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倫伸出手,輕輕向下壓了壓,示意老者安靜一點。
老者不說話了,就默默地看著卡倫。
他當然清楚,正統教會這三個基礎階段的重要性;
神仆是對自身的一種淨化,神啟則是聆聽神的教誨,神牧,則是將神的形象請入自己的內心,由神來指引著自己前行,照亮自己前方的路。
這是最為基礎的階段,但同時又是極為重要的一個階段,甚至可以說,一個神官的前途與上限,在此時就可以看出大概了。
神就像是你的父母,攙扶著你學會走路,重新教會你如何去認知這個世界。
每個階段的變化,其實都是一種對自己過去的審知,因為你的過去,都是清晰可見的,重新審視你的過去,才能更好地明晰未來。
可是,老者震驚的是,眼前這個年輕人剛剛在自己面前褻瀆了神,為何轉眼間,就又開始了「神牧」?
你在懷疑神與背棄神,
神又怎麼可能會留在你的心裡?
亦或者,
你明明已經在懷疑與背棄神了,又怎麼能把神再請進來?
其實,答案很簡單;
如果說卡倫的成為神仆的淨化階段,雖然「動靜大了點」,但至少也在程序框架之中;
那麼,從接下來的神啟開始,卡倫其實已經走上了一條屬於自己也適合自己的路。
神啟只是確定了一個目標,一個方向,那麼此時的神牧,則是對自身勇氣與希望的填充。
前面有一尊偉岸的身影站著,這種感覺確實能讓人心安,可卡倫準備走的路,自己是站在最前方的一個人;
他沒有背影可以看,身後的人,只能看他的背影。
此刻,在卡倫的意識中,出現了這個老者,老者身體帶著一種空靈,他不是活的,也不是分身,更不屬於傀儡,在他的身上,環繞著一種白色的光澤,或者說,它其實就是由這團光澤組成的。
普洱、凱文以及阿爾弗雷德都曾仔細檢查過這個房子,也都沒發現什麼異常;
因為這個老者真的只是一段遺留下來的思想,房屋的前主人在這裡閱讀,在這裡思考,這間書屋,留下了他的思想痕跡;
所以,如果不考慮這個「老者」會把你引入歧途的話,他其實是無害的,因為他沒絲毫能力去做什麼。
卡倫的意識之中,浮現出了普洱的身影。
這隻黑色的貓站在那裡,明明是黑色的毛髮,但在這黑色深處,卻仿佛隱藏著一股暗紅,宛若被壓抑到了極點的火焰。
普洱是艾倫家族信仰體系火屬性繼承者,這個顏色,並不讓人意外。
緊接著,卡倫意識之中出現了那條金毛;
金毛也站在那裡,它的身上散發著柔和的乳白光澤以及一團黑色的陰影,二者並非互相排斥與對立,反而在不停地交融,一會兒完全融合在一起,一會兒又逐漸分開,分開久了,就又融合了進去,雙方似乎都沒有想對抗的意思,反而彼此找尋到了最為合適的姿勢。
隨即,
阿爾弗雷德的身影出現在了卡倫的意識之中,阿爾弗雷德的眼睛裡,閃爍著紅色的光澤,但在他的身上,卻有一縷淡淡的紫色絲線正在流淌,一直順延到他的腳面,又延伸出了腳面,一路向著卡倫的「視線」處過來,連接到了卡倫身上。
卡倫清楚地感知到,來自阿爾弗雷德的,對自己的,信仰與崇拜。
作為被崇拜者的卡倫,對這一現象也感到很離奇,因為,連他自己都無法想像出來阿爾弗雷德這傢伙到底是怎樣做到的!
