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滄海橫流 一二四 咄咄逼人

  崇禎要御駕親征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讓楊夢龍渾身戰慄,幾乎連站都站不穩。

  皇帝御駕親征可不是鬧著玩的,終大明一朝,也就明英宗和明武宗曾御駕親征,結果大家都知道,明英宗在土木堡一次性將靖難之後幾代積累下來的精兵強將全部葬送,大明自此國勢大衰,瓦刺、韃靼都能跑到北京城來開派對了。明武宗在應州大破蒙古小王子,幫他爺爺找回了場子,但也無力阻止大明國勢的衰落。一位成熟的君主,除非是穩操勝券或者迫不得已,否則絕對不會輕易御駕親征。

  崇禎沒有帶過兵,怎麼看都不像穩操勝券的樣子,那只能是迫不得已了。

  「天子出朝,地動山搖」,這句話可不是說著玩的,在封建時代,天子身系國家榮辱安危,萬一戰死或者被俘,是要天下大亂的,以大明文臣的尿性,恨不得將天子關在皇宮裡,哪都不讓去,好不容易有個敢到塞外去跟蒙古人對砍的明武宗,還死得不明不白,他們怎麼會一反常態,全力煽動崇禎御駕親征了?莫非他們都吃錯藥了?楊夢龍略一思索便找到了答案

  他們壓根就沒打算讓崇禎活著回來!

  首先,現在已經接近年底了,整個北方潑水成冰,這絕不是適合作戰的季節。在遼東的嚴寒之下明軍很快就會出現大量非戰鬥減員,戰力大減!最要命的是渤海已經冰封,強大的登萊水師只有乾瞪眼的份,根本就無法北上給予大軍任何支援,也就是說,崇禎所率領的大軍,從一開始就是一支孤軍!

  其次,時機也不對。現在蒙古人在天災的驅趕之下正瘋了似的衝擊著邊境地區,在河套平原跟天雄軍殺得血肉橫飛,在這個時候從天雄軍中抽走整整一個軍團,無異釜底抽薪!天雄軍兵力本來就夠緊張了,再抽走一個軍團,宣府、薊鎮那一段全空了,如果這個軍團被困在遼東,蒙古軍趁機從宣府、薊鎮打過來,天雄軍就抽不出哪怕一個兵去抵擋,整個宣大防線很可能因此而崩潰!

  最後,統帥人選也不對。如果指揮這支大軍的統帥是盧象升,雖然不見得能拿下瀋陽,但至少不會讓後金占到什麼便宜,可好死不死,偏偏是高起潛那個坑貨!歷史上,盧象升就是讓高起潛和楊嗣昌聯手給坑死的,這是一位能將關寧鐵騎生生帶成炸營鐵騎的天才,將這支成分十分複雜的大軍交給他,結果如何可想而知!

  再聯想一下自己的遇刺,楊夢龍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騰起,直衝脊樑,渾身發冷。

  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不惜葬送整個國家,你們好狠毒的心腸!都說最毒婦人心,這是天大的冤枉,跟這些士大夫相比,什麼呂后、武則天善良得像個天使!

  他已經無法再在台灣逗留,在他的堅持之下,登萊水師迅速抽調出四艘輕型護衛艦,護送他返回大陸。在上船的時候,他對沈廷揚說「留下三艘軍艦,艦隊主力立即北上,如果無法渡過渤海,就進駐煙臺,等到天氣轉暖海兵消融,立即兵發遼東,千萬不要猶豫!」

  沈廷揚也知道形勢嚴峻,從這段時間福建、江南文臣千般示好,萬般拉攏他便察覺到形勢不對了,只是一直沒有得到兵部的命令,同時楊夢龍傷重,他彷徨無計,現在有了楊夢龍的命令,自然不會怠慢。他說「明白!我這就返回上海,補充彈藥補給,然後北上!」

  楊夢龍煩躁的說「別去上海補給了,立即北上,看能不能搶在渤海冰封之前抵達大連灣!」

  沈廷揚一怔「現在艦隊炮彈奇缺,平均一門大炮只剩下二十發炮彈,火箭彈更是只夠打三輪了,這麼點彈藥,就算衝到大連灣也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啊!」

