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狗一樣的一生

  阿爾弗雷德將筆記本收好,身子坐得筆直,自從陪同少爺離開艾倫莊園後,他的衣著也不再那麼精美華麗,會特意選擇一些普通的衣服來搭配,但他的身材和氣質本就極好,就算是普通的衣服在他身上也能穿出格調,尤其是和坐在對面的皮克與丁科姆二人對比起來,反差會更為明顯。

  目光,從躺在棺材裡的老薩曼身上挪開,又落在了正在駕駛靈車的少爺身上,阿爾弗雷德在心中感慨:

  「所有的命中注定,都早已在暗中被神標註好了價格。」

  只不過這句話,他並沒有寫在筆記本里。

  雖然他一直將少爺當作神來對待,但他清楚,少爺那本黑色筆記里的核心思想,是對神的一種批判。

  他將少爺當作神,是因為他暫時不清楚,神之上的存在,該具體用什麼稱謂。

  當然,也是追隨少爺之後,他逐漸完成了將「神」從名詞到形容詞的轉變。

  過了前面的路口,就要到青藤墓園了,但在路口處,站著一群身穿藍色神袍的身影,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卡倫停下了靈車,將車燈打開,那群帕米雷思教的信徒,正以一種虔誠的姿勢向著靈車行禮。

  「你在帕米雷思教的威望,這麼高麼?」卡倫對後面問道。

  「哪裡來的威望,無非是手藝好些,會造一些別人造不出來的東西而已;

  除此之外,一沒為教會做出什麼卓越的貢獻,二也沒在教會留下什麼可歌可泣的故事。

  否則也不可能在墓園做了三十年管理員,都沒走動過一個『親戚』。」

  卡倫指了指前方,道:「這一幕,可很難和你說的對應上。」

  「我估摸著應該是當年我在信使空間裡留下的一些東西, 因為這次大戰, 信使空間被充分運轉所以顯露了出來, 他們這才知道,哦,原來我教里還曾出現過一位真正的天才。」

  「我覺得天才這個詞一般用給年輕人, 或者看起來顯得年輕的人。」

  「這就是你的偏見了,在歷史長河中, 我們每個人的存在都顯得很年輕。」老薩曼抬起手, 旁邊坐著的阿爾弗雷德給他送上一根煙, 再幫他點燃,老人抽了一口煙, 一邊吐出一邊道,「踩油門,衝過去, 年紀大了, 就越是見不得這些也聽不得這些。」

  「怕自己心軟?」

  「怕自己噁心, 畢竟吃飽飯了。」

  「你可真難伺候。」卡倫搖了搖頭, 「明明心裡一直惦記著神教,現在神教給予你了熱情, 你卻又這副姿態。」

  「我珍重的是我的過去,因為在我的過去里,有帕米雷思。

  但你讓我重新接受它, 融入它,先不說他們現在無法代表我心中的帕米雷思, 就算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 那我這三十年,又是在做什麼呢?

  沒辦法重新開始了, 還不如多保留一些過去的回憶,我甚至不敢多活,怕多活了幾天會發現,原來我過去的美好回憶里,也是摻著假。」

  「我懂了,你這是把神教當作了自己的前妻。」

  「呵,哈哈哈哈。」

  老薩曼笑得很開心。

  卡倫重新發動了靈車繼續向前開, 前方的那群帕米雷思教神官緩緩地讓開,並沒有出現那種誓死攔路的情況,最後,在青藤墓園大門口, 出現了德里烏斯的身影。

  他的額頭上,傷痕依舊清晰,但並未拄拐,依舊好好地站在那裡,看來,教會醫院的治療手段確實神奇,尋常人受了昨天那麼嚴重的傷不在床上躺半個多月是下不了床的。

  靈車繼續向前開,德里烏斯依舊站在那裡沒動。

  卡倫覺得這位神子大人是真的不會求人,也不擅長搞社交關係,其實老薩曼這個老頭很好哄,你別上來就磕頭表信仰什麼的,還不如帶一瓶酒一袋下酒菜換一身便服過來找他吃個夜宵。

