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雪粉飛揚。在隆冬季節,遼東的風不叫風,而是刀子,是鞭子!這麼冷的天氣,穿得再多也沒用,就算把棉被裹在身上,還是冷,冷得要命!
在這潑水成冰的鬼天氣,明軍踉蹌而行,艱難地朝蓋州方向前進。死戰袍澤的衣物,動物的皮毛,甚至敵軍的旌旗,他們已經把一切能夠保暖的東西通通都穿到身上了,可還是冷,不斷有人耗盡了最後一絲熱量,倒在了冰天雪地里。一個用屍骨鋪成的巨大箭頭以盤錦為,朝著蓋州方向一路延伸,首尾相望,觸目驚心。首先倒下的是民夫,民夫的待遇很差,被服、食品等生存必需品跟軍隊都沒法比,寒風肆虐之下,他們也就成了第一批犧牲品,不是一個接一個,而是成千上萬的倒下,每天早上,當明軍掙扎著爬起來的時候,總會發現周圍多了一大圈屍體。而明軍士兵也沒好過到哪裡去,他們的衣服比民夫要厚很多,但頂盔貫甲的,體力消耗很大,而有限的食品根本無法補充消耗,他們很快就筋疲力盡,每天夜裡都有很多人永遠的睡了過去,再也無法睜開眼睛。還活著的也很快就長了凍瘡,甚至手指、腳趾壞死,只能用匕首切掉,被凍傷的士兵痛苦的號叫在隊列中迴蕩著,他們肯定在羨慕死者了。
清軍小股騎兵一直像狼群一樣在明軍周圍出沒,怎麼甩都甩不掉。剛開始的時候明軍騎兵還會主動出擊,前去驅逐他們,隨著被凍死凍傷的戰馬越來越多,明軍漸漸沒有這個力氣了,清軍愛跟就讓他們跟著,只要不撲上來攻擊大部隊,明軍都懶得理他們。小股騎兵後面是大部隊,一旦有哪支明軍掉隊了,清軍馬上像餓狼渴望鮮肉一樣猛撲上去,將其團團包圍。圍住之後也不發動攻擊,就這樣圍著,圍個一兩天,包圍圈裡的人冷死的冷死,餓死的餓死,都死得七七八八了他們再過去撿戰利品,幾天的較量下來,負責追擊的清軍裝備從頭到腳都換了一遍。清軍有時也會超越明軍,有前方設伏阻擊明軍,也不硬拼,遲滯個大半天立即就撤,讓明軍空有一身力氣都沒處使。在清軍不間斷的襲擾、阻擊之下,明軍一天最多只能走四十里路,而且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慢了。沒有辦法,凍死凍傷的士兵越來越多,損失的騾馬戰馬更是數不勝數,很多物資只能靠人扛,速度能不慢嗎?
看著明軍將士和民夫成千上萬的倒下,崇禎失聲痛哭。現在他總算明白了「天子一怒,血流千里,萬戶縞素」的含義,而他也真的做到了,只是流的是自己人的血!就因為他一怒興兵,幾十萬條生命就這樣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了,無數冤魂在寒風中盤旋呼嘯,縈繞不散,化作可怕的噩夢一次次將他從夢中驚醒。他的白髮以驚人的速度增多,整個人衰老得極快,整個人都快要崩潰了。
如果崇禎知道關內的情況的話,他可能會徹底崩潰。明軍大敗的消息很快就傳遍關內,那幾十萬大軍怕是回不來了,直北南隸都為之震駭,對建奴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再次被這空前慘敗喚醒,朝野內外都驚愕萬分這幾年不是節節勝利、捷報頻傳的麼?建奴不是被牢牢壓制,動彈不得,眼看就只比死人多一口氣了麼?怎麼一下子就吃掉了大明幾十萬大軍,就連天子和帝國戰神也……
