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龍戰三千里 二十 奪軍

  大帳內,幾根手臂粗細的牛油蠟燭給這個寒冷的冬夜增添了幾分光亮,從帳外吹進來的風將燭光扯得忽長忽短,明滅不定,所有在座的明軍將領面色也是變幻莫測

  高起潛披散著頭髮,面色青白,那雙總是帶著幾分陰狠之色的三角眼瞪得老大,兩頰的肌肉高高吊起,微微抽搐著。這個死太監現在就像一頭被送按在砧板上的毒蛇,奮力扭動著身體,試圖逮住誰狠狠的咬上一口。他聲色俱厲,大聲呼喝著,指手劃腳命令在座的明軍將領服從自己的命令,趁著最後的時間逞著威風,也不管自己的命令有多荒唐————當然,他是絕對不會認為自己的命令是荒唐的,在他看來他的指揮絕對不會有錯,錯的只會是全世界。沒錯,現在這個死太監內心已經崩潰了,上午還在高歌猛進壓著建奴打,席捲盤錦、橫掃瀋陽指日可待,萬萬沒想到就在他志得意滿的時候,伏兵四起,關寧軍叛變,皇太極冷笑著告訴他你這頭蠢豬,上了我的當了!這樣的打擊讓這個驕橫而又自卑的死太監格外的受不了,一下子就崩潰了!當然,比起受創的自尊心,他更加在意自己的老命,被包圍之後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把天雄軍調過來保護鏖駕,順便也保護自己,至於指揮大軍突圍,想都沒想過!

  吳勝在白天的惡戰中被流矢擦傷了額頭,現在額頭還裹著紗布,滲出的鮮血把紗布浸透了一大塊。他對高起潛的咆哮聽而不聞,只是盯著地圖,眉頭緊皺,似乎想在地圖上替大軍找到一條生路。李重時也是一樣,兩個人還不時交談一下,都是專心致志的做著自己的事情,那個死太監?懶得鳥他!

  李惟鸞神情憤怒,瞪著高起潛,拳頭捏得啪啪響。就因為這個死太監瞎指揮,他的部隊在白天的惡戰中沒了兩千人!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攢起來的精兵,整個東江軍也才一萬能戰之兵,這一下子搭進去了兩千人,叫他如何能不憤怒!更讓他憤怒的是,這個死太監將明軍帶進了絕境!本來,如果東江軍主力留在遼東半島,就算戰事失利,東江軍也可以作為策應,向瀋陽發動佯攻接應明軍往旅順方向撤退,明軍主力至少有一大半能夠逃出生天!然而這個死太監不知道是不是肥豬肉吃多了,被豬油蒙了心,以為打建奴比打登萊叛軍還要容易,居然強行命令東江軍主力也渡海前往天津集結,與大軍一起出關北伐!現在倒好,一路上東江軍都沒能發揮什麼作用,現在主力陷入天羅地網之中,遼東半島方向卻沒了可以策應的力量,等死吧!

  昌平軍、臨清軍、山東和河南諸省的班軍等一眾將領都神情驚恐,不知所措。不得不說,明朝中後期在軍事人才的培養方面做得實在太差了,完全是靠撞彩,碰到一個用一個,壓根就沒有主動培養,戚繼光之後就再也沒有稱得上「名將」的帥才了。這些將領或許都有幾分血性,讓他們上戰場拼命絕不含糊,但是論運籌帷幄,尋找戰機,就別指望他們能幫上什麼忙了,按他們的想法,這是文官的事情,他們這些大老粗只曉得砍人,玩不來這些花花腸子。令人蛋碎的是,文官比他們還差勁,他們雖然沒有運籌帷幄的本事,好歹還有實戰經驗和浴血奮戰的勇氣,文官連這些都沒有,所以一旦陷入絕境,大家基本上就只能大眼瞪小眼了。

  崇禎則像個雕像一樣呆坐在最顯眼的位置,斗篷上還有不少雪絮,面色蒼白,緊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一動不動,要不是偶爾眼睛還會眨一眨,眼珠子轉上一轉,真的很容易將他當成一具殭屍。高起潛崩潰了,崇禎同樣也崩潰了,崩潰得比高起潛還要徹底。明軍現在的絕境他要負起絕大部分責任,如果不是他疑神疑鬼,如果不是他因怒興兵,如果不是他拒絕接受盧象升的建議,明軍何至於陷入這等絕境!關寧軍的背叛正是給了他最沉重的打擊,傾大明舉國之力供養的關寧軍都可以毫不猶豫地背叛他,投靠建奴,還有誰可以相信的?還有誰可以依靠的?