眼下,卡倫覺得自己是一個圓點,正在一步步擴散出自己的視野,將那些曾接觸過的一個個人,重新進行審視。
其實這些都是自己記憶中的他們,這些光澤,這些顏色,並非是之前不存在,其實一直是存在的,至少是在卡倫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時的那一刻,是的確存在的,只不過當時的自己看不見而已。
就如同一句格言;
你在很小的時候,在你識字時,你就能把它念出來,你就能看得懂它,至少你覺得自己看懂它了。
可等到你再長大一些,再看這句話時,卻品出了不一樣的感覺;
等你成年後,等你中年後,等你暮年後,等你經歷過一些事情,等你穿行過風雨,每一次看這句話時,都能有不一樣的感悟與回饋。
這句格言,明明這麼多年來,一個字都沒變過,但你,已經變了。
人生,經常被比作一條路,所以人們會下意識地把人生道路代入到自己現實里曾走過的某條街道,兩側是形形色色的人以及光影斑駁的樹。
在現實里,你停下腳步時,這條路,也就停下了,但人生這條路,當你停下腳步時,你會驚愕地發現,腳下的這條路,正不以你的意志和你的行為為轉移地自己行進。
坐在椅子上的卡倫,抬起手,輕輕揉捏著自己的眉心,表情並不痛苦,反而很是投入。
這種自我審視所帶來的思考與發現的感覺,其實很讓人覺得舒服,甚至是有些令人著迷。
他看見了尤妮絲,博格,看見了朱迪雅,看見了艾倫莊園的一個個人;
他看見了柏莎小姐身上的那道白光,和自己眼前的老人有很多的相似;
他看見了小約翰,他的心臟位置,有一團紅色的陰影正在縈繞,那是他污染的源頭;
他看見了帕瓦羅先生,在那個禿頂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身上,卻有著極為純粹的黑色在流轉。
他看見了霍芬先生,看見了莫莉女士,
可唯獨,
卡倫沒有去看自己的爺爺。
不是不能,而是不願意;
內心深處,卡倫想保留著對爺爺最美好的回憶,然後等到那一天到來,自己回到家裡,親眼看著他,再將他喚醒。
因為狄斯不是自己記憶中的一個點,而是自己過去記憶的一部分。
……
在老者的視角里,此時卡倫周身一直有黑霧在散出,在翻滾之中,化為黑色的類似液態一樣的存在又重新沒入卡倫體內,這是一種循環。
可問題是,這個循環持續的時間,也太久了。
和上一次卡倫神啟時貝德先生的感觸一樣,老者現在也開始吃驚於卡倫的「厚度」,這到底是怎樣可怕的一種積累,才能持續到現在還不見有停止的意思?
普洱曾對卡倫打過一個很「接住大地氣息」的比方,大家都是一百分時,對於卡倫而言,僅僅是因為卷面只有一百分;
遠遠超過普通人的積累,肯定會在特殊的時刻,產生不一般的呈現。
而卡倫本人,已經有些習慣這樣的感覺了。
他還在繼續地從自己過去的記憶中選擇那一個個人進行審視,去不斷探索那些自己以前看見卻不能發現的特殊點。
這個機會很難得的,就如對於普通神官而言,真正能得到來自神教誨的機會,大概只有神啟時一樣,神牧的這種自我審視,也就在這段時間內才能發揮出最好的效果。
終於,
卡倫審視完了自己的記憶,但他仍然有些意猶未盡,而意猶未盡的根本原因在於,他還有餘力。
…
要結束了麼,終於要結束了麼?
老者在心裡感慨著;
自己,到底把房子賣給了怎樣的一個人。
可惜的是,他的存在,只限於這間書房內,甚至,只限於與卡倫的「接觸」,在別人的視角里,他其實根本就不存在,甚至,在現實中他自己本人的視角里也是一樣。
「只能希望賣掉房子的我,想著再回來看看了。」老者在心裡這樣想著。
嗯?
這是什麼?