一些恐怖的流言迅速傳播開來有這樣的慘敗,不是因為明軍不能打,而是大明氣數已盡!這些流言剛開始是從一些喜歡裝神弄鬼的神棍嘴裡流出來的,很快就傳遍了京城,以驚人的速度向全國擴散,所到之處,掀起滔天駭浪。言官、清流、縉紳紛紛跳出來推波助瀾,舉筆揮毫,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大明為何會遭此劫難?都是因為崇禎親小人,遠賢臣,信任楊夢龍這個誤國佞臣,對朝中的正人君子大加貶斥,聽不進逆耳忠言!楊夢龍興賤業,遠農耕,重用奸邪小人,虐待縉紳士子,迷戀奇技淫巧之術,鄙視道德文章,實是比魏忠賢、劉謹還要壞上千倍萬倍,短短几年就耗盡了大明的氣數,這樣的人,真的是罪該萬死!只有痛下決心,撥亂反正,大明子民才能重見天日!不得不說,這些言官、清流、縉紳在大明的影響力確實很恐怖,楊夢龍還在的時候還能用報紙壓制住他們,現在楊夢龍遠在台灣,生死未卜,這些曾被楊夢龍死死壓制的傢伙一下子造反了,顛倒是非黑白,筆利如刀,句句誅心,把局勢攪得混亂到了極致。老百姓簡直難以相信,一個帝國棟樑,怎麼就成了誤國奸臣了呢?然而現在大明大半精銳之師盡喪,清軍隨時可能入關,人心惶惶之下,很多人不免動搖了,聽信了這些鬼話。
清流們咬牙切齒的叫「新軍乃是亂臣賊子之爪牙,大明之大害!新軍不除,將有亡國滅種之災!」
山西、陝西、寧夏、甘肅各省被文官控制的邊軍用行動響應了他們的號召,面對滾滾而來的蒙古、滿清鐵騎,他們紛紛讓開防線,甚至乾脆易幟剃髮,把屠刀對準了堅守九邊防線的天雄軍。天雄軍苦心經營數年的九邊防線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原本被他們死死壓制在塞外的野蠻洪流洶湧而入,山西、陝西、寧夏都是遍地烽火,血流成河。試圖在野戰中擊退入侵的敵軍的天雄軍紛紛遭到友軍的暗算,損失慘重,他們只能退回堅固的堡壘中,絕望地看著蒙古人繞過他們的防線,從缺口瘋狂湧入……本來,天雄軍三個軍團有兩個分散部署在九邊防線上,每道防線放一千幾百人,由數量眾多的邊軍和屬國騎兵配合作戰,李重時軍團作戰略預備隊隨時策應,這樣的部署可謂天衣無縫,像泰山一樣壓在河套平原,壓得蒙古軍和清軍都喘不過氣來。但是現在戰略預備隊被調走了,邊軍和屬國騎兵大多叛邊,嚴本嚴密的防線到處都是缺口,到處都是漏洞,試圖填補漏洞的天雄軍不是遭到敵軍圍攻就是被邊軍暗算,曾經刀鋒般鋒銳的天雄軍面對如此絕境,也只能發出「有心殺敵,無力回天」的絕望長嘆。
蒙古人的先頭部隊在眾多邊軍的配合下旋風般席捲了山西和陝西,在他們後面則是數以萬計的綠著眼睛的大軍,還有駭浪般從東向西緩緩湧來的清軍主力————早在與明軍決戰之前,皇太極便命令多爾滾帶領正白旗、鑲白旗、鑲藍旗、鑲紅旗四旗精銳西移,務必叫天雄軍片甲不還。不難想像多爾袞接到這道命令時的心情,這是典型的有苦勞沒功勞,皇太極在殲滅崇禎親自統率的幾十萬大軍後以十幾萬關寧軍為先導入關,京師旦夕可下,而多爾袞卻要在山西、陝西、寧夏面對可怕的天雄軍,勝負難料!就算能贏,只怕也是損失慘重,想跟皇太極分庭抗禮?門都沒有!
不管多爾袞樂不樂意,他所率領的大軍,還有比他那四旗大軍兵力多出幾倍的蒙古軍、叛變明軍,都是雷時聲兵團必須面對的巨大威脅,在擊退多爾袞之前,雷時聲兵團是無法動彈的!
