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龍戰三千里 五十五 無謀之局

  回到將軍府中,周遇吉摒退左右,召來中了一箭、精神有些萎靡的斥侯隊長,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面對著將軍那刀鋒般凌厲的目光,斥侯隊長挺直腰杆,咬牙說「關寧軍!關寧軍正在南下!他們造反了!」

  周如虎駭然,喝「你休要胡說!這種事情是不能開玩笑的!」

  斥侯隊長說「屬下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屬下奉將軍之命帶領三十名弟兄前往山海關打探動靜,結果在半路就遇上了關寧軍!雖然他們已經剃髮易幟,但是屬下曾在山海軍服役三年,還是能認出他們當中不少將領,這是貨真價實的吳系關寧軍,他們全反了!」

  周如虎渾身發抖,望向周遇吉,顫聲說「父……父帥,怎麼會這樣!好好的,關寧軍為什麼要反?流民造反情有可原,因為大明對不起他們,可關寧軍沒有理由造反的,大明對得起他們啊!」

  周遇吉面沉如水,問斥侯隊長「敵軍出動了多少人馬?離這裡還有多遠?」

  斥侯隊長搖頭「屬下和弟兄們潛伏在山崗上觀察,只看見敵軍跟開閘放水似的一股接著一股沿著官道浩浩蕩蕩的南下,大半天都沒有看到盡頭,只怕鎮守山海軍的那幾萬關寧軍已經傾巢出動了!」

  周遇吉悚然動容,喃喃說「傾巢出動了麼?那祖系關寧軍也不遠了!」手不受控制的微微發抖,因為他比誰都清楚,崇禎北伐把北直隸能戰之兵幾乎抽空了,薊鎮、昌平、天津、東江、登萊……這些軍事重鎮都在唱空城計,北京城就更不用說了,只剩下幾萬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京營,這幾萬京營還是紙面上的,實數有多少鬼才知道!真的不用清軍出動了,光是這十幾萬關寧軍就足以席捲北直隸,摧毀大明王朝了————如果沒有變數的話!

  周如虎跳了起來,叫「父帥,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待孩兒帶斥侯過去親自偵察一番,看個究竟再說!」 ✫

  周遇吉無力的擺擺手,說「不用了,周平跟了我好幾年,前出偵察從來沒有出過錯,我信得過他!」對那斥侯隊長說「周平,下去包紮吧,別落下什麼病根。還有,不要走漏了風聲,否則我要你腦袋!」

  周平敬了個軍禮,轉身下去了。

  周遇吉背負著雙手,來回踱步,長長的嘆息著,憂心忡忡。周如虎急得不行了,叫「父帥,別嘆氣了,趕緊想辦法啊!」

  周遇吉苦笑「這是無謀之局啊,就算是諸葛重生,孫武再世,又能有什麼辦法?北直隸,就只剩下我們這一支人馬了,北伐的大軍,只怕已經完了,肅毅侯和皇上……」搖了搖頭,不敢再說下去了,但意思已經夠明確了

  這兩位怕是回不來了!

  周如虎一拳打在牆壁上,憤然說「這都是什麼破事!原本好好的局面,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這個模樣!?」

  周遇吉慘笑「你還不知道朝中那些文官的本性麼?他們別的本事沒有,拖自己人的後腿的本事卻是無人能及啊!」說到這裡,他猛一激靈,一拍額頭,叫「不好!」

  周如虎被嚇了一大跳,問「怎麼了?」

  周遇吉神色有些慌亂的說「不好,皇后娘娘和幾位殿下還在北京城!現在她們簡直是呆在狼窟里,隨時可能被那成群的惡狼撕成碎片!小虎,我給你兩百精銳,你帶上他們,想辦法潛入京城,把皇后娘娘她們救出來!陛下可能已經遭遇不測,娘娘可不能再有閃失了!」

  區區兩百人闖入京城救出不知道被多少雙眼睛盯著的皇后、嬪妃和公主皇子,無異虎口拔牙,不過周如虎一身是膽,渾然不怕,只是問「救出娘娘她們之後呢?如何安排?」

  周遇吉望著兒子,這位一向冷峻嚴厲的父親罕見的對兒子露出慈愛、溫柔的神色,低聲說「救出她們之後你就保護她們一路往南,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頭,更不要停下來,一直到進入大名道為止,明白嗎?」

  周如虎失聲叫「那您呢?您怎麼辦!?」

  周遇吉沉聲說「我?我會帶領這兩千精兵死守唐山,牢牢卡在他們進入京畿的咽喉要道上!我要他們在唐山城下撞個頭破血流,我要他們他們知道大明軍民血性猶在,我要他們知道我周遇吉的厲害!」

