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滄海橫流 二十六 官威

  閻應元是河北通州人,史書對他的童年和家庭情況均沒有記載,不過從他千辛萬苦去考科舉,最後只撈了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典吏,而且還是被人踢到離老家千里之遙的江陰去任職就不難看出,他的家境真不怎麼樣,有點關係、有點財力都不至於這麼倒霉。而且從他到任後勇斗鹽梟、海盜的表現也不難判斷,這位仁兄是那種非主流的文人,自幼習武,好讀兵書,而且天賦極佳。如果按照他原來的人生軌跡,他此時應該還在通州那邊寒窗苦讀,摩拳擦掌盼著三年一次的科舉,然後在數年之後考中,舉家遷到江陰去當一個小小的典吏,並且在1645年那場天崩地裂般的劇變中挺身而出,綻放出萬丈光芒,在短暫的輝煌之後化作夜空中高傲的星辰。

  然而現在的歷史已經被攪得一團糟了,破口之戰,他的家鄉也被波及,被迫離鄉別井,沿途後金軍燒殺搶掠後留下的煉獄一般的慘狀刺痛了他的心,他開始反思,曾經盛極一時的大明王朝何以淪落到這個地步,面對一群只有兩百來萬人口的強盜竟連招架之功都沒有?詩書文章真的能將這一片漆黑的末世陰霾撕開嗎?到了崇禎六年,明軍終於在旅順洗雪了破口之恥,一戰殲敵三萬,舉國振奮,他也激動得一連寫了好幾首詩。得知朝廷要舉行閱兵大典,耀威獻捷後,他和很多同鄉一起趕了上百里路跑到京城來參觀。閱兵大典上,河洛新軍、天雄軍、登萊新軍那龐大的陣容,那排山倒海的氣勢讓他為之震撼,熱血沸騰。等到天雄軍移鎮九邊,連戰連捷,打得蒙古人毫無還手之力,拓地千里後,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把筆一扔,叫「大丈夫當如此!」他已經厭倦了空泛枯燥的詩書文章,他要投筆從戎,與千千萬萬熱血男兒一起橫絕塞外,揚威絕域,開疆闢土!

  然而,他遠大的志向換來的是父親的一記耳光。沒辦法,文貴武賤的觀念早已根深蒂固,新軍異軍突起連戰連捷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將這一觀念扭轉過來,在絕大多數人眼裡,當兵是最沒前途的,只有破產的農民、囚犯才會選擇去當兵,所以,臭小子,老老實實讀你的書,考個功名然後光宗耀祖,敢動投筆從戎的歪念頭,我削不死你!無奈之下,閻應元無精打采的參加了去年的科舉……還真是見了鬼了,以前使出吃奶的勁去考,次次都是落第,這次抱著應付差事的心態去,反倒考中了,被打發到華亭縣這邊來,當上了一個小小的……典吏!

  看來他跟典吏這一官職真不是一般的有緣。

  閻應元運氣真的太糟糕了,他趕到華亭上任的時候,正趕上了鄭芝龍跟楊夢龍爆發衝突,華中和華南沿海地區海盜、倭寇活動瀕繁,一夕數驚。他認真分析了情況,認為這只是個開始,楊夢龍絕不是那種打掉門牙往肚裡咽的乖寶寶,吃了這麼大的虧肯定要報復的,這兩條龍打起來,沿海地區想不亂都不可能了。不久之後一小股倭寇在吳淞口登陸,砍了十幾個人,搶走不少財物,進一步證實了他的判斷,見官兵爛得跟陀屎一樣,實在指望不上,他只好四處遊說華亭縣的富商籌錢買一些武器裝備辦團練,以防萬一,而那些富商也頗為惜命,雖然不大情願,但官兵真的指望不上,他們也只好忍痛掏錢,購買大量長矛、弓弩和火藥,組織了一支上千人的民兵交給閻應元操練。事實證明,他們作出了一生中最正確的選擇,這支民兵組建後不到兩個月,倭寇便大舉入侵了,而官兵也正如大家所預料的那樣一擊即潰,倭寇直奔華亭而來。於是,閻應元只好硬著頭皮率領這幫連個正步都走不利索的民兵出戰————華亭城牆又低又矮,守肯定是守不住的,只能主動出擊。

  出人意料的是,這麼一支一見到敵人就兩腿直哆嗦的部隊居然在他的指揮之下超水平發揮,跟倭寇打了整整一夜,鬥了個旗鼓相當!這固然有民兵為了保住自己的家園捨命死戰,超水平發揮的因素,但他巧妙的指揮也是至關重要的。

  弄清楚了來龍去脈,薛思明連聲稱讚「了不起,真了不起!閻兄,你讓無數朝廷參將、總兵汗顏啊!」

  閻應元苦笑「薛將軍別取笑下官了,下官這點能耐,在你們河洛新軍面前不值一提啊。如果換你們來,哪裡用得著打這麼久,一盞茶的功夫全給放倒了!」 ❁✾

  這可是大實話,就在他們聊天時候,河洛新軍已經將那百名倭寇全給收拾乾淨了,一個活口都沒留下來。

  薛思明說「我們是正規軍,以泰山壓頂之勢將倭寇粉碎那是理所應當的,但你們不一樣,你們只是一群民兵,能打成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