老者看見卡倫身後出現了一個人影,這個人影僅僅是一個形象,她不會散發出任何實質性的氣息,但凡是看見她的人都能察覺到。
這是一個女人;
老者終於明白了過來:「他在觀察……審視自己的接引者?」
現在的卡倫,就像是看完一部作品,意猶未盡時,看起了它的番外。
尋求一些特殊關聯的存在,再重新審視和了解他們。
接引者,就是這樣的一種關係,現實里幫普通嬰孩做洗禮的神父也算在此列,而在教會圈子裡,則指的是引領你進入這個圈子的人,並且特指是引領你完成淨化的那個人。
毋庸置疑的是,卡倫的接引者,就是普洱,亦或者叫……頗爾艾倫。
身後的形象開始逐漸清晰,這個女人,頭戴一頂黑色的寬沿帽,身上穿著紅色的禮裙,腳下穿著鑲嵌著寶石的魔法長靴,手中握著一根紫色的魔杖。
呼……
老者長舒一口氣,
他能感受到,這是一位很強大的存在,她的存在,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某種程度上家族信仰體系的巔峰;
因為在這個女人身後,有一團幽冥之火正在不斷地搖曳,能操控幽冥之火的存在,她對火屬性力量的掌握,已經達到了一種可怕的地步。
老者從椅子上站起身,向這個女人的形象行禮,這是一種尊敬。
雖然,她看起來很年輕……但在修習的道路上,並不會按年齡來分段位,當然,老者覺得眼前這個女人,也不見得就比自己小,說不定比自己還大很多。
老者不知道的是,眼前這個強大女人的本體,此時正躺在對面臥室的床上呼呼大睡,貓嘴還時不時砸吧兩下,貓須一動一動,像是夢到了吃松鼠桂魚。
而在卡倫的視角里,
他看見了不一樣的畫面,
在這個畫面中,他仿佛是一名畫師,正在為眼前尊貴的存在畫著肖像,她坐在椅子上,一會兒是高貴的貴族小姐,一會兒又是一隻傲嬌的黑貓;
這讓身為畫師的自己,冷汗直流,只能懷著忐忑的心情繼續硬著頭皮畫下去。
畫著畫著,
卡倫發現自己腳下的地板化作了岩漿,這可怕翻滾的吞噬焚滅氣息,就像是忽然迸發出來的火山灰一樣,不僅堵塞住了眼耳口鼻,還將自己的意識感官一同湮滅。
他開始不停地扒拉著自己的眼睛,摳挖著自己的耳朵,希望能夠讓自己可以看見與聽見;
冥冥之中,他有一種感覺,應該是某些特殊的力量,正在防備和阻止著來自自己的「審視」,當然,也能叫「窺視」。
眼睛,始終看不見東西,但耳畔,卻聽到了一個女人極為驕傲且不滿的聲音。
「唉,我為什麼要信仰你呢,始祖,我真的沒想到,始祖你的成就居然這麼有限,早知道,我就去找個教會信一下了,也好過我如此年輕卻已經沒有了什麼進步空間。
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呵,
還不如去當一隻貓。」
聲音,聽到這裡戛然而止。
正當卡倫覺得已經結束時,
忽然,
一道光炸開,直接驅散了自己面前的一切阻擋,讓光芒,完全包裹住了自己。
此時的卡倫,就像是一隻貼在電燈泡上的飛蛾,有些茫然,又有些尷尬。
老者則看見一輪光圈出現在了卡倫身後,當即張大了嘴巴:
「他……他……他本就是光明之神的信徒?」
老者雙手置於胸前,
極為誠摯地道:
「讚美光明。」
光明出現,其實並不算意外,普洱確實是卡倫的接引者,但普洱所使用的「聖器」,卻是光明之神的手指。
沒多久,光明消散,一同消散的,還有普洱的形象。
卡倫整個人已經有了些精神透支的徵兆;
老者也從地上爬起來,看著卡倫的目光,也變得更為柔和,雖然他離經叛道,雖然他口不擇言,雖然他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他,是自己人。
不過,應該已經結束了。
不僅是老者這樣覺得,卡倫自己本人,也是這樣覺得。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審視」已經過了很久,也看了很多以前未曾留意到的風景,所以,現在可以結束了,然後,自己再好好地睡一覺。
所以,卡倫自己主動結束了「神牧」的過程,這個過程也伴隨著卡倫的心意結束了。
但是,當他想要甦醒,睜開眼時,卻發現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一股無形的力量,正壓制著他睜眼起身的反應,這股力量不是來自於外界,而是來自於自己身體內。
神牧,已經結束,可「審視」,並未結束。
既然你已經審視過了別人,又怎能遺漏對自己的審視?
