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滄海橫流 五十二 畏懼

  廈門鄭府。

  鄭芝龍的咆哮聲再一次響徹廈門的夜空,整個幕府跟遭到龍捲風襲擊似的一片狼籍,精緻華美的瓷器,名貴的古畫和書籍,還有一方價值連城的古硯都讓他砸了個粉碎。這位稱雄大海十餘年未逢敵手的海上之王雙目盡赤,頸部青筋畢露,神情凶怒,讓所有幕僚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喘,生怕引起這頭暴怒的雄獅的注意。

  罪魁禍首鄭芝豹半跪在地,低垂著頭一聲不吭,他面前是一方粉碎開來的墨硯,這方古硯是鄭芝龍花了數千兩白銀從一位福州名士手中求得的,非常珍愛,然而現在卻讓暴怒的他砸了個粉碎。還好,鄭芝龍儘管極度憤怒,卻還有一絲冷靜,沒有將這方古硯砸向鄭芝豹的腦袋,不然他現在就是一頭死豹子了。

  ————鄭芝虎奉鄭芝龍的命令,率領兩百五十艘戰艦火速前往吳淞口與鄭芝豹會合,準備兄弟倆合力一鼓作氣拿下吳淞口要塞,吃掉薛思明軍團。他的動作不謂不神速,然而他做夢都沒想到鄭芝豹會敗得這麼快,這麼慘,他剛到平潭便看到鄭芝豹如喪家之犬般敗退回來,身邊的戰艦隻剩下四十來艘了。從鄭芝豹口中得知吳淞口之戰的詳細過程之後,鄭芝虎大為驚駭,不敢再北上,徑直護送鄭芝豹這點殘兵敗將回了廈門。不出乎他的意料,鄭芝龍得知老三幾乎讓楊夢龍打得全軍覆沒之後咆哮大怒,幾乎將整個幕府給掀翻了,他的咆哮讓所有人肝膽俱裂,兩股戰戰,沒有一個人敢開口勸解的。

  鄭芝龍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短短數日之間,鄭氏集團在大海和陸地都遭到了極其沉重的挫敗,漳州之戰讓他折損了四萬多人,吳淞口海戰更慘,損失了一百七十多艘戰船,一萬八千多名水手!雖說鄭氏集團擁有三千艘戰船,二三十萬部眾,但是這樣的損失也是難以承受的。最嚴重的是這兩次慘敗幾乎粉碎了鄭氏集團用了十幾年時間才積攢起來的威信,那些一直被他們死死壓制的勢力必將蠢蠢欲動,荷蘭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甚至英國人都會起異樣的心思,整個鄭氏集團即將迎來一場可怕的狂風暴雨!也正是因為太清楚這兩次失敗意味著什麼,鄭芝龍才會如此憤怒,在他看來,損失多少士兵和戰艦還是其次,威信被動搖了才是最嚴重的!

  「我自出道以來還未曾遭到過這樣的慘敗,從來沒有!」把能砸的東西都砸清光了之後,鄭芝龍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低垂著頭,聲音中透著濃濃的疲憊與不甘。

  鄭芝豹嘎聲說「對不起,大哥,我太輕敵了,才招來了這樣的慘敗!不過大哥你放心,姓楊的雖然擁有堅船利炮,但是他的戰艦數量很少,經驗也嚴重不足,只要能抓住他們的弱點,我們還是有取勝的希望的……小弟願意再率領一支艦隊與他拼死一戰,哪怕率領火船衝上去撞,也要撞得他頭破血流!」

  鄭芝龍苦笑一聲「你認為我們短時間內還能再抽出艦隊北上迎戰嗎?韓鵬已經占領了整個漳州,隨時可能直插廈門,這就是一把懸在我們頭頂的利劍啊!薛思明所部渡過吳淞口直撲福州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我們將腹背受敵,只能被動挨打!」

  所有人都沉默了。

  戰場上,將領們的指揮很難說一定是錯的,這兩場戰役也是一樣。如果鄭彪爭氣一點死守住漳州,頂住韓鵬軍團的進攻,把韓鵬軍團拖入消耗戰,韓鵬軍團勢不能持久;如果鄭芝豹搶在登萊水師南下之前拿下吳淞口,殲滅薛思明軍團,一仗就能滅掉河洛新軍四分之一的精兵強將,真要是這樣,河洛新軍再強悍,楊夢龍再猛,也只能對著這惡劣得無以復加的戰場形勢徒呼無奈了。然而,這兩路都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損失極其慘重,鄭氏集團頓時喪失了戰略主動,陷入了極度被動之中。戰爭就是這樣,一次沒掐死對手,很可能就被對手反過來壓在地上往死里掐了,鄭芝龍沒能先發制人,就只能被河洛新軍按在地上摩擦了。

  難堪的沉默。

  半晌,鄭芝虎沖鄭森打了個眼色,鄭森緩緩說「父帥不必過於擔心,登萊水師固然強悍,但也並非不可戰勝的!」

  鄭芝龍微微有些詫異「怎麼說?」

  鄭森比劃著名說「登萊水師所長者,不過是火炮,正如三叔所說,他們每艘戰艦上用於肉搏的水手數量非常少,只要我軍戰艦不計代價衝上去靠近他們,跟他們肉搏,他們很難招架!再者,他們從登州南下,補給線極長,而福建沿海都是我們鄭家的天下,在打敗我們之前他們很難從福建獲得足夠的補給,還得從武漢那邊運過來!只消派出一些精明強悍的小艦隊化整為零,利用熟悉海況和地形的優勢躲避決戰,不斷騷擾吳淞口至福州之間的補給線,耗得久了,他們絕對吃不消!我相信這一點我們完全做得到,論到對海況和地形的了解,他們跟我們比差得太遠了,施琅對吧?」

