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貞慧跟陳子龍和方以智兩位聯繫並不順利,託了很多人都找不到這兩位的蹤影,問了才知道,這兩位打從跟了楊夢龍之後就開始走火入魔了,瘋狂地迷戀各種實驗,有的時候一頭扎進實驗室里十天半個月不出來都是尋常事。至於他們現在到底在哪裡,誰也說不上來,大概又是去搞什麼研究了吧?
陳貞慧注意到,提起「研究所」這三個字的時候,那人臉上竟有幾分懼意,嘴巴也變得特別牢了,任他怎麼旁敲側擊,硬磨軟泡,都沒有辦法再得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顯然,這個研究所並不是一般的地方,那些百姓就算知道它在哪裡也不敢說,這讓陳貞慧相當失望。明朝的讀書人臭毛病多得要死是事實,但還是有不少人有「士為知己者死」的節操,楊夢龍如此看重陳子龍和方以智,讓他們參與到那些極度機密的事情中來,只怕這兩位免不了要被他所迷惑,這樣一來就要壞大事了!
他現在就是一隻無頭蒼蠅,茫無頭緒的四處亂撞,想找到方以智和陳子龍那簡直就是難過登天,而張溥給他的時間又不多,那個混世魔王馬上就要回南陽開那個什麼鳥毛公開課,宣揚他的歪理了,如果不能儘早找到這兩位,弄清楚楊夢龍的底牌,他們的處境將極為不利……現在的陳貞慧可謂一個頭兩個大,他頭一回發現,「說」跟「做」完全是兩碼事,平時問他治國方略、行軍打仗什麼的他絕對能滔滔不絕地說上三個時辰不帶喘氣,可是現在……找個人怎麼那麼難!
眼看寶貴的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要找的人連個鬼影都找不到,而張溥的臉越來越黑,陳貞慧越發的沮喪,為了逃避張溥那陰沉的目光,他乾脆終日在南陽街頭瞎逛,這裡看看,那裡坐坐,等天黑了再回去,看到他累得腿都軟了,張溥倒也不好意思再說他什麼了。不過靜下心來觀察南陽,陳貞慧卻漸漸發現,這座跟其他地方格格不入的城市似乎也有它的可愛之處,比如說街道清一色的水泥路,寬闊平坦,在上面駕車騎馬非常舒服,一點也不顛,而兩邊的樓房大多變成了三四層高的樓房,外面用各種顏色的瓷磚貼出非常好看的圖案。他應邀進入幾位主人的家裡作客,不無吃驚的發現屋裡的裝墴雖然稱不上豪華,卻非常寬敞明亮,屋裡的牆劈用石灰涮得雪白,地板上同樣鋪著瓷磚,非常整潔、乾淨,一下子就將絕大多數達官顯貴的府邸給比下去了。商店很多,裡面商品種類非常豐富,像油鹽米麵這類產品的價錢便宜得不可思議,店裡的夥計態度非常熱情,不放過任何一個潛在的客戶————這也可以理解,競爭太激烈了,誰敢像在其他地方那樣擺出「愛買買,不買滾」的惡劣態度來,就等著關門大吉好啦!