  畢竟,德里烏斯對於老薩曼而言,就像是前妻的孩子,肯定是帶有感情的,嗯,哪怕這個孩子和自己沒血緣關係。

  毫無意外的,神子大人被車頭撞倒,靈車從他身上開了過去,不過靈車底盤夠高,等開過去後,卡倫還特意看了一眼後視鏡,神子大人正從地上爬起來。

  墓園大門沒上鎖,卡倫也沒再停車,而是直接把靈車開過去,用車頭將大門頂開。

  「這就過了。」老薩曼埋怨道。

  卡倫拍了拍方向盤,道:「打算換個靈車。」

  隊長說他要用點券換個「貴賓車」,自己沒隊長那麼高的追求,但換個高檔靈車還是沒問題。

  「我在意的是我的大門。」老薩曼說道。

  「都是要入土的人了,還在乎這些。」卡倫不以為意,一邊順著墓園裡的小路向裡面開一邊問道,「墓在哪裡?」

  「朝右拐,在西北角。」

  「這麼喜歡幽靜?」

  「主要是和這裡的住戶們太熟了,怕我住進去後大傢伙太熱情,幽靜點好啊,我想安靜時就躺我自己那兒,無聊時就自己出來串門散心。」

  卡倫看了一下後視鏡,發現帕米雷思教的人都站在墓園門口,沒有一個跟進來,大概是他們自己也清楚,再跟進墓園裡來,就要享受和昨日他們神子一樣的待遇了。

  墓位到了,卡倫下了車,老薩曼也站在了卡倫面前。

  這裡很空蕩,周圍都是空墓位,老薩曼站在卡倫身側,不住地伸懶腰,大概他也知道躺進棺材裡後的空間逼仄。

  卡倫建議道:「要不要先去上個衛生間?」

  「這是個好提議,但太遠了,你應該在門口停下來讓我回屋解決的。」

  卡倫指了指前面,道:「在草堆里找個地方就好,我們背過身去。」

  「這是我要長眠的地方,誰會在自家臥室里方便?就算是你家的狗,也懂得這個道理吧。」

  「我家的狗?你見過它了?」

  「對啊,很聰明的一條金毛,就是腦門有點禿。」

  「除了很聰明外,沒其它的詞可以形容它了?」

  「你還要我怎麼形容它,說它像人一樣聰明麼,畢竟只是一條狗而已。」

  「嗯,對,畢竟只是一條狗。」

  阿爾弗雷德幫著皮克和丁科姆將老薩曼的棺材運了下來,擺放進了提前挖好的墓坑內。

  老薩曼開始圍著棺材踱步,不時示意阿爾弗雷德他們調整棺材的角度,大概,也很少有人能夠在下葬時對這些細節做出要求。

  不過老薩曼也沒有故意地浪費時間,因為他內心中有足夠面對死亡的勇氣。

  「可以開始了……」

  說到這裡,老薩曼忽然扭頭向後看去,

  「沒想到,來了一個沒邀請的客人。」

  「在墓園外面麼?」卡倫問道。

  「對,在墓園外面,他不敢進來。」

  「伯恩主教?」

  「嗯,是他。」

  「您要去見他麼?」

  「去見一下吧,不能在臨死前,露了怯,而且,我也有很多話,想罵給他。」

  「那我們在這裡等您回來。」

  「放心,不會等太久的。」

  老薩曼向前踏出一步,身形一陣扭曲,隨即消失。

  墓園門口,帕米雷思教的眾人已經被安排遠去,原本只剩下德里烏斯一個人依舊倔強地站在那裡,一直到一道黑色的光圈出現在他的身側,他的父親,從裡面走出。

  今日的伯恩主教沒有穿神袍,而是一件灰色的毛衣,撐著一根褐色的手杖。

  看著只知道傻站在這裡的兒子,伯恩主教嘆息道:

  「你這樣做,是不夠的。」

  「但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代表我的信仰與尊重。」

  「信仰的是誰,尊重的又是誰?」

  「帕米雷思神。」德里烏斯回答得很有力。

  「呵呵。」伯恩主教笑了,「可是你要面對的人,他可能早就已經變質了信仰與尊重,一定程度上,他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叛教者,只不過他只是選擇逃避而沒有選擇激烈地撕裂。」

  「我能感受到,他的虔誠還在。」

  「這是當然,但肯定不再是唯一,這是你需要改進的地方;

  可能一開始你的生活環境讓你變得多疑且猜忌,在這種狀態下,你獲得了極快的成熟,但同時,你也因此變得疲憊和天真,你渴望去擁抱一個純粹的精神世界與社交關係,但這並不現實。

  甚至,你自以為正確的方式,反而會引起對方的反感,這也是你昨天會被打的原因。」

  「那我該……怎麼做?」

  「掃掃地,做做飯,聊聊天。」

  德里烏斯扭頭看向自己的父親,神情像是在問:你在說真的?