  施琅拱手說「公子所言極是!大將軍,我願意帶領十五艘戰船作先鋒,避過登萊水師進攻的矛頭,襲擊吳淞口!我就不信他們的炮台永遠都那麼警惕,只要稍有破綻,我就可以將整個港口變成一片火海!」

  鄭芝龍看著這兩頭鬥志昂揚的小老虎,總算有了一絲欣慰。鄭森小小年紀便熟讀兵書,智計百出,施琅更是無所畏懼,殺伐果斷,有如此出色的年輕人在,鄭氏集團大有希望。但是跟上一次一樣,他還是沒有接受鄭森的建議,說「還是先設法保住廈門再說吧……」

  鄭森急了,跺著腳說「父帥,我們的根基不在廈門,在海上!當務之急不是守廈門,而是在海上奪回主動權!廈門丟了我們可以再重新奪回來,但是如果艦隊再遭到重大損失就很難彌補了!」

  鄭芝龍說「為父自有分寸!老二,你跟那些西夷通通氣,我想他們並不樂意看到登萊水師擊敗我們,控制整個南海的!」

  鄭芝虎吃了一驚「向西夷借兵?」

  鄭芝龍說「不是借兵,是跟他們聯合!楊夢龍行事咄咄逼人,從不留餘地,我想他們並不願意跟這麼一個鋒芒畢露的角色打交道……你就這樣跟他們說,他們知道該怎麼辦的!」然後又對一名幕僚說「你去一趟福州,告訴姓張的,他也該動一動了,否則老子饒不了他!」

  幕僚問「將軍的意思是……」

  鄭芝龍說「讓他發動江南所有舉子向朝廷上書,給那姓楊的安上什麼罪名我不管,總之我要看到那姓楊的從功臣變成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他目光陰冷,狠狠的說「到時候朝廷、我們鄭氏再加上西夷三方合力絞殺,姓楊的再強,也只有死路一條!」

  換句話說,鄭芝龍已經放棄了跟楊夢龍正面交鋒的打算,準備採用迂迴戰術,像以前對付劉香等同僚那樣拉攏朝廷和西夷聯合絞殺,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更大的勝利。幕僚們笑逐顏開,連連夸鄭芝龍好計謀,成噸馬屁拍得鄭芝龍心情大好,哈哈大笑。只有鄭森神色越發的憂慮,長時間的沉默不語。施琅心裡詫異,出了幕府之後見鄭森仍然眉頭緊皺,忍不住問「大公子,將軍的部署不妥當嗎?為什麼你如此焦慮?」

  鄭森聲音沉悶「這一仗,我們輸定了!」

  施琅大吃一驚「大公子,這話可不能亂說!」

  鄭森說「我沒有亂說!父帥的部署看似巧妙,其實就是一廂情願!他忘記了冠軍侯是何等擅長以利益驅使所有人————包括朝廷為他做事,父帥的計劃是不可能成功的!只要冠軍侯允諾將福建和廣東的關稅交還給朝廷,就算他在福建殺得血流成河,朝中文武百官也會視而不見;只要他允諾西夷可以在廣東和福建公平買賣和傳教,西夷會跪在他的面前請求獲得出兵替他打仗的權利……他能給朝廷和西夷的遠比我們多,父帥這招四兩撥千斤對他是沒用的!」說到這裡,他有些無奈,又有些傷感的嘆了一口氣,低聲說「說到底,還是父帥老了,已經失去了創業時的剽悍果敢,他已經被冠軍侯打怕了,喪失了正面擊敗冠軍侯的信心……以前的他,是絕對不會把希望寄托在這些可笑的陰謀上的!」

  施琅不敢插嘴,心裡卻贊同鄭森的說法。是的,這幾年鄭芝龍確實給他一種暮氣盡顯的感覺,表面看上去仍然威風八面,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可實際上去失去了進取之心,只是一味的守成而已。可已經統治了小半個大明的河洛新軍正是銳氣方張、氣吞萬里之際,他們可沒有半點要守成的意思,不將戰旗插到世界盡頭誓不罷休,兩股勢力轟然碰撞,結果可想而知,難怪鄭森一開口就說這仗輸定了————連鄭芝龍這個靈魂人物都怕了,這仗還怎麼打?

  他勉強一笑,說「公子不必如此悲觀,將軍也只是一時消沉而已,很快就會重新振作起來。我軍雖然連敗兩陣,損失不小,但仍然擁有二三十萬部眾,兩三千艘戰船,那冠軍侯再怎麼厲害,想打敗我們也沒那麼容易!」

  鄭森苦笑「鄭氏集團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強大,相信朝廷和西夷很快就會看透這一點,我們的日子只會越來越難過……」搖了搖頭,失望都寫在臉上「明明還擁有這麼精銳的水手,這麼多戰船,父帥卻不敢再跟冠軍侯正面一戰,我們還有什麼勝利的希望?」

  語氣竟有些沮喪。在他心裡,他的父親是最英勇無畏的鬥士,不管是何等可怕的敵人,都會無所畏懼的迎上去,與他們激戰,打敗他們,將他們踩在腳下。然而今天,他的父親卻露出了懦弱的一面,他不能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