  盧象升大步流星的走了進去。

  看到他進來,正在咆哮的高起潛像是被點了穴似的僵在那裡,明軍眾將領黯淡的雙眸則燃起驚訝的光芒,紛紛起立拱手行禮「侯爺!你可來了!」

  盧象升沖他們一拱手,算是還禮了,還沒來得及說話,高起潛便拍著桌子吼了起來「大膽盧建斗,誰允許你擅自離開防區跑到這裡來的?遼河渡口的軍資被毀了怎麼辦?退路被截斷了怎麼辦?你眼裡還有沒有皇上,還有沒有咱家這個三軍統帥!」

  盧象升藏在袖子中的拳頭捏得啪啪響,冷然說「回大人的話,末將過來的時候遼河渡口就遭到建奴上萬騎兵的猛烈攻擊,是數千將士殊死拼殺,死死頂住建奴的進攻,末將才得以脫身……」

  高起潛把桌子拍得嘭嘭響,聲色俱厲「遼河渡口遭到建奴攻擊,你就應該死守,等待援軍!那裡的物資軍械堆疊如山,萬一有失,大軍就得活活冷死,餓死,你也算是身經百戰了,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嗎!?」

  盧象升盯著他的眼睛,一字字問「那麼請問監軍大人,如何用幾千班軍、民夫死守連土壘都沒有的渡口,擋住旋風般的建奴騎兵,保住那如山軍資?」

  高起潛窒了窒,明軍將領都不屑的撇了撇嘴。這個死太監簡直就是站著說話腰不疼,也不看看盧象升手下都是些什麼雜牌貨色,遼河兩岸一馬平川,無險可依,物資中轉處城牆、塹壕、土壘一概沒有,就兩道木製柵欄,清軍萬餘鐵騎洶湧而來,志在必得,就這樣還想死守?送死還差不多!盧象升能夠安然脫身,已經是一大奇蹟了!

  該死的閹人,就會瞎指揮!

  大概是意識到了大家對自己的不屑,高起潛越發的憤怒,拍案而起,竄到盧象升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吼「你是在質疑咱家的指揮麼!?」

  盧象升說「末將不敢。」突然閃電般出手,扣住高起潛頸部一捏,格的一下將他頸部軟骨捏了個粉碎。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高起潛那雙原本就瞪得夠大了的眼睛瞪得更大,從眼眶裡鼓了起來,瞪著盧象升,喉嚨格格作響,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盧象升隨手一甩,像扔垃圾一樣像他扔到一邊,說「我也沒有時間質疑你的指揮!」

  他突然發難,一舉擊殺了三軍統帥,實在是驚世駭俗,然而在座的明軍將領卻平靜得很,沒什麼反應,就跟看到盧象升把占了他位置的人推開似的,僅此而已。崇禎眼皮動了動,露出幾分驚駭的神色,馬上又歸於麻木。倒是高起潛幾個親信面色慘白的跳了起來,指著盧象升厲聲喝「盧建斗,你好大的膽子!你想造反是吧!?」

  盧象升冷然下令「拉出去!」

  馬上,十幾名天雄軍將士惡狠狠的撲過去,將那幾個傢伙架起來拖了出去。那幾個平時威風八面、目空一切的傢伙拼命掙扎著,嘶聲尖叫「皇上救我!皇上救我!」然而不管他們怎麼叫,崇禎都沒有反應。

  幾聲槍響過後,世界清靜了。

  盧象升沒有多餘的動作,讓人把高起潛的屍體拖下去後徑直坐到了崇禎身邊,接過吳勝遞過來的水,沉聲問「情況如何?」

  吳勝說「很糟糕!」

  盧象升問「有多糟?」

  吳勝說「關寧軍突然叛變,敵我眾寡懸殊之勢已經逆轉,現在建奴已經撒下天羅地網,將我軍重重圍困,我軍拼得死傷萬餘才將他們擊退!眼下後路斷絕,無數軍資被付諸一炬,軍心動搖,再加上天寒地凍,我軍已經陷入絕境了!」

