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氣合風雲 七十六 殺王

  天津城裡。

  傅宗龍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走來走去,好幾次想坐下,屁股剛沾到凳子又猛的跳了起來,仿佛屁股被燙著了似的。

  旅順之戰,舉國矚目,整個京畿地區不知道多少人在翹首以待,等著邊關傳騎送來消息,那種心情跟死刑犯等待最後的判決差不多。此役明軍投入了幾乎全部的敢於在野外與後金爭雄的野戰軍團,裝備最精良的部隊,最為強悍的將軍,全部派出去了。所有人都知道,此役勝負的意義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場戰役的本身,如果能贏,明軍那已經糜爛到極點的士氣就會大為振奮,後金那咄咄逼人的氣焰也會稍稍收一收,老實一兩年,讓大明喘過一口氣,好好收拾一下國內這四處生煙冒火的局面;如果輸了,損失多少兵馬還在其次,關鍵是秦良玉、楊夢龍、盧象升這些最優秀的將領可能也回不來了,已經虛弱到極點的大明哪裡還承受得起這樣的打擊!不知道多少人在抱怨楊夢龍太不冷靜了,只是被岳托激了一下便離開了堅城,傾其所有精銳與後金野戰,那不是去送死麼!很多文官搖頭嘆息「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楊將軍到底還是嫩了點!」

  別人可以說風涼話,傅宗龍不行。老上司孫承宗一再強調,河洛新軍和天雄軍是大明的兩支擎天柱,萬一這兩支擎天柱折了,大明的天就要塌下來了!前方的任何風吹草動都牽動著他的心,千萬別敗啊!是他逼著天津衛調集了所有海船,將一批批精兵強將送往旅順的,萬一那支大軍折在了旅順,他也別回北京了,直接跳海得了!

  傅宗龍心急如焚。

  吳永和曹桓這兩個死太監就淡定得多了。他們分別是河洛新軍和天雄軍的監軍,但都沒有渡海去前線,而是留在天津等待勝利的消息。照他們的說法,他們這兩個廢人就算到了旅順也派不上任何用處,還白白浪費一口口糧,何必去吃那個苦呢?不如就留在這裡,等勝利的消息一到,馬上以最快的速度入京報捷,大大的出一把風頭!跟河洛新軍、天雄軍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這兩位監軍都摸索出了與那些驕兵悍將和平共處的方法,那就是別對他們指手劃腳不懂裝懂,在戰場上充份放開他們的手腳,他們打贏了,作為監軍自然可以大出風頭。為了讓河洛新軍和天雄軍放開手腳痛毆建奴,這兩位甚至給關門川軍的監軍下了一劑泄藥,把那哥們留在了天津,省得那傢伙到了旅順礙手礙腳。楊夢龍和盧象升可以放開手腳大殺四方,一旦得勝,這兩位監軍馬上就可以動身回京城報捷,半天時間就到了,省去了風波之苦,這叫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當然,關門川軍那位監軍也很「方便」,「方便」了半個月,腸子都快拉出來了。

  現在這兩位湊到一塊,兩腦袋晃來晃去,嘰嘰喳喳的商量著

  「老吳啊,你看這報級應該報多少?我打算報兩千,妥不妥?」

  「開什麼國際玩笑,兩個天煞星都上了,才斬首兩千?太少了,四千,直接報四千!」

  「四千也太多了吧?大明與建奴打了三十多年,勝仗也有過幾場,可報級從來就沒有超過五百的啊!」

  「別拿關寧軍那幫廢物跟盧大人、楊大人比,他們給這兩位提鞋都不配,就報四千!」

  「好吧,四千就四千……不過,『四』這個數字好像有點不吉利啊,加一點?」

  「那就再加五百。」

  「好咧!看我寫的盧、楊、秦諸將各率精兵上萬,陣容嚴整,旌旗蔽野,出城十五里……俄頃之間,炮聲大作,建奴驍騎漫野而來,利箭橫空,勢如潮湧。楊將軍從容不迫,全軍將士臨危不懼,強弩火銃齊發,弩箭如沙,鉛彈如雨,建奴成排倒下,如割草芥。片刻,我軍重炮齊鳴,一炮之下,數十步內建奴化為齏粉……」

  「好文章,好文章,老曹你這文采,當個秉筆太監都夠了!」

  「別打斷,聽我念……嗯,苦戰良久,建奴死傷慘重,卻越發兇悍,岳托、杜度、阿巴泰、莽古爾泰等敵酋俱身披重甲,一馬當先,率領白甲兵輪番衝殺,我軍漸告不支,漸漸潰退……」

  一聽到這裡,傅宗龍便心驚肉跳。曹桓喝了一口茶潤潤喉,繼續念「親兵皆言力不能支,苦勸小楊帥立即撤退,小楊帥勃然大怒,厲聲喝『殺敵報國,正當其時,敢言後退者斬!』乃……」