  楊夢龍說「至少你們可以在最危急的時候打到營口去,在那裡接應皇上他們撤到大連來,明白?」

  沈廷揚倒抽一口涼氣,壓低聲音問「侯爺,情況真的有這麼嚴重嗎?」

  楊夢龍說「只怕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不要問了,趕緊去安排,三天之內必須啟航北上,我們是在跟死神搶時間!」

  沈廷揚肅然敬禮「明白!」

  這麼大一支艦隊,就算休整了兩個月,也不是說走就能走的,所以楊夢龍多給了沈廷揚三天時間,自己則在那幾艘輕型護衛艦的保護之下離開禾寮港,箭一艦駛向大陸。

  沈廷揚目送他走後,召集眾將,神情異常嚴峻「侯爺命令,所有陸戰隊員立即上船,拆卸下來裝到岸邊炮台上的艦炮馬上拆下來裝回軍艦,一個零件、一發炮彈都不許留!這些工作必須在三天之內全部完成,三天後立即揚帆北上,如果那個時候讓我看到還有一發炮彈、一名士兵留在岸上,我不介意用負有責任的軍官的人頭來祭旗!」

  眾將軍為之一凜,不敢多說,立即行動,赤嵌城和台灣城頓時忙亂起來。

  楊夢龍歸心似箭,完全不計艦體是否吃得消,頂著強勁的海風鼓滿風帆,全速前進,不到一天,便回到了福建。時間有限,註定他無法在福建上岸,所以艦隊只能貼著海岸線航行。讓他稍稍覺得安慰的是,這一路過去,廈門、泉州、莆田、福州等一系列沿海城市港口上,黑色猛虎旗依然高高飄揚,黑衣黑盔的河洛新軍士兵端著鋼槍,在旗下挺立如標槍,以此向楊夢龍證明,在他養傷的兩個月里,福建依然牢牢的控制在河洛新軍手裡,沒有人能將勝利果實從他們手裡奪走!任你文臣縉紳怎麼拉攏示好、威逼利誘,河洛新軍就一句「我們需要請示侯爺,請回吧1」把那些拉攏他們的傢伙頂得直翻白眼。

  戰艦一路向北,路過吳淞口。吳淞口水營已經擴大了好幾倍,新增了許多炮台和棱堡,幾百河洛新軍駐紮在這裡,堅如磐石。河洛新軍對吳淞口的經營對整個上海地區產生了巨大影響,大量商人、農民尾隨而來,開荒的開荒,經商的經商,甚至乾脆在這裡建廠,這片地方以驚人的速度繁榮起來。

  過了吳淞口,沿著長江溯流而上,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現在正是長江枯水期,水位達到了一年中的最低點,風向也不對,逆水行舟,難度可想而知。楊夢龍苦笑,不得不佩服那幫王八蛋確實挑了一個絕佳的時機,一切不利的因素都被甩到他這邊來了。他要求下船,棄舟就騎,以節省時間,但是遭到紅娘子和所有親兵一致強烈反對————他的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實在不適合騎馬。沒辦法,他只能呆在船上,看著船隊慢騰騰的往上游挪,心急如焚。

  同樣心急如焚的,還有方逸之。

  崇禎要御駕親征,舉國震駭,方逸之更是被震得幾乎魂飛魄散。我的老天爺,御駕親征豈是好玩的?我的皇帝老爺,你以為自己是在旅遊嗎?你是在跟最兇殘嗜血的建奴作戰啊!他一連寫了十三封奏摺,還聯合湖廣和河洛所有官員簽名,懇請崇視打消這個愚蠢的主意,但都石沉大海了。兵部的命令倒是一道接一道的過來,目的就兩個字調兵!

  調河洛新軍主力北上,充當大軍主力,攻打瀋陽!這就要命了,河洛新軍是楊夢龍的軍隊,組建至今幾乎沒有拿過朝廷一文錢的糧餉,他們只服從楊夢龍的命令,河洛系官員的命令他們也能聽進一些,至於朝廷……你們還是省點口水吧!兵部的命令,他們鳥都不鳥。兵部見狀,馬上向方逸之施壓,但方逸之也不是蠢貨,深知自己方氏家族的榮辱前程全繫於河洛新軍一身,他更清楚那些士大夫有多恨這支軍隊,沒有楊夢龍壓著,派河洛新軍交給他們,保證派多少兵出去就送回多少盒骨灰————搞不好連骨灰都送不回來了。他跟兵部打起了太極拳,兵部對此很惱火,把狀告到崇禎那裡,崇禎大概覺得方逸之不給自己面子,下旨嚴厲申斥了他,弄得方逸之里外不是人,只能祈求楊夢龍早點回來,他實在應付不了如此險惡的形勢!