  閻應元壓低聲音問「將軍領兵來到華亭,所為何事?」

  薛思明說「有人不想讓我們好過,我們只好將他摁進水裡痛扁一頓了。」

  閻應元面色微變「冠軍侯這是要對鄭氏開戰麼?」

  薛思明說「鄭氏還欠我們一頓打,我們一直記著。」

  閻應元長嘆一聲「只怕海邊的百姓要受苦了!」

  薛思明正要說話,一名偵察兵跑了過來,向他報告「我們找到吳總兵了!」

  薛思明嘴角一揚「在哪找到的?」

  偵察兵說「在豬舍里!」

  薛思明笑「堂堂總兵居然跑到豬捨去避難?有意思,有意思!把他給我帶過來!」

  幾名偵察兵架著一位身材高大,但站都站不直的中年男子,將他拖了過來。一看到這位仁兄,閻應元便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不少民兵更是兩眼冒火,擼起袖子就想揍人,但是一股豬屎味撲鼻而來,熏得他們胃裡翻江倒海,舉起拳頭想打,又怕弄髒了自己的手,只得往地上呸一聲,悻悻的叫「姓吳的,你能有點骨氣麼?我們華亭人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這位吳總兵實在是太不像樣了,佩劍不知道丟哪了,頭盔戴得歪歪斜斜,一身官服亂得跟雞刨過的一樣,那副看上去還相當華麗的山文甲髒兮兮的,上面沾滿了豬屎。就沖這一點,河洛新軍很多老兵就想上去給他一槍託了,你媽的,你以為你披的是什麼?這可是軍人保命的東西!多好的山文甲啊,居然讓這個王八蛋這樣糟蹋,看著就來氣!這位老兄在得知倭寇來犯的第一時間便扔下他的部隊,扔下他要保衛的要塞和他要守護的百姓逃之夭夭,為了逃過倭寇的追殺居然躲進豬捨去弄了一身豬屎,狼狽之極,看到這滿地死屍更是嚇得魂不附體,但是看到倭寇都死了,在場的都是一些士兵和民兵,他居然不可思議的恢復了一絲勇氣,用力掙脫架住他的偵察兵,正了正頭盔,咳嗽一聲,瞪著薛思明喝「你們是什麼人?為何闖入吳某的防區?有兵部的火票嗎?」又瞪向閻應元,聲色俱厲「還有你等刁民,從何處弄來這麼多長矛強弩?想造反是吧?這可是滅九族的死罪!」

  這傢伙要膽量沒膽量,要力氣沒力氣,官威倒是十足,一勇色厲內荏的呼喝,竟讓不少民兵露出懼色。薛思明知道這傢伙打的是什麼鬼主意,一仗殲滅近九百倭寇,這可是大功一件啊,這仁兄想從中分潤大大的一份,然後乘此東風飛黃騰達,所以大擺官威,想鎮住河洛新軍和民兵,然後主導戰爭的分配……嘿,算盤打得倒是挺精!他再次打量這位吳總兵一眼,嘆了一口氣「同樣是姓吳,同樣是總兵,怎麼你跟他就差了這麼遠呢?」他指的是吳勝,當年吳勝率領幾千浙軍趕赴登萊參與平叛,與浙軍士兵一起忍飢捱餓,風餐露宿,正是因為有他以身作則,浙軍雖然困頓,卻從來沒有打過劫掠鄉里的主意。相比之下,這位吳總兵就差得太遠了,給吳勝提鞋都不配!

  吳總兵兇狠的瞪起那雙三角眼,指著薛思明的鼻子怒罵「你什麼意思?給本官說清楚,否則本官斷饒不了……哎喲!」話剛說到半截便變成了驚天動地的慘叫聲,薛思明一腳踹在他的小腹,這位仁兄頓時面失血色,捂著小腹蜷在地上,變成了一隻大蝦米。

  敢指著薛思明的鼻子破口大罵的人一般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當然,楊辰月例外。

  這隻大蝦米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還在抖官威「你……你是何人,竟敢毆打上官?我……我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薛思明又一腳踹了過去「老子是皇上親封的正三品龍驤將軍,敢不敢揍你這個臨陣脫逃的總兵?有沒有資格揍你這個被一群烏合之眾嚇得躲進豬捨去的總兵?啊?」

  這一腳踹得可不輕,把那粒蝦米給踹得滾出五六米開外,結結實實的啃了一嘴泥巴,望著薛思明神情恐懼,說不出話來。薛思明懶得在這種垃圾身上浪費時間,說「押下去關起來,把他幹的好事上報兵部,讓兵部好好收拾他們!我們接管吳淞口,在那裡紮營等待後續部隊……媽的,一群光吃飯不幹事的廢物,那麼堅固的要塞居然讓一幫烏合之眾輕鬆占領,真的好想宰了他!」

  想到自己趕到時吳淞口要塞火光沖天、屍橫遍地的慘狀,薛思明就一肚子火,真恨不得馬上拔出橫刀一刀砍了那頭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