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我想回家看看。」

  拉斯瑪沉默了。

  本能的，他不想同意，但他並沒有開口拒絕，更沒有伸手阻攔。

  因為他能提前預想到自己拒絕後將會出現的對話以及事態的發展。

  表面上，無論是過去的地位還是現在的實力，他拉斯瑪都可以掌握住這裡的一切；

  可本質上，在這對爺孫面前，自己就是一個被扒光了底褲拿著樹葉遮羞的狼狽模樣。

  自己和神教，都在狄斯的「威脅」下默認了當下這種局面，既然已經後退了，這個時候再表現出什麼硬氣，就如同是捂著襠部上台演講，只能被當作一個笑話。

  不過，退後也是有不同的展現形式。

  拉斯瑪伸出手指，在卡倫面前的地面上，出現了一道黑色的線。

  「在我的心裡有一個天平，在過去這段時間裡我一直無法做出真正的取捨，我不建議你現在回去，但對於你的請求，我能理解。

  這樣吧，只要你……」

  拉斯瑪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卡倫抬起腳，邁過了那條線，然後繼續對拉斯瑪保持著一種微微低頭的尊敬姿勢。

  「呵呵。」拉斯瑪笑了，問道，「伱知道我準備說什麼嗎？」

  卡倫看了看那條自己剛剛跨過去的線，回答道：「應該是一種選擇。」

  「那你連聽都懶得聽了？」

  「並不是，我只是覺得，大人您心裡的最終選擇，不會因為我而改變。畢竟，您可是我爺爺那個時代里，本教內唯一能追上我爺爺腳步的人。」

  「小子，你的問題，很嚴重。」

  「大人，我的問題，很特殊。」

  「三個小時。」拉斯瑪舉起三根手指，「你只有三個小時的時間。」

  「大人，這就有點短了。」

  「神教追捕刺客的隊伍馬上就到，他們，我能擋住；但你家那個位置，實在是過于敏感，我之前對你說過，在這裡，我也不能和外界聯繫，只能自己看看報紙。

  既然我已經讓開了路，准你回家，就沒理由在時間上再去卡你。

  三個小時是極限，超過這個時間，你就得做好被某些目光盯住的準備。」

  「謝謝您，大人。」

  卡倫彎下腰，將普洱抱起，普洱順著跳到了卡倫肩膀上坐下，對拉斯瑪道：

  「小拉斯瑪，帶我們回家唄，時間太短了，你幫我們節約一下路上的時間花費可以麼？」

  拉斯瑪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問道：「我是不是有一點太好說話了？」

  普洱搖頭道：「是你自己說的，沒理由在時間上再來卡我們。」

  拉斯瑪點了點頭，走過來，將手放在了卡倫肩膀上。

  下一刻，二人腳下出現了一道星芒。

  卡倫感知到周遭環境的快速變化，速度不比先前奧吉大人慢，但沒有絲毫身體上的壓力，卡倫清楚，這還絕不是拉斯瑪的真正速度。

  沒用多長時間，拉斯瑪就帶著卡倫出現在了明克街。

  「好了，記得掐好時間，天也快亮了。」

  「是，大人。」

  「如果可以的話，勸勸你爺爺不要再倔強了，就進神殿吧。」

  「大人，我爺爺這個人您很清楚，他決定的事情，旁人能勸得動麼？」

  「旁人是不行，但你不一樣，狄斯是真的疼愛你。另外……」拉斯瑪看向坐在卡倫肩膀上的普洱，「兩年，兩年之後，我離開這裡，第一件要做的事大概就是來找你。」

  「感謝您對我的關愛。」

  拉斯瑪向前邁出一步，拉近了自己和卡倫之間的距離，小聲道：

  「我會親手殺了你。」

  卡倫禮貌性愣了一下，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拉斯瑪舉起兩根手指，在卡倫面前晃了晃：「如果你爺爺繼續倔強不肯進神殿侍奉偉大的秩序之神，那麼，你卡倫，就只剩下兩年的時光了。」