  楊夢龍遲遲沒有消息,兵部尚書倒先找上門來了。

  對了,在一個月前,傅宗龍因為貪污被言官瘋狂彈劾,讓崇禎給摘掉烏紗帽關進了大牢,現任的兵部尚書是楊嗣昌。此人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逼人的傲氣,顯然不是什麼好相處的角色,他親自乘坐馬車晝夜兼程,從北京趕到武漢,一進巡撫衙門,劈頭就問「河洛新軍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出兵?」

  一眾湖廣文武官員默然不語。湖廣和河洛地區有這麼紅火的局面,全靠河洛新軍,如果河洛新軍遭到沉重的打擊,他們還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利益,保住這個可以供他們盡情發揮的舞台就難說得很了,這麼嚴重的事情,他們不能不慎重。

  楊嗣昌冷笑「怎麼,連聖旨都請不動河洛新軍了是嗎?奴酋洪泰逆天稱帝,乃大明之恥,萬民之恥,聖上龍顏震怒,憤而御駕親征,俗話說『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聖上蒙受奇恥大辱,我等臣子理應豁出性命去洗雪這等恥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如今大軍已經出發,大戰一觸即發,河洛新軍身為大明第一強軍,卻不肯動彈,是何道理?莫非你們是想渾水摸水,給自己換個主子?」

  這傢伙語出如刀,出奇的刻薄狠毒,在座的文武官員都讓他氣得渾身發抖,方孔炤壓抑住心中怒火,拱手說「大人且息怒!河洛新軍僅兩萬四千人,鎮守湖廣這麼大的疆域本來就捉襟見肘了,現在兵部要抽調兩萬人,一時之間哪裡調集得來!」

  楊嗣昌還是冷笑「聖旨下來都一個月了,你們還沒有調集齊人馬?依本官看,你們就是貪生怕死,想抗命!哼,都說河洛新軍逢敵必死戰,是大明第一強軍,本官今天算是見識到了,哪裡是什麼第一強軍,分明就是一群縮頭烏龜!」

  薛思明一掌擊在桌面上,厲聲喝「你再說一遍!」

  曹峻怒聲說「你說誰是縮頭烏龜?從大凌河到台灣,我們戰建奴,戰流寇,戰海盜,戰西虜,什麼時候怵過了!?」

  楊嗣昌說「少廢話,如果你們真的敢戰,就馬上出兵,否則就是違旨抗命!違旨抗命者,視同叛逆,朝廷必派大軍將你們盡數剿滅,反正這等目無君父的軍隊也沒有必要存在!」

  在座所有人面色微變。違旨抗命的後果太嚴重了,一旦被定性為叛逆,必將成為舉世公敵,如此嚴重的後果,他們承受不起!

  楊嗣昌心裡冷笑,丘八就是丘八,要鎮住你們還不容易!他環視眾人,寒聲問「你們是要被當成大明叛逆,然後被朝廷大軍剿滅,還是出兵遠征遼東?自己選!」

  大廳里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落針可聞。

  楊嗣昌咄咄逼人「你們是出兵遼東還是要當叛逆?說話,本官可沒有什麼耐性!」

  還是沉默。

  難堪的沉默中,一個由於疲憊而有些沙啞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們出兵!」

  方逸之、方孔炤、薛思明、曹峻、李岩、戚虎……在座的文武官員有一個算一個,都激動得跳了起來,楊嗣昌面色大變,不敢置信的轉過身,瞪大眼睛,正好看到一個面色蒼白、滿面風塵的青年男子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他的臉瘦削得厲害,沒有多少血色,但是目光卻越發的銳利,似乎要刺穿他的心臟!

  楊夢龍!

  他居然活著從台灣回來了!

  楊夢龍盯著他,帶著一絲嘲弄說「我們出兵,河洛新軍主力傾巢出動,跟建奴死戰到底,你滿意了?」

  楊嗣昌滿意的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