的是少得可憐,如果魏忠賢泉下有知,非妒忌得發狂不可!他還從難民中間收養了兩個小孩作養子,兩個養子都十分乖巧聽話,學習也用功,很裝人喜歡。每天忙完了不多的事務,坐在躺椅上把兩個養子抱起來放到膝蓋上,繪聲繪色的向他們講著皇宮裡的事情,就是吳永最開心的時候,他不是劉瑾,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心滿意足了,只希望日子能夠永遠這樣下去,讓他安度晚年,把兩個養子撫養成人,再把這份家業傳給他們,他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但是動盪的時局讓他連這麼平凡的願望都無法滿足,打從崇禎北伐之後他就沒有消停過,騎在馬背上的時間遠比呆在地面上的時間要長得多!他風風火火的打馬衝過來,沖得太猛,險些就跟楊夢龍撞了個正著。楊夢龍有些吃驚的看到,這個老好人神色驚恐、慌張,嘴唇在不停的抽搐,他心頭一緊,問「老吳,出什麼事了,把你嚇成這樣!?」
吳永一連喘了好幾口大氣才緩過來,喘聲說「前線軍情,建奴……建奴入關了,眼下已經包圍了唐山,京師危在旦夕!」
轟隆!
似有一個狂雷在耳邊炸開,楊夢龍渾身顫抖,面失血色,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紅娘子也是心頭劇震,厲聲叫「建奴想入關就入關?那十幾萬關寧軍是吃干話的麼!?那山海雄軍是豆腐堆成的麼?怎麼會這樣!?」
吳永呵呵慘笑「關寧軍?哪裡還有什麼關寧軍?關寧軍早已剃髮易服,成了建奴的先鋒!大明,要亡啦!」
楊夢龍發出一聲怒吼「媽的,關寧軍!早知道這樣,拼著他們造反也要用登萊新軍代替他們,將他們調離山海關!吳三桂,祖大壽,你們別死得太早才好!」
他太清楚清軍入關意味著什麼了!
意味著十幾萬關寧軍成了清軍的生力軍!
意味著幾十萬屯田軍戶、關外客商,盡數成為那幫強盜的奴隸!
意識著大明的國門被撞開了京畿重地已經無險可守了!
意味著……北伐的那幾十萬精兵、民夫,大明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批良將,被一掃而空了!
一想到這裡,他就憤怒得幾乎要發狂,眼冒血光,問「大軍主力現在在什麼位置?離京城還有多遠?」
吳永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大軍原本推進神速的,但是當關寧軍叛變、建奴入關的消息傳來之後,兩個軍團非但沒有加快速度,反而退回了衡水、石門,按兵不動了……不光是他們,據曹桓傳來的消息,登萊新軍也退回了東營,沒再繼續北上!」
扎吉沖翁等一眾親兵目瞪口呆,這是公然抗命啊,在河洛新軍的戰史上,這樣的情況還從來沒有發生過!楊夢龍更是心頭狂震,聲音都有點兒顫抖了「他們……他們到底想幹什麼?造反嗎?」
吳永苦澀的搖了搖頭,眼裡流出兩滴濁淚,哀聲叫「侯爺,救救大明吧!大明三百年基業可不能在我們這一代人手裡被葬送啊!想想侯景之亂,想想南梁是怎麼被滅掉的!」
楊夢龍面色陰霾,怒吼一聲「見鬼!李岩到底想幹什麼?薛思明、韓鵬、鍾寧、曹駿他們到底想幹什麼!?他們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統帥!」怒吼聲中一踢馬腹,戰馬狂嘶,一發炮彈似的朝著石門衝去。
扎吉沖翁追了上去,奮力拉住馬韁,叫「侯爺,你不能去!情況不明,現在去太危險了!」
楊夢龍怒吼「閃開!」拔出狗腿刀一刀斬斷了馬韁,不管不顧的朝石門衝去。他真的氣壞了,並不是因為那些將領違抗了他的命令,而是因為河洛新軍在這種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頭居然作壁上觀,這意味著這些年來他一直努力向新軍灌輸的愛國思想完全被摒棄了,這支空前強大的軍隊一旦摒棄了這些思想,跟那些殺良冒功的軍閥沒有任何區別……不,有區別,區別在於那些軍閥只能殺良冒功,而他們卻可以憑藉空前強大的戰鬥力輕易推翻一個國家,最不濟也是裂地封王!一想到這裡,他便憤怒之極,完全不顧新軍可能反噬他這個締造者,直衝石門,誰也攔不住!
河洛新軍大營設在石門城南,連營十里,壁壘森嚴,旌旗招展,號角連綿,氣勢逼人。千軍萬馬靜默無聲,一向野慣了的淮泗騎兵壓力山大,紛紛閉上了嘴巴,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生怕觸了霉頭。看到楊夢龍帶著滔天怒火衝過來,把守營門的將士沒有像以前那樣歡呼,而是默默向他敬禮,然後打開大門,放任他直衝中軍大帳。軍營里是不能縱馬飛馳的,這是鐵的軍紀,連楊夢龍也要遵守,但是現在他把這條軍紀拋到了腦後,也沒有人過來提醒他,就這樣一直衝到了中軍大營。
中軍大營內座無虛席,上百將領、軍官、文職官員或坐或蹲,李岩侃侃而談,而他們則在速記本上飛快的記著什麼。看到楊夢龍衝進來,他們都愣了一下,紛紛起立,敬禮,李岩也停止了講述,迎上來,笑容依然溫文爾雅「陽泉那邊的麻煩擺平了?」
楊夢龍對那些將領軍官發出一聲低喝「出去!」
這些河洛新軍的精英默默敬禮,走了出去。
等他們都出去了,楊夢龍把馬鞭往桌面一扔,盯著李岩,如同一頭髮怒的猛獸,隨時可能撲上去將他撕成碎片。
李岩笑容淡淡,人畜無害。如果說現在楊夢龍是一團岩漿,足以將一切化為灰燼,那麼現在的李岩就是大海,看似溫和,卻深沉浩翰,根本就看不見底,即便面對楊夢龍那刀鋒般凌厲的目光,他也是面不改色,坦然自若。
半晌,楊夢龍開口了,一字字的問「李岩,你到底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