甘肅、寧夏方向形勢同樣嚴峻,準噶爾人兵力竟多達十六萬,他們吃光了無數村莊,喝乾了無數河流,吞併了無數部落,最終以巨浪吞河之勢殺入河西走廊。跟陝西、山西那邊的情況不大一樣,新任甘肅巡撫梁廷棟下令甘肅明軍精銳盡出,在武威迎戰準噶爾大軍。甘肅明軍拼湊起兩萬七千人馬,在武威布防,本來這樣的部署也沒什麼錯處,武威乃兵家重鎮,往南是連綿的雪山,往北是無邊的沙漠,想要進攻蘭州,武威是必經之地,面對來自西北的威脅,守蘭州必守武威。但是壞就壞在梁廷棟這傢伙不知道是不是吃錯藥了,在準噶爾大軍壓境之際居然下令明軍出城三十里迎戰,理由是準噶爾人遠道而來,早已人困馬乏,出城擊之,必定大獲全勝!
鼓足勇氣出城迎戰的明軍看到的,並不是什麼人困馬乏的疲憊之師,而是一支人強馬壯、戰意昂揚的勁旅。準噶爾人能跟清朝對抗兩百年,自有他們的過人之處,論士卒的服從性和吃苦耐勞,論統帥與將領之間的默契,都堪比成吉思汗時代,梁廷棟居然小看了這麼一支勁旅,後果可想而知。雙方交戰後不久,看到明軍承受不住準噶爾人的衝擊而後退,梁廷棟便驚呼「敗了,敗了,快撤!」沒等明軍反應過來便帶領幾千親信奪路而逃了。明軍以寡擊眾,本來就底氣不足,被梁廷棟這麼一嚷,本來就低迷的士氣一泄到底,紛紛扔下武器奪路而逃,兵敗如山倒。只剩下天雄軍參將鄭經率領一千五百天雄軍和三百騎兵,還有他這幾年招募而來的羌人、藏人戰士左衝右突,殊死廝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總算是遏制住了準噶爾人的攻勢,撤回了武威。
回到武威之後,鄭經看到的是一座正在燃燒的城市。梁廷棟扔下大軍臨陣脫逃也就算了,連武威也不敢守,一把火將所有倉庫燒掉,馬不停蹄的往蘭州方向逃竄。鄭經氣得幾乎吐血,武威是不能守了,但準噶爾大軍窮追不捨,他又不能不守,否則必將全軍覆沒!無奈之下,他叫來副將金駿,聲音沙啞的說「我給你五百步兵,三百騎兵,掩護武威百姓撤往蘭州,我留下來掩護!」
金駿咬牙說「撤什麼撤,要死一起死!」
鄭經勃然大怒「你是嫌我們死的人還不夠多麼?給我滾!」
金駿再三堅持自己帶一部份步兵留下來掩護,鄭經不為所動,最後連刀都拔出來了。金駿無奈,只得帶著八百步騎軍,掩護武威百姓往蘭州方向撤退。他一步三回頭,淚流滿面,因為他知道,這一走,就再也見不到斷後的那些戰友了。
這次分兵讓鄭經手裡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兵力變得更加稀薄,只剩下八百名天雄軍步兵,還有三千餘羌人、藏人士兵。區區四千人馬孤城堅守,積儲盡化灰燼,面對十幾萬準噶爾大軍,誰都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天雄軍平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抓緊時間修補城牆,構築工事。但是那些羌人、藏人首領卻不幹了,他們鼓譟著要鄭經自立為王,否則他們拒絕服從他的命令去為這個操蛋的國家拼命————他們已經受夠了明朝那些自私、愚蠢、懦弱的官吏了。無奈之下,為了穩定軍心,在一片焦土的武威城中,鄭經自立為王,並且封那些部落首領為大將軍。這些部落首領對他忠心耿耿,他無以為報,能給他們的就只有這些虛名了。
封賞完畢,鄭經這個武威王檢閱三軍,在城外漸漸逼近的馬蹄聲中,武威王下令三軍將士每人賜一碗烈酒,他端著酒來到士卒陣烈前,淚流滿面,大聲說「此戰眾寡懸殊,堅守武威,必死無疑!但是為蘭州百萬生靈計,我們必須堅守到底……我鄭經拜託大家啦!」三軍將士同樣愴然淚下,舉碗一飲而盡,然後毅然奔赴城牆,武威之戰就此打響,鄭經這個名不經傳的小小參將,在這大廈將傾的危難關頭綻放出萬丈榮光。