  伯恩主教笑了笑,道:「對付年紀大的人,這些反而最有用。」

  「在說誰年紀大了呢?」

  老薩曼的身形出現在了大門口,瞪著伯恩主教。

  伯恩主教伸手摸了摸德里烏斯的腦袋,道:「只是在教孩子如何孝敬長者。」

  「沒這個心,裝出來也沒用。」

  伯恩主教搖搖頭,道:「世間很多老人都清楚自己子女對自己好是為了家產,但都樂意裝作不知道。」

  「我和他們可不一樣。」

  「可我覺得並沒有什麼差別,你我,都會變老。」

  「我變老了,但你好像沒什麼變化,還是和以前一樣,陰險、狡詐且無恥。」

  「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高興。」伯恩主教將德里烏斯向前推了推,「不管怎樣,他是你們帕米雷思教現任神子,不出意外,也將是未來的教尊,我覺得,你應該給他留點什麼。」

  「巢都已經被你們占了,居然還惦記著早就離群孤鳥的那點東西,你們父子倆,臉皮真是一樣的厚。」

  德里烏斯誠聲道:「薩曼先生,是教會長老們發現了您當年留在信使空間內的一些東西,您清楚的,這麼多年來我教很多傳承已經斷了,既然您已經掌握,我希望您能將它們再傳遞下去。」

  「我沒有這個義務。」

  「這是為了帕米雷思教。」

  「帕米雷思教已經是你們的了。」

  「您不應該質疑我對帕米雷思神的虔誠。」

  聽到自己兒子說這句話,伯恩主教忍不住閉上了眼。

  「神如果真的看見了這一幕,你和你的父親,身體和靈魂都將被捲入信紙之中,進行永恆的封禁!」

  「薩曼先生,我是代表帕米雷思教來向您進行請求的,我希望您能為神教著想,為神教的未來……」

  「嗡!」

  老薩曼出現在了德里烏斯面前,對著德里烏斯一腳踹過去。

  伯恩主教身形也出現在自己兒子身前,用手杖攔住了老薩曼的這一腳,藍色與黑色的光影在此時快速碰撞,最後全部消散。

  老薩曼盯著伯恩主教的臉,一字一字道:「你的兒子很聰明,但你的兒子卻又很愚蠢。」

  「他畢竟還年輕。」

  「年輕不是錯,但既然年輕,就應該好好地站在後面待著,而不是走到前面來仗著自己的年輕說這麼多惹人厭的廢話!」

  德里烏斯從神袍袖口中取出一張鑲嵌著藍寶石的捲軸,道:「我這裡有教尊的手諭。」

  「哈。」

  老薩曼笑了,看著德里烏斯,

  「你確定要把教尊的手諭打開?你確定要我現在就開始懷疑教尊的身份?」

  德里烏斯愣住了。

  老薩曼見到他的神情變化,雙眸開始泛紅。

  伯恩主教伸手抓住德里烏斯的肩膀,帶著他身形快速後退。

  「呵呵……呵呵呵……」

  老薩曼看著退遠的伯恩主教,問道:

  「怎麼,不進來坐坐?」

  「沒想著進去,畢竟,面對一個將死之人,實在是有太多的不確定。」

  「你以為我會拉你陪葬?你想得也太好了,我可不想讓我死後躺著的地方里有一個比馬桶還要污穢的東西。」

  「誰知道呢。」伯恩主教微微一笑,「但你應該留下一些東西。」

  「該留下的東西,在信使空間裡我已經留下了,花個幾十年時間慢慢摸索破解就好,我不欠帕米雷思教什麼,更不欠秩序神教什麼,我現在只是想死,如果連去死的平靜你們都不願意給我,那我很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所以,帶著你那令人作嘔的兒子,離開我的視線,不要打攪我安靜去死的氛圍。」