除此之外,幾乎每一條街道都有一個大型的商場,那是典型的百貨公司,從油鹽醬醋、針頭線腦到農具,比鞋襪棉布到被褥地毯,一應俱全,每一件都是物美價廉,那些用亞麻精製而成的衣裙款式新穎,漢服、唐裝用至現在頗受歡迎的水田服,在這裡都能買到,實在是讓人眼花繚亂,女人肯定很喜歡這種地方的。在城市中心是一個占地面積極大的公園,那裡綠樹成蔭,假山亭台錯落有致,公園中心有一個小湖泊,湖面上已經布滿了層層荷葉,湖邊則樹影婆娑,景色優美之極。每天早上和傍晚總能看到很多老人帶著孫子到公園裡悠閒地散步,附近紡織廠的女工也會趁著早上還沒有開工來到公園跑跑,打打羽毛球什麼的————當然,現在陳貞慧還不知道這項運動叫「羽毛球」,他看到那些青春逼人的女孩子穿著短袖衣褲在公園裡嘻嘻哈哈的玩著鬧著,第一反應就是「傷風敗俗」。讓他納悶的是,這裡所有人都對那些女孩子出格的舉動持寬容態度,兩個女孩子握著球拍捉對廝殺打得難分難解的時候,總會有一大群人在一旁圍觀,有老人有青年,甚至有她們的丈夫,都是大聲喝彩,而不是衝上去將她拖回家裡狠狠的教訓一頓。
這座城市對女性的寬容讓陳貞慧吃驚不小。
圖書館也是這座城市特有的,幾乎每一個街道都有一個小型圖書館,市中心則有一個藏書多達二十萬冊的超大型圖書館,所有市民都可以去免費看書。這多少刺激了陳貞慧一把,要知道,哪怕是在蘇杭這等富甲天下的城市都沒有這樣的圖書館呢。他去逛了幾次,每一次都吃驚地發現裡面烏泱泱的全是認真閱讀的人群,由此他又發現了這裡的人的另一大愛好嗜好讀書。
隨著了解的深入,陳貞慧發現他已經沒法找出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這座城市了。它充滿了活力,整潔、乾淨、繁榮,在這裡很難看得到乞丐和流浪漢,老有所養,老有所樂,哪怕是農夫也生活得比較悠閒自在,這在江南是看不到的。然而,它又處處都離經叛道,舉辦工廠、鼓勵女子拋頭露面、鼓勵經商……這些都是駭人聽聞的,他們居然做得如此理直氣壯!這讓陳貞慧很困惑,為什麼南陽人做了這麼多在世人看來大逆不道的事情不僅沒有遭到任何報應,整個城市反而越發的繁榮,治安也越來越好了?真是奇哉怪也!
「難道說聖人之道也有不實之處?」他的腦海里掠過這麼一個念頭,馬上把自己給嚇出了一身白毛汗,用力搖頭,把這個念頭甩到了腦後,生怕自己再想下去又會冒出什麼駭人的念頭來。
一輛四輪馬車從他身邊開過,車上兩個身影頗為熟悉,陳貞慧一激靈,大聲叫「臥子兄!密之兄!」
馬車猛然剎住,兩個髒兮兮的傢伙從車上跳了下來,打量著陳貞慧。陳貞慧興沖沖的衝過來,一看這兩位這副尊容,頓時傻眼了,愣在那裡傻傻的看著這兩位,跟不認識他們了似的。
方以智笑「怎麼,定生,不認識我們了?」
陳子龍爽朗的大笑「我們現在這副尊容,只怕連父母都不敢認了,何況是定生兄?」
這兩位現在身上滿是星星點點的泥水,褲腿裹滿泥漿,活脫脫兩個剛從田裡回來的農民,哪裡還有半點復社公子的風采?虧他們還神采飛揚,笑容爽朗,換了陳貞慧,整成這麼狼狽的模樣早就不敢出門了!陳貞慧愣了好久才擠出一句「你們……怎麼整成這樣了?」
陳子龍說「剛從方城縣那邊回來……那邊下了好大一場雨,一些地方又沒有修水泥路,路基都給泡軟了,馬車一過,泥水飛濺,我們就成這樣了!」
馬車上探出一張髒兮兮的娃娃臉「哎,這是哪位呀?」
方以智頭也不回「回侯爺的話,這位是我們的好朋友,陳定生,大名貞慧,復社有名的大才子!」
娃娃臉似乎對復社什麼的無愛,只是沖陳貞慧點了一下頭,算是打招呼了,然後說「好朋友來了,你們要好好招呼喲,可以找我報銷,不用省錢!」
陳子龍和方以智歡呼起來,架起陳貞慧就跑,生怕那位後悔似的,弄得陳貞慧一頭霧水。直到那輛馬車不見了,這兩位才停了下來,陳貞慧喘息著問「臥子兄,那位兄弟到底是誰啊?」
陳子龍笑「還能是誰?湖廣的總督,大明的冠軍侯!」
陳貞慧下巴險些脫臼「他……他就是冠軍侯!?」