  吳永打斷「不對不對不對,老曹,這段不對,小楊帥碰到這種情況不會說這種話的!」

  曹桓同學虛心請教「那他會怎麼說?」

  吳永清了清嗓子,瞪起眼睛,咬牙切齒,打肺里發出一聲怒吼「操他大爺的,跟老子上,把他們的腦袋割下來裝尿!」

  傅宗龍「……」

  「操他大爺的,跟老子上,把他們腦袋割下來裝尿!」

  在吳永說這楊夢龍的口頭禪的時候,在屍山血海的二王屯,楊夢龍眼帶血光,揚起馬槊發出一聲怒吼。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岳托正帶領一隊白甲兵深深的突入了槍陣,一路刀砍斧劈劈出一條血胡同,血肉開路,朝著他的帥旗猛衝過來。長槍兵和橫刀手拼死阻擊,但後金跟瘋了似的不顧傷亡地沿著岳托撕開的缺口猛插,登萊新軍畢竟是一支成軍才大半年的新隊伍,面對如此瘋狂的突擊,都有點慌了,開始節節後退。薛思明和吳勝連斬數名後退的士兵,勉強扎住了陣腳,但已經落了下風。無奈之下,薛思明派傳令兵過來報告「敵軍狀若瘋狂,請小楊帥稍稍後撤十餘步!」

  楊夢龍瞪起眼睛叫「後退?老子自帶兵以來,還從來沒有後退過,從來沒有!你去告訴薛思明和吳勝,不用管我,把建奴給我打回去就行了,如果他們自問沒有這份能耐就趁早說,我換人!」

  聽到傳令兵的回話,吳勝和薛思明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不約而同的發出了一聲大吼。吳勝揚起苗刀,率令一隊浙軍出身的將士迎著岳托猛衝過去,苗刀揮舞,步槊成叢刺過去,上刺甲將,下斬馬腿,直殺得血肉橫飛,強悍如白甲兵也同樣被他們殺得人仰馬翻。薛思明那張拉力跟弩有得拼的強弓拉成滿月狀,箭若聯珠,嗖嗖嗖一輪疾射,衝殺得最兇猛的白甲兵紛紛中箭。他的箭通體都是用精鋼打制的,包括箭杆,這樣的箭自然非常沉重,一般人根本就射不遠,大概也就他這個變態能夠輕鬆將這種超級重箭射出百米開外了。這種箭的威力也是顯而易見的,那些追隨岳托沖入槍陣來的白甲兵都披著兩重重甲,刀槍不入,但薛思明一箭過來,射在鐵面罩上就直透後腦,射在胸口就前胸入後胸出,反正都是無腦穿,射哪穿哪,射誰死誰,中者立斃!頃刻之間便有數名白甲兵死在他箭下,見兩位主將大發神威,登萊新軍士氣大振,已經很疲憊的身軀硬是爆發出強悍的力量,步槊挑刺,橫刀揮掄,生生擋住了後金鐵騎的衝擊。

  岳托狀若瘋狂,一桿長槍連刺帶砸,也不知道刺倒了多少明軍士兵,整杆長槍通體都糊滿了鮮血,他本人也變成了血人,都分不清哪些是敵人濺上來的,哪些是捨身替他擋住明軍致命攻擊的白甲兵濺上來的了。讓他憤怒的是,這些明軍士兵出奇的難纏,按理說,一旦軍陣被打出了缺口,全軍將士就會陷入慌亂,然後崩潰,可是,他雖然以上百名白甲兵傷亡為代價打出了缺口,也讓以登萊軍為主的河洛新軍陷入了慌亂,但是離讓河洛新軍崩潰還早得很!那些士兵慌歸慌,卻沒有人逃跑,而是繼續留在原來的位置與試圖擴大缺口的後金大軍拼死廝殺,負責堵塞缺口的奮不顧身的撲上來,砍翻了一批又來一批!

  岳托又驚又怒,他帶上了鑲紅旗最為強悍的白甲兵捨命衝擊,是要對楊夢龍來一次斬首,不是要跟這些普通士兵玩命的!最讓他驚駭的是,一隊五十人左右的重裝步兵已經在王鐵錘的帶領下趕了過來!由於戰場被鋪得太開,整個戰線多處被打開缺口,王鐵錘不得不將他麾下六百名重裝步兵分成五十人一隊,哪裡出現缺口就往哪裡堵,打到現在,王鐵錘已經沒有預備隊了,能抽出五十人來對付岳托都不容易了。

