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閃電劈開雨夜,白光一閃間,楊成府發現了不遠處的官軍。雨點接天連地,濺在臉上,幾乎迷得他睜不開眼。耳邊狂風肆虐,配著隆隆如雷的馬群奔騰之聲,震天動地,直如山洪崩涌。
放在平時,不到二百步內,高迎祥是不會下令騎兵衝鋒的,但這次,也許是情緒焦躁使然,也或許是輕視官軍的戰鬥力,大致三百步時,前部衝擊的軍令就急不可耐地發了出來。
因為陰雨,其時天已全黑,撒開馬蹄奔馳著的闖營騎兵們並不知道距離官軍前列還有多遠,他們甚至連官軍的移動方向也搞不清。只是依靠著不時划過天際的電光,抓住霎那間的光明辨認一二。
這片山麓的地形並不開闊,躍馬當先的一部騎兵同一時間也最多容下三五騎並駕齊驅。在劉哲的指揮下,闖營的數千騎兵分為五撥,數量從頭到尾,依次遞增,大致呈一個三角。高迎祥位置靠後,劉哲靠前,楊成府與趙營的二百騎則被分配到了第二撥的隊列里。
楊成府從沒打過這樣的仗。兩眼一抹黑,啥也看不到,只是由著坐下馬匹瘋了也似地狂奔,下意識地捏緊了韁繩。也不知道衝出了多遠,尚自懵懂,左前方忽地掀起一陣紛亂。
「賊慫的!」
「沒卵子的直娘賊!」
各種污言穢語仿佛約定好了一般,不約而同地在左前的黑暗中大噪起來。與之同來的,還有各類金屬的撞擊聲。楊成府努力眨巴眨巴雙眼,無數兵刃擦出的火花在這潮濕的環境下依然清晰可見。
很快,慘絕人寰的哀嚎聲紛至沓來,從前路的各個方向傳入人耳,在這昏天黑地下,令聞者心中發毛。
「第一排接敵了。」楊成府緊張的想著,直勾勾盯著前方。就在不久後,自己是否也會成為那些哀嚎者中的一員?他全神貫注,絲毫不敢分心,馬上的身子前傾,虛坐於馬鞍。左手攥緊了韁繩,右手則全力抓著彎刀。
「來了,來了。」巨大的壓力下,心境反倒放鬆了一些,都有空暇開始計數。然而,還是一樣的淒風苦雨,胯下的戰馬卻逐漸放慢了腳步。
騎兵沒了速度,只會成為更加顯著的目標,楊成府大急,不住催打馬匹。不過那戰馬卻似犯起了脾氣,原地踏著步子,愣是一步也不走了。
正沒奈何,右前方黑影一現,楊成府緊繃著的神經立時反應,右手一揚,不偏不倚,正中掠來的黑影。相交處,虎口巨震,彎刀幾乎拿捏不住,只聽馬嘶驟起,再看之下,一匹馬搖搖晃晃走到自己右邊後,倒地死了。
馬上沒人,楊成府鬆了口氣,原來自己的戰馬之所以停步,是因為前方有同類阻擋。與此同時,後方大股紛亂的馬蹄聲盈然入耳,後軍將至,再不動身,黑夜裡無法辨認敵我。原地不動,就不被袍澤誤殺,也得被衝撞踩踏而死。
他欲待再度催馬,孰料這時候,前方猛然傳起一道道歡呼,透過風雨細聽,竟是官軍敗退,自家騎兵已勝的消息。
只靠第一撥百人不到就衝垮了官軍,楊成府直到現在才真的感受到高迎祥輕視關中官軍不是沒有理由。
礙著漆黑一片,闖營的騎兵沒有追擊,也無法追擊,背後撒足奔馳著的騎兵們紛紛收住了馬勢。官軍既退,包裹嚴實、防雨防風的數十盞氣死風在大軍中點亮起來。明亮的燈火就如顆顆繁星,點綴在無垠的黑幕里。
楊成府在亂鬨鬨的人馬中急切地四處張望,俄頃一騎擠出匝匝人堆,來到他面前,馬上的人高興地喊道:「二哥!」
借著左近的亮光,楊成府努力忍著淚水,責怪般在揚招風的兜鍪上輕輕敲了一鞭子,道:「個瓜娃子,說了要跟住哥哥,怎麼眨眼就不見了?」
楊招鳳憨憨一笑:「夜裡看不清,馬也走得亂,我也不知怎的,就與二哥你走散了。所幸那邊的幾位大哥仗義,為我指點一番,才得以尋到哥哥跟前。」
「所幸的該是咱倆都沒死。」楊成府肚裡嘀咕,口上甚是嚴厲,「接下去緊緊跟著我,不許離開三步外。」
楊招鳳還沒來得及應諾,數十步外的騎兵陣內突然人仰馬翻。
「敵襲,敵襲!」驚叫聲起,喇叭聲也起。
楊成府聽到身邊一個別部老兵狠狠罵了一句:「狗日的官軍使的好伎倆!」
呆愣片刻,旋即省悟。在這黑燈瞎火的環境下,闖軍找官軍的目標難,反過來,官軍也難尋不斷快速移動的闖軍蹤跡。官軍將領狡詐,以退為進,故意放出小股兵力勾誘後詐敗。闖營人馬雖小勝,但迫於黑暗,不可能縱兵追擊,只能是再度集結。而官軍就趁著闖軍燈火亮起,目標靜止密集之時再次打擊。事實證明,收效不錯。
風雨交加,不知身在何方的官軍不住地朝亮光處拋射箭矢。闖軍人馬交錯,對於這些猝然而至、難覓蹤影的飛矢防不勝防,短短几個呼吸,光楊成府看在眼裡的,就已有十幾人栽下馬來。不止是人,戰馬的目標大,中箭的更多。受驚的馬匹開始癲狂