  伯恩主教點了點頭,道:「走好。」

  「滾!」

  老薩曼身形消散。

  德里烏斯開口道:「信使空間裡他留下的東西,確實如他所說,要花費幾十年的時間才能破解掌握,他是一位一直被隱沒的空間天才。」

  「神子大人,我很好奇一件事。」

  「主教大人,您說。」

  「你手中的這份教尊手諭的內容,你自己看過麼?」

  「教尊大人要求由薩滿先生親自打開,我沒有看過。」

  伯恩主教聽到這個話,眉頭微皺,道:「你現在打開它吧。」

  「可是……」

  「你已經不可能再見到他了。」

  德里烏斯抿了抿嘴唇,打開了手諭,當捲軸鋪陳開後,投影出教尊的身影。

  而教尊的身影並未勸說、安撫,

  只說出簡短的一句話後就隨即消散:

  「走好。」

  ……

  卡倫看見老薩曼回來了,也發現他的背比之前更駝了。

  「我猜,罵完後的感覺,並沒有更舒服。」

  老薩曼點了點頭,道:「但不罵一下,我躺進棺材裡都覺得後背硌得很。」

  卡倫看了看時間,道:「可以開始了麼?」

  「連死你都好意思催?」

  「我想早點回去睡覺。」

  「好吧,開始吧。」

  老薩曼走到自己的棺材前,開始進行儀式,儀式很簡單,應該是類似於「空間放逐」儀式,是帕米雷思教的一種傳統流程。

  儀式結束後,老薩曼開始自己給自己致哀悼詞:

  「我原本以為自己的前半生足夠精彩,可以容得下我後半生的枯燥,但到頭來我才意識到,這一切,完全顛倒。

  我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來總結我的一生,像是一場夢,以為自己放下了,可還一直扛在肩上,以為自己看清楚了,但其實一直被遮蔽著雙眼,而且還是用我自己的手擋著的。

  如果可以再來一次,

  我不想思考,不想徘徊,不想猶豫;

  我想灑脫,我想自由,我想任性;

  可惜,

  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了。」

  致辭結束,老薩曼用指甲剖開自己的掌心,鮮血滴落進棺木里,下一刻,墓穴位置藍光浮現,這裡,竟然深埋著一座傳送法陣。

  「等我死後,我的屍體和這口棺材,會被傳送進未知的空間逆流,不再可循,我想給予我自己葬禮的最後一環,真正意義上的……空間放逐。」

  聽到這句話,阿爾弗雷德面色一變,屍體竟然要被傳送走?

  卡倫則目光平靜地開口問道:「我聽說,空間也是有坐標的,如果按照初始坐標確定範圍去找,應該是能找到的。」

  「呵呵,但我不知道坐標在哪裡,我也不想知道,更沒人能知道。」老薩曼張開雙臂喊道,「因為,我只想以最潦草的方式來結束我這像條狗一樣的一生。」

  話音剛落,

  老薩曼伸手一勾,棺材蓋浮起;

  緊接著,他身上忽然燃起一團藍色的火焰,隨即火焰消失,他在頃刻間,斷絕了自己這具身體的所有生命機能。

  隨即,遺體向後栽倒,落入棺材中,棺材蓋也隨之落下,閉合。

  藍色的光芒瞬間將棺材完全包裹,巨大的星芒出現,而後又在剎那間消失,一同消失的還有盛放著老薩曼遺體的棺材。

  在這一刻,

  信使空間內的一處洞穴中,一群正在拼命解讀牆壁上筆記的帕米雷思教長老和學者們,驚訝地發現原本需要耗時耗力才能一點點解開的線索,竟然開始重新排列,將答案完全呈現了出來,這裡面有很多早就失傳的空間術法和鍛造術法。

  與此同時,

  帕瓦羅喪儀社後院主臥隔間裡,一條金毛正趴在狗窩中,狗爪撥弄著一塊精緻的羅盤,上面一排排指針正伴隨著狗爪而快速轉動。

  「汪!」

  (他居然真的把我當條狗!)

  【如果您喜歡本小說,希望您動動小手分享到臉書Facebook,作者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