可以說,神牧是一個引子,一個拋下去的魚鉤,它釣上了魚,同時魚線也牽扯回來了一大片的水草。
一個灰色的影子,出現在了卡倫身前,正冷冷地盯著卡倫。
老者從這個影子身上,感知到了一種陰寒與恐怖的氣息,這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哪怕老者不是普通的光明餘孽,但他依舊無法將眼前的灰色身影與「邪神」聯繫在一起,因為邪神的存在,實在是太過神秘也太過遙遠。
可卡倫的這具身體,卻是切切實實經過邪神改造的;
這本來是邪神改造後,打算自己用的身體,卻被卡倫擠開了位置,只能淪為一條狗。
終於,
拉涅達爾的身影消散,他的出現,好似只為了證明他來過。
對面臥室內的狗窩裡,金毛翻了個身,繼續熟睡,還不曉得在對面書房中,他的形象再次被拉出來鞭了一波屍。
老者已經有些呆滯了,因為他本就是一段思想印記,所以這接連的一幕幕,讓他這段思想,開始有了些許的扭曲;
他現在覺得,那個賣掉房子的現實里的自己,最好永遠都不要回家看看,因為他不知道現實里的自己遭遇眼前這個看不見底的年輕人後,會落到怎樣的一個下場。
可是,
這還不是結束……
嗯,老者已經不覺得吃驚了,甚至覺得有些理所應當,好嘛,好嘛,繼續,繼續。
卡倫的神牧,放棄了請神,而選擇將內心中在原本擺放神的位置上,換上自己去站著。
這不是簡單的唯心與唯物的區別,也不是單純地「讚美」與「嘲諷」神的區別;
不是說堅持唯物,就能獲得優待,更不是說一味地批判神就能得到神的特殊關照;
脫離現實基礎的主觀意識,本身就已經失去了意義。
就好似一個富翁說他不在乎錢,和一個街邊乞討者說他不在乎錢,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畢竟,乞討者就算再模仿富翁的語氣說自己不在乎錢,他也不可能變得和富翁一樣有錢。
就比如卡倫,
敢於用辯證的方式去論證神的道路,同時還能一步步從神仆走到神啟,再從神啟進入神牧,本質還是因為,他早就有了站在這條路上的資格。
這個世上,從來不會缺思想家,也不會缺質疑者,更不會缺真正的聰明人;
可問題就在於,
他們都沒有卡倫這麼好的條件。
就比如現在,
他血脈之中流淌著的一些東西,開始顯現。
在卡倫的身後,
出現了一個老人的身影,他的年紀很大,但他的後背很是挺直。
當狄斯用血祭儀式抽離了茵默萊斯後世子孫體內靈性時,也意味著,卡倫是茵默萊斯血脈的唯一保留者;
甚至可以不負責任地這樣去理解,
茵默萊斯家的這對爺孫倆,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新的開端,剔除了雜草與雜質,切割了與教會關係後,所形成的一個新的開端。
大概,在這個世上,只有這對爺孫倆,才能做得出來這種事。
光明餘孽老者跌坐回了椅子上,
如果說先前的一幕幕只是讓他的這段思想烙印出現了扭曲,
那麼,
此時眼前正在呈現的畫面,幾乎可以說是顛覆了他的認知,
因為,
他竟然從一個剛成為神牧的神官身上,
看見了:
「家族信仰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