  「呼……」

  卡倫長舒一口氣，微笑道：

  「謝謝您，大人。真好，還能有兩年安逸的時光。」

  「好，很好。」

  拉斯瑪的身形自原地消失。

  不過他並未離開，因為天幕上，那隻巨大的眼睛，再一次出現。

  「小卡倫，不要害怕他。」普洱伸出兩隻肉爪，抱著卡倫的頭，「兩年時間，至少能讓我短暫恢復一會兒力量了，也能讓蠢狗恢復一點力量了，還有你……你才離家半年多，再給你兩年時間，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不用安慰我，我現在很樂觀。」

  「哦，是的，從你剛剛和小拉斯瑪的對話中我能感受到。好了，現在家就在眼前了，我們現在去把梅森、瑪麗溫妮他們全都喊起來吧，回家派對，搞起！」

  卡倫抬起手，輕輕拍了拍普洱的腦袋：「回家，也可以是安靜的。」

  卡倫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進入院門後，卡倫還停了下來，原地跳了兩下。

  「噗哧……」

  普洱一邊偷笑一邊抬頭看向天上的那隻大眼睛。

  家裡的鑰匙卡倫離家時，被嬸嬸要求帶了一副，但現在肯定不在身上，但玄關門並沒有反鎖，扭動一下就被打開了。

  客廳里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哀悼廳，停屍台，沙發，以及茶几上介紹棺材的圖冊。

  自己離家那麼久，但家，似乎還是原本的模樣。

  如果應該對自己的人生進行分段的話，那麼在這個世界，羅佳市和維恩這兩段時光之間，有著很清晰的分界線。

  卡倫沒有喊醒家人，而是安安靜靜地上樓梯來到了二樓，走進了廚房，順手在廚房門口布置了一道結界。

  普洱似乎明白了卡倫的意思，從卡倫肩膀上跳了下來。

  卡倫打開冰箱，從裡面取出食材，家裡因為葬禮上客人可能會要求提供簡餐的緣故，所以備下的食材比較豐富。

  認真洗手後，卡倫開始調餡兒，然後開始揉面。

  因為身體素質提升的緣故，所以這些活現在做起來，效率明顯更高了。

  「砰砰砰」的連續沉悶聲響讓卡倫感到很愉悅，因為他腦海中已經浮現出待會兒家人用餐時的場景。

  醒面需要一點時間，卡倫走出了廚房，恰好看見原先自己布置在廚房門口的鈴鐺現在依然掛在這裡。

  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摸，想要再拉一下它卻又不想它發出聲音。

  隨即，卡倫走到了溫妮姑媽的房間裡，溫妮姑媽正在熟睡。

  卡倫的腳步聲很輕，幾乎不可聞，身為秩序之鞭行動大隊隊長，當他想要不被普通人發現時，普通人是根本發現不了他的。

  在姑媽的臥室里站了一會兒，卡倫走了出來，進入另一個房間，這是米娜和克麗絲的房間。

  兩個女孩子都蓋著被子，睡得很香甜。

  有些可惜，這趟回家完全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所以肯定沒有禮物準備。