  周如虎失態的大叫「爹,你會死的!我們只有兩千來人,面對的卻是十幾萬關寧叛軍,十幾萬建奴精銳,還有無數人在後面搞鬼搗亂,就算你是孫武重生,吳起再世,你也會死在這裡的!」說到這裡,他已經淚流滿面,撲嗵一聲跪倒在地,抱住父親雙腿,哭著叫「爹,我們撤吧,我們一起撤到北京,接出皇后娘娘她們,然後撤往大名道!現在還來得及,京營那幫廢物擋不住我們的!求求你了,和我一起撤吧,我不想你死在這裡,白白死在這裡!」

  周遇吉嘆了口氣,撫摸著兒子的頭髮,說「命只有一條,有得選的話誰願意去死呢?但是……唐山是京畿門戶,必須有人來守!而且,這麼大的國家要亡了,卻沒有一個將軍願意為它殉葬,會被後世嘲笑的。小虎,別再多說了,快點帶上人馬返回京城,時間不多了!還有,照顧好你娘親和你奶奶,我們周家,靠你了!」

  這位冷峻的將軍已經下定了決心,任憑兒子怎樣苦苦哀求,也沒有絲毫動搖。最終周如虎在他的厲聲斥喝下不得不帶上兩百名武藝高強的精銳,喬裝易容,騎上快馬離開唐山,朝北京城疾馳而去。出城很遠了,周如虎還是頻頻回頭,每次回頭他總能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矗立在城牆上向他揮手,渾然一座堅不可摧的山峰。

  對於孩子而言,每位父親都是一座最高大最雄偉的山峰,可以為他們遮擋住最狂暴的風雨。而現在,對周如虎而言,他心目中那座最高大的山峰就要坍塌了,這一別,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再見了。

  目送兒子一步一回頭的離開,周遇吉放下了一塊心頭大石,把目光投向北方。

  北方,寒風呼嘯,戰雲密布,凌厲的殺氣洶湧而來,想必以關寧軍為先鋒的清軍離唐山已經不遠了。以兩千孤軍迎戰幾十萬大軍,斷無勝算,他知道自己會死,唐山城會被攻破,他更知道自己最好的選擇就是和兒子一起撤往北京,帶著皇后皇子一起南逃,不僅可以保全性命,還能立下一樁大功,但是這些都不在他的選擇之列。每一位將軍的心裡都有最後一道防線,而唐山城就是他最後的防線,他必須像釘子一樣死死釘在這裡,為京畿百姓撤離爭取時間,哪怕一天也好!

  寒風依舊沒完沒了的刮著,雪絮雪粉猛烈飛揚,矗立在寒風中,這位冷峻的將軍很快就變成了一座冰雕。

  北京城內瀰漫著詭異的氣氛,哪怕是最遲鈍的人,也能感覺到。

  北伐大軍出關之後,京城便戒嚴了,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還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關外打得屍山血海,京城不戒嚴才怪了。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大家發現自己已經跟外界斷絕了聯繫,一向懶散得不像樣子的京營跟找了雞血似的精神抖擻地在大街小巷巡邏,隔三差五就有官員莫名其妙的暴斃,整個京城籠罩在恐怖的氣氛之中,而湧入京城的士子、官員不見減少,反倒越來越多……凡此種種,無不讓人心驚肉跳。最出奇的是那些一向嘴大欺世的清流噴狗現在也閉上了嘴巴,熟人向他們打聽朝中的消息,他們只是神秘的笑笑,什麼都不肯說,再聯想到關外消息斷絕,僅僅是想一想,就讓人不寒而慄。膽小而有點門路的紛紛想方設法逃離這個讓他們窒息的牢籠,沒有門路的只好繼續呆在京城,好在現在京城雖然戒嚴,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物價卻相當低,還活得下去。而那些膽大的則在積極找門路,他們嗅到了極大的危機,但是也嗅到了極大的機遇,富貴險中求嘛,豈能不搏上一搏?也許這是一個機會呢?

  周如虎帶著兩百名精銳不惜馬力,一晝夜疾馳三百里,趕回到北京,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潛入到北京城,看到的就是這麼一番景象京城往日的繁華已民凋零殆盡,行人稀少,門戶緊閉,偶爾遇見一些路人,也是行色匆匆,似乎不願意在路上停留片刻。倒是巡邏的士兵成倍的增加了,看到他們覺得可疑的人,二話不說就逮起來扔進監獄裡,一些膽大的傢伙甚至開始藉口窩藏滿清奸細,抄一些頗有資財但沒有靠山的富戶的家,盡奪其財產,瓜分其女眷,號哭之聲和狂笑聲不絕於耳,整個北京城給他的感覺就像是一座大監獄,這百萬居民全是囚犯!