武威之戰的慘烈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四千孤軍喝著血水,嚼著樹皮草根憑堅城死守,炮彈打光了就用石頭砸,手榴彈扔完了就把房層的磚頭拆下來往敵軍腦袋猛扔。剽悍的羌人、藏人士兵在城牆上與準噶爾人短兵相接,殺得血肉橫飛,八百天雄軍分成四隊,哪裡出現缺口就往哪裡牆,準噶爾人晝夜圍攻,數次衝進城裡,又被打了出去,城裡城外都是死屍枕籍,一層疊著一層,其慘烈程度無法形容。準噶爾人十幾萬銳氣方張的大軍四面圍攻,精兵強將盡數壓上,一次次被鄭經擊退,一次次被鄭經壓制。這場實力懸殊之極的血戰持續了整整二十天,準噶爾人在付出了死傷三萬人的慘重代價之後,終於攻破了武威,而此時,武威城裡只剩下幾百名又累又餓,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傷兵了。
鄭經在巷戰中中箭負傷,昏迷過去,被準噶爾人生擒,送到王帳。準噶爾汗王巴圖爾大喜過望,下令軍醫用最好的藥全力救治,把鄭經從鬼門關給拽了回來,然後許以高官厚祿招降。不光是鄭經,天雄軍的傷兵都得到了較好的照顧。草原上的漢子素來敬重英雄,鄭經能以區區四千人抵擋住他們十幾萬大軍,讓他們整整二十天無法前進半步,準噶爾全軍將士都對他萬分欽佩,真心希望這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能加入他們。然而鄭經卻拒絕了,即便巴圖爾提出將愛女嫁給他,封他為萬夫長,他也不為所動,只是淡淡的說「天雄軍只有戰死沙場的將軍,沒有投靠異族的叛徒。」
巴圖爾面色陰沉下去「不歸順我,你就得死!」
鄭經說「我本來就該死在武威城裡。」
面對這個軟硬不吃的傢伙,巴圖爾無計可施,竟帶上了幾分懇求之色「你要死還不容易?但還是請你想想自己的家人!想想你年邁的父親,白髮蒼蒼的母親,望眼欲穿的妻子,蹣跚學步的孩子,你就一點都不想念他們嗎?你就不想回到他們身邊嗎?」
鄭經面部肌肉微微抽搐,長時間的沉默。就在巴圖爾以為他的心鬆動了的時候,他又恢復了平靜,說「塞北有雪,淮南有花,鄭氏子弟,沒有家!」
高官厚祿無法讓他動心,死亡無法讓他畏懼,就連遠在中原的那個家,他也沒有半點眷戀,面對這個心如鐵石的將軍,巴圖爾無計可施,只好下令將鄭經斬首。
被俘的明軍一致要求陪死,竟無一人投降。
攻克武威後,準噶爾大軍繼續前進,兵鋒直指蘭州。儘管武威守軍那視死如歸的精神和至死不渝的忠誠讓全軍為之震撼,但準噶爾人還是一往無前,繼續推進,他們堅信,在那個腐朽的帝國,這樣的勇士並不多,勝利,一定是屬於他們的!
準噶爾大軍兵臨城下,蘭州為之震駭,天雄軍苦心經營的寧夏左翼瀕於崩潰。
在幾千公里外的遼東,清軍留下一部份人馬繼續追殺崇禎,主力調頭向南,以關寧軍為先導越過錦州、山海關,兵鋒直指京津,所到之處,沿途州縣無不望風而降,空虛至極的北直隸就是一棵熟得落地的桃子,清軍俯拾即是。至此,皇太極所制訂的滅明大計,已經無限地接近成功了,如果這是一場三局兩勝制的比賽,他早已成為贏家。
遺憾的是,這是一場賭上了兩個國家,兩個族群的命運的戰爭,不存在什麼三局兩勝,除非有一方滅亡才能分出勝負。在清軍滾滾南下的時候,川軍、河洛新軍、登萊新軍同樣也在海浪般湧向北方,而他命中注定的克星已經搶在大軍前頭,擋在了清軍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