  卡倫伸手進神袍口袋，口袋裡只有雷爾和點券。

  點券是不可能給出來的，普通人拿它也沒用，至於雷爾……雖然在瑞藍屬於外幣，但還是能輕鬆花出去的。

  猶豫了一下，卡倫只能苦笑著選擇採用一種最樸素的方式，將口袋裡的一千多雷爾的紙幣，分別放入了米娜和克麗絲掛在衣架上的外套兜里。

  自己現在，還真的像是一個聖誕老人啊，而且是一個工作態度很敷衍的聖誕老人。

  放完錢後，卡倫又走近了一些，仔細再看看自己的兩個堂妹。

  女孩的身體發育普遍比男孩早，開朗的米娜和靦腆的克麗絲，和自己離家前，明顯有了很大的變化。

  走出妹妹們的房間，卡倫走進了叔叔的臥室。

  臥室床上瑪麗嬸嬸一個人躺在那裡，穿著睡衣的她，側著身，雙腿夾著被子，雙手抱著枕頭，呈45度角斜睡在床，而且還能聽到磨牙聲。

  很難想像，白天看起來很艷麗動人的嬸嬸，睡相居然這麼差。

  怪不得嬸嬸以前說過，她不會嫌棄梅森當初把家產投資敗光了，因為梅森在床上讓她很滿意。

  彼時聽到這話卡倫還以為是嬸嬸口誤對著自己這個侄子開了個不合適的玩笑，現在看來，是自己想歪了。

  再一看嬸嬸忽然一個翻身，腿還下意識地向身側一蹬，一邊繼續磨著牙一邊繼續睡，真挺佩服叔叔的，白天出靈車搶單時精神依舊抖擻。

  不過，叔叔今晚沒回來麼？

  沒能看見梅森叔叔，卡倫還是有些失望的。

  轉身準備離開時，卡倫留意到床下面放著一根擀麵杖，自己先前在廚房裡沒看見它，原來在這裡。

  嬸嬸把擀麵杖放到這裡是為了……

  卡倫撿起擀麵杖，離開了叔叔嬸嬸的臥室後將它放進了廚房，然後走上三樓。

  普洱正趴在三樓的窗台上，過去一百年，這裡是它最習慣的位置。

  看見卡倫走上來打開了原本他自己的臥室門，普洱忍不住笑道：

  「嘿嘿，卡倫，你覺不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亡魂飄蕩回家，看望自己的家人？」

  卡倫微微思索後也不得不點頭道：「還真像。」

  走進原本自己的臥室，自己那張床上擺放著的是乾淨的床單和被子，倫特則繼續睡著他那張彈簧床。

  卡倫走近，伸手輕輕捏了捏倫特的臉，自己這個弟弟睡得跟個死豬一樣，倒是完全不用擔心會吵醒他。

  從自己臥室里出來走向狄斯的臥室時，普洱也跟著跳下了窗台，等卡倫打開臥室門，普洱第一個跑了進去，跳上了床。

  一個老人，躺在床上，很安靜，安靜到幾乎聽不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但正是這個老人，以一己之力，將整個羅佳市，將瑞藍，變成了秩序神教勢力中的真空禁區。

  卡倫設想過很多次自己再次見到狄斯時的畫面，但他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冷靜。

  沒有流淚，沒有情緒波動，沒有急著去抓住狄斯的手，訴說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在外的經歷。