方以智也笑「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年輕吧?事實上,在第一次見到他之前,我們也萬萬沒有想到。他這個人小氣得很,想從他手裡多拿一文錢都難過登天,難得他肯主動報銷,我等萬萬不可放過這等良機,走,找家酒樓好好喝幾杯!」
陳貞慧還在蒙圈……威名赫赫的大明冠軍侯居然是個看上去還帶著幾分孩童的調皮的娃娃臉,而他貴為侯爵之尊居然跟兩個沒有功名的書生同坐一車,一起弄得跟個泥猴子似的,最要命的是這兩位書生不僅沒有半點感激涕零的意思,還大咧咧的抱怨他的小氣……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蒙逼歸蒙逼,好不容易碰上了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的人,陳貞慧還是很開心的,等這兩位換了一套乾淨的衣服後,三個人一起興沖沖的來到南陽數一數二的酒樓,點了一大桌的好酒好菜,大家開懷暢飲,好不痛快。
酒過三巡,陳貞慧終於逮著機會問出了心中的問題「臥子,密之,你們這幾天到底去哪裡了?我差不多把整個南陽城給翻過來了,也沒能找到你們的蹤影!」
方以智笑著說「我上天了!」
陳子龍說「我也上了一回。」
陳貞慧不高興的說「臥子,密子,如果你們還當我陳某人是朋友,就請你們說實話,別拿這些鬼話來搪塞我!」
方以智認真的說「可是我真的上天了,而且上了好幾回……定生兄,你知道從天上俯瞰人間是什麼感覺嗎?好傢夥,那房子看上去跟個火柴盒一樣大,人呢,比螞蟻大不了多少,真的是太震撼了!」
陳子龍說「最厲害的是還能看到層雲在腳下翻滾,電光在身邊飛舞,置身其中,真有一種自己就是世間的主宰的感覺!」
陳貞慧呆呆的看著這兩位,揉著太陽穴問「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為什麼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方以智哈哈大笑,說「對了,定生兄你沒有嘗試過坐著汽球直上雲霄,自然體會不到其中的滋味,這不怪你,有機會小弟帶你去試試。」
陳貞慧臉都黑了,帶我上天?虧你們想得出!他決定不再繞圈子了,再繼續繞下去,他非被這兩位繞暈不可。他壓低聲音問「冠軍侯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兩位想必不會不知道吧?」
這兩位很誠實的點頭。前些時間整個南陽都變成沸騰的火山口了,怎麼可能不知道?
陳貞慧說「那兩位想必也應該知道他所提出的歪理是何等的荒謬絕倫嘍?」
陳子龍欲言又止,方以智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發出一聲冷笑「荒謬?還不知道誰荒謬!」
陳貞慧一怔「密之,你什麼意思?」
方以智搖搖頭,說「沒什麼,你繼續說。」
陳貞慧說「冠軍侯所提出的理論可謂荒謬絕倫,用心也頗為險惡,若讓他得逞,我漢人傳承數千年的道統、信仰,將會破壞無遺,後果不堪設想!現在整個復社都已經震怒了,天如公親自出馬,來到南陽,打算跟冠軍侯斗上一斗,拆穿他的歪理邪說!兩位,此事關係到子孫後代,萬萬不可等閒視之,你們都在南陽呆了好幾年,熟知這裡的一切,更清楚冠軍侯的性格、學問,天如公對你們是寄予厚望啊,希望你們能夠助他一臂之力,挽狂瀾於既倒!」
陳子龍和方以智都是一驚,齊聲問「天如公親自來了?」
陳貞慧說「來到南陽已有數日了。」
陳子龍問「他要跟冠軍侯當面對質?」
陳貞慧說「是的!唯有如此對能拆穿冠軍侯的歪理邪說,警醒世人!為了維護華夏道統,天道倫常,天如公真的是豁出去了,哪怕是被冠軍侯當場斬殺也在所不惜!臥子,密之,你們可要助我們一臂之力啊!」
陳子龍和方以智對視一眼,默然不語,嘴角露出苦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