  倒是一家家酒樓飯店,煙花柳巷裡依舊熱鬧非凡,高朋滿座,無數士子文官蛾冠博帶,觥籌交錯,舞姬歌妓舞帶飄揚,歌聲朗朗,仿佛又讓人看到了獨屬於盛世的三千繁華。鬼才知道打哪冒出這麼多風流文士,河北的,河南的,山東的,山西的,陝西的,江南的……南腔北調濟濟一堂,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一樣精神,就算是一個五十歲的老處男迎娶一位如花似玉的嬌妻,也沒有這麼精神!看到他們,周如虎就心頭火起,好想帶人闖進去把他們通通都給宰了!

  「少將軍,別衝動!」家丁隊長周龍及時提醒,他算是跟周如虎一起長大的,太了解這位的性子了。

  周如虎低聲說「放心,我有分寸的。」再次恨恨的瞪了那些正倚著酒樓的朱欄吟風弄月的士子一眼,憤然轉身,走向皇城。

  雖然沒有證據,但是直覺告訴他,大明那良好的局面被破壞殆盡,突然變得內外交困、危機四伏,跟這群正在享受狂歡盛宴的傢伙絕對脫不了關係!

  這筆帳,以後再跟你們算!

  內閣中,溫體仁看了一眼百里加急傳來的快報,神色有些複雜的說「他們……來了!」

  王應熊、侯恂、吳宗達等一眾重臣默然無語。他們千方百計唆使崇禎不顧寒冬揮師北伐,他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盧象升苦心經營的邊關防線破壞殆盡,他們勾連滿清、蒙古、準噶爾等外敵,不遺餘力要摧毀這個老邁的王朝,如今他們的目的快要達到了。崇禎所率領的三十萬大軍已經被遼東的漫天風雪埋葬,楊夢龍生死未卜,河洛新軍和天雄軍都是群龍無首,北直隸空虛至極,只等清軍入關了。如今山海關關門大開,幾十萬清軍浩浩蕩蕩殺入京畿,即將抵達唐山,距離京津僅一步之遙,他們的一切謀劃很快就可以完美收官了。新的王朝即將建立,他們這些出過大力的前朝舊臣必受重用,甚至還能更進一步,然而,他們現在卻高興不起來!

  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從一堆小山一樣的磚頭下面撬走了一塊,然後就看著這座小山在自己面前轟然坍塌一樣。他們的所作所為即將為他們贏來榮華富貴,但也必將贏來天下人永遠的詛咒。剃髮易服,移風易俗,漢家衣冠斷絕傳承,這些都是很有可能的事情,這份歷史責任,他們無從逃避!想到這一層,真沒有幾個笑得出來!

  倒是張溥、錢謙益等剛剛進入內閣的卻是歡欣鼓舞。這些髒事都讓別人做了,他們坐享其成,自然沒有什麼心理負擔。

  半晌,溫體仁勉強一笑,對眾人說「都打起精神來,到了這一步,還能再退回去不成?陳尚書,你給周遇吉去一道火票,讓他火速帶兵撤離唐山,回防京師!」

  由於楊嗣昌那個倒霉蛋去了南陽就沒了音信,現在的兵部尚書由陳新甲頂著。陳新甲知道溫體仁的意思,周遇吉所部以步兵為主,大軍壓境之際離開唐山堅城回防京師,必定會在半路被清軍鐵騎追上,然後全軍覆沒!一旦這支天雄軍餘孽覆沒,北直隸就真的沒有可戰之兵了!他搖頭說「此人心如鐵石,不會聽從命令的。」

  溫體仁說「那就將他在京城的好友,山西的家著全數拿下,看他聽不聽!對了,後宮也要盯緊點,別讓皇后跑了,不然可就麻煩了!」

  錦衣衛老大駱養性說「首輔大人放心,後宮已經被我錦衣衛盯死了,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只是……」

  溫體仁問「只是什麼?」

  駱養性說「只是據下線傳來的消息,河洛新軍已經抵達大名道,正朝京師殺來!」

  一聽到「河洛新軍」四字,在座所有人無不打了個冷戰,甚至露出憤怒的神色。

  他們勾結外敵,覆滅大明,還不是讓河洛新軍給逼的!

  溫體仁冷冷一笑「抵達大名道又如何?清軍已經殺到唐山了,他們飛得過來麼?再者,北直隸易幟已成定局,河洛新軍最好的選擇就是另立新君割據一方,而非繼續北上!這是無謀之局,別說河洛新軍群龍無首,就算楊夢龍歸來,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