  阿巴泰在後面叫「岳托,快回來!」他已經看出岳托的處境不妙,再繼續往前沖的話很可能會被明軍砍成肉泥的。

  岳托充耳不聞,奮力擲出一柄鐵骨朵,當的一下將一名挺著步槊朝他刺來的明軍士兵砸得腦漿迸裂。他身邊十幾名白甲兵取出最後一支擲矛奮力擲出,擋在岳托前面的長槍兵又倒下了一片,現在岳托眼前豁然開朗,那仿佛堅不可摧的槍陣已經被他殺透了,那面將旗就在離他不到一百米遠的地方,將旗下,一個娃娃臉騎著一頭高大的白駝,冷冷的盯著他。

  岳托也瞪著他。

  四目相對,火花四濺。

  岳托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厲聲喝「楊夢龍!」

  楊夢龍聲如雷震「岳托!」

  李岩叫「小楊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速退!」

  楊夢龍一聲不吭,雙腿一夾,蠢貨嗷的一聲狂叫,朝著岳托猛衝過去,四米半長的馬槊夾在腋下,修長的槊杆上下微微擺動,半米長的劍狀槊鋒卻指南針般穩穩的指向岳托的胸口,四道令人生畏的血槽閃耀著森冷的寒光。岳托同樣猛踢馬腹,胯下那匹萬里挑一的戰馬縱聲狂嘶,四蹄生風,以六十公里的時速朝著楊夢龍疾衝過去,岳托同樣是單手持槍,槍尖刺向楊夢龍的胸口!這兩位就像中世紀的歐洲騎士在比武一樣,所用的戰術、招術都一模一樣,不同的是,歐洲騎士比武用的刺槍是用鬆脆的木材製成,而且是空心的,遇到重擊就會破碎,而這兩位用的馬槊騎矛卻是連板甲都照穿不誤的殺人利器!

  一陣巨大的驚呼聲猛然響起,正在廝殺的明軍和後金軍都著了魔似的停了下來,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兩位主將以一百二十公里的相對速度沖向對方,心一直懸到了嗓門。李岩喃喃說「太衝動了,太衝動了……」結果連他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口乾舌燥之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百米的距離彈指即過,兩位暴怒的將軍像兩發高速飛行的炮彈,迎頭相撞。楊夢龍身體猛身向前一傾,岳托刺來的騎矛與他擦肩而過……沒辦法,駱駝比馬高出太多了,岳托處於仰攻狀態,而在高速衝刺的馬背上刺中敵人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擊落空也是常有的事。但楊夢龍那一擊卻沒有落空,馬槊正正刺在岳托的胸口,槊尖與護心鏡相撞,發出一聲大響!岳託身為一旗之主,裝備的兵器鎧甲自然非同凡響,每一片甲葉,包托護心鏡,都是冷鍛而成,防護能力極強,楊夢龍這雷霆一擊,居然沒能將護心鏡刺穿,只是將護心鏡得深深的凹了下去,連皮膚都沒有傷到。然而蠢貨以六十公里的速度狂奔,馬槊又是很沉重的武器,這一擊動能何等驚人,岳托的身體被撞得猛然向後一撅,脊柱發出一聲脆響,兩騎交錯而過,楊夢龍安然無恙,他卻口吐鮮血,從馬背上栽了下來,動彈不得了。

  楊夢龍勒住蠢貨,跳了下去,扔下馬槊拔出橫刀,快步走到岳托面前,只見他正大口大口的吐著鮮血,死死的盯著他,毫無半點乞憐之色,儘是怨毒與倔強。楊夢龍扯掉他的頭盔,揪住他的辮子將他拽起來,再一腳踩在他內膝蓋迫使他跪下,厲聲說「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去了,還沒輪到你!你先到陰曹地府去呆上十七八年然後投胎,再排上二三十年的隊,大概就能輪到你了!」說完雙手握刀,猛劈下去,刀光閃過,岳托的頭顱汽球似的飛了起來,一腔污血噴起兩三米高!

  愛新覺羅·岳托,正紅旗旗主代善的長子,鑲紅旗旗主,驍勇善戰,智勇雙全,不管是代明、伐蒙、伐朝鮮,在一系列戰事中都從容展布,遊刃有餘,為後金立下了赫赫戰功,是後金繼八大貝勒之後,年輕一代將領中的佼佼者。按照原來的歷史,兩年後後金建國,改國號為「清」,他積功被封為親王,聲威顯赫。可惜,他撞上了命中注定的克星,沒能看到後金建國,便成了刀下亡魂。

  整個戰場都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呆呆的看著岳托斗大的頭顱高空拋起,鮮血飛濺,腦海里一片空白。後金跟大明打了三十多年,何曾試過有一個貝勒戰死沙場的?現在後金年輕一代中最為傑出的一個貝勒,鑲紅旗的旗主,居然被楊夢龍以一種如此屈辱的方式當眾一刀劈了,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

  半晌,海嘯般的聲浪席捲了戰場,明軍打肺里發出狂熱的歡呼,而後金將士則發出受傷野獸一般的嚎叫,一度中斷的戰事再度爆發,而且加倍的血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