  盧象升問「現在還有多少物資,多少人馬?」

  吳勝說「一場激戰下來,我登萊新軍折損上千人,隨身攜帶的口糧只剩下兩個罐頭,七八塊餅乾,只夠吃兩天!」

  李惟鸞說「我東江軍也是一樣,就剩下兩個罐頭,七八塊餅乾!天寒地凍的,要吃的東西只會比平時更多,這點東西放開肚皮吃的話,一天就吃光了!」

  李重時說「我的軍團還好些,每人還有四個罐頭,十塊餅乾,還有兩袋馬奶酒,省著點吃的話撐上四天沒問題。」

  昌平軍、臨清軍等二線部隊的情況則更加糟糕。他們是二線部隊,物資補給自然沒法跟這些精銳相比,再加上那些士卒都是放肚皮猛吃,手裡是沒有多少餘糧的。一句話,明軍現在的口糧最多只能撐上三天,如果三天之內得不到補充,就只有活活餓死的份了!

  盧象升沉吟片刻,問「還有多少子彈?還有多少炮彈?」

  李重時回答「每名士兵還有六十發子彈,六枚手榴彈。十六厘雷擊炮只運上來三門,每門只有二十發炮彈,十二厘雷擊炮有十六門,每門三十發炮彈,八厘半榴彈炮一門都沒有運上來,估計不是被摧毀了就是全落在關寧軍那幫狗日的手裡了……火箭炮只有六門,由於戰場局勢太過混亂,一直沒能用上。不過炮彈很少,打上三輪就沒了。霰彈炮倒是齊全,一共三十六門,一門都沒少,只是炮彈……」

  不用說,經過一場惡戰,霰彈炮的炮彈消耗了不少,已經不大夠用了。

  盧象升嘆息「是我的錯,我從一開始就誤判了形勢,各項準備都沒有做好,才會弄得這麼被動!」

  吳勝恨恨的說「侯爺不要這樣說!都是高起潛這條閹狗害的,要不是他瞎指揮,貪功冒進,大軍何至於陷入這等絕境!」

  盧象升搖頭苦笑,環視眾將,一字字說「必須馬上突圍,如果被建奴困死,不用建奴動手,光是遼東的風雪就能將我們全部埋葬!」

  眾將領神情一凜,齊聲問「往哪突圍?」

  盧象升說「如今關寧軍叛變,截斷了大軍的歸路,錦州我們是回不了了,北京更是想都別想,只有置之死地而後生,往蓋州方向突圍,才有一線生機!」

  李惟鸞黯然說「可是現在我東江軍主力全在這裡了,往蓋州突圍的話根本就沒有接應……」

  盧象升說「不需要接應,劈開一條血胡同殺過去就是了!吳勝!」

  吳勝起立「末將在!」

  盧象升說「你指揮登萊新軍斷後,在你們倒下之前,哪怕用石頭砸,用牙齒去啃,也要給我擋住建奴的追兵!」

  吳勝肅然拱手「謹遵將令!」

  盧象升的目光落向李惟鸞「東江軍作先導!我想沒有人比你們更清楚這一帶的地形了。」

  李惟鸞肅然「遵命!」

  盧象升環視眾將,沉聲說「大家各自回去,整肅軍紀,搜集軍資軍械,所有能吃的東西要統一分配,那些受傷的,死了的騾馬通通宰殺割肉分給眾將士!把你們的實心彈交上來熔成做霰彈和子彈,在大平原上面對建奴騎兵,你們那些青銅炮無法發揮什麼作用,但是霰彈炮和步槍卻可以給他們致命一擊!明天天亮之後,我將帶領天雄軍為前鋒,衝破敵軍的冰牆防線,各部務必及時跟進,我們在跟老天爺搶時間,如果不能在我們這點有限的彈藥和食物耗盡之前到達蓋州,我等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眾將領又是凜然,齊齊起立「遵命!」拱手行禮,然後各自下去作準備了。

  只留下盧象升和崇禎黯然對視,長時間的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