  床上的普洱不時用貓爪撫摸著狄斯的頭髮，卡倫自己則走到窗前，打開窗，接下來，更是很自然地從口袋裡摸出了一盒煙，抽出一根，咬在嘴裡。

  「啪！」

  用火機點燃。

  剛在這個世界甦醒時，上輩子的菸癮被帶了過來，後來戒了。

  現在，真的是因為覺得沒其他事好做了，就拿出來，讓自己看起來，不至於干站著或者干坐著。

  吐出煙霧時，卡倫會面向窗外，回過頭時，再看一眼床上狄斯那張即使沉睡著依舊很嚴肅的面龐。

  然後，卡倫自己都笑了。

  回家前，對家的思念在心裡不停地翻騰，像是一鍋早就不知道煮沸了多少次的水，不停地將自己的脆弱一面也順勢加進了鍋里。

  回家後，不自覺地就矜持了起來，並不是刻意保持距離和裝清高，而是一種本能，那就是更希望讓家裡人看到自己堅強的一面。

  將菸頭掐滅，卡倫終於走到爺爺的床前，就這麼看著他。

  雖然狄斯閉著眼，但卡倫似乎能感受到，有一雙眼睛，也正在看著自己。

  普洱對此倒是一點都不意外的樣子，家裡男性長輩和男性晚輩之間，哪怕心裡都無比牽掛著對方，可真聚到了一起，一整個下午面對面坐著說話不超過三句都是常有的事。

  「我先去廚房。」

  「好的，你去忙吧。」

  卡倫很是平靜地走出臥室，關上臥室門的剎那，卡倫下意識地抬起頭，用力眨眼的同時，張開了嘴，眼角處有淚珠無法抑制地滴落下來，鼻子也開始發酸。

  「嘶……呼……」

  卡倫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氣，無聲地笑了起來。

  然後，他走下樓，進入廚房。

  他先做了麵條，然後擀出餛鈍皮，包了不少小餛飩。

  一個個碗被擺放起來，開始給裡面放調料，旁邊一口鍋里，也正在燒著湯水。

  等家裡人醒來後，麵條或者餛飩煮熟後放入碗裡，再澆一大勺開水就成了。

  普洱從樓上下來了，對卡倫道：「我和狄斯講了很多你去維恩之後的事，我相信他能聽得到。」

  「嗯。」卡倫點了點頭。

  「哎呀，這趟家回得，像是做夢一樣。」

  「你是在說我麼？」

  「我是在說我自己喵，你沒有這樣的感覺麼？」

  「我在夢裡，在別人給我設置的幻境裡，回到這個家，很多次了，這次……」

  「是最真實的一次？」

  「不是，是最內心安定的一次。」

  「唔，很貼切地形容，咦，好像有人進院子回來了喵。」

  卡倫也聽到了動靜，順便將一團麵條放入煮開的鍋里。

  回家的那個人進了院子似乎沒急著上來，也不知道在下面到底在忙什麼，不過倒是給了卡倫充裕的時間將面煮好。

  嗯，卡倫還給他加了一個蛋。

  做完這些後，卡倫洗了洗手，然後將普洱抱起來，身形化作了一團黑霧，離開了家。

  沒多久，一團黑霧出現在了墓園裡，從裡面走出了卡倫的身形。

  「我還以為你會直接離開的，畢竟和小拉斯瑪約定的時間快到了。」

  「嗯，走之前再看看霍芬先……霍芬爺爺。」

  「嘿嘿。」

  普洱笑著跳到了霍芬的墓碑上，拍了拍墓碑道：

  「老霍芬你聽到了沒，邪神在喊你爺爺哩。」

  頓了頓，

  普洱臉上露出了玩味的神情，又喊了一聲：

  「喂喂，老霍芬，你聽到了沒，秩序之神在喊你爺爺哩。」

  ……

  和卡倫分開後，拉斯瑪的身影出現在了教堂裡面。

  梅森此時還保持著舉著酒杯的姿勢一動不動，等拉斯瑪坐下來後，梅森動了。

  「來，乾杯！」

  「好，乾杯。」

  一杯酒飲盡，梅森發出了「啊」的一聲，揉著自己的手腕道：「怎麼麻得這麼厲害。」

  「可能是因為我們喝了太久了吧。」

  「喝了太久？」

  梅森看了一眼掛鍾，嚇得當即蹦了起來。

  「天吶，糟了，怎么喝了這麼久！」

  「應該是我釀的酒太好喝，讓梅森先生你忘記了時間。」

  「神父，我要先回家了，要先回家了。」

  梅森馬上跑出了教堂，忘記了自己是開靈車來的，直接開始朝著家的方向奔跑，好在家距離教堂很近，不一會兒就跑回了家。

  不過，梅森沒急著上樓，而是到花園水龍頭那裡接水不停地漱口，希望儘可能地去除掉嘴裡的酒味，然後抓起一些泥巴往自己的衣服和臉上抹了一點。

  「是火葬社出了點事，我去幫忙了一下，然後保爾夫妻為了感謝我請我吃了夜宵，我和保爾喝了一點酒解解乏。」

  梅森說完後，自己品味了一下，然後評價道：「合理，相當的合理。」

  做完準備工作後，梅森終於打開玄關門走進了家，上了二樓，原本想著先去自己房間裡換一下衣服，把自己妻子恰到好處地「不小心」吵醒，然後關切地來一句：

  「不好意思，親愛的，把你吵醒了。」

  接下來面對妻子發怒前的質問，就可以把藉口說出來了。

  但剛上二樓，梅森就聞到了一股香味，發現餐桌上正擺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

  梅森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感動道：

  「親愛的你真好，還給我準備了早餐。」

  梅森坐了下來，吃了一口面後整個人當即怔住了，眼眶迅速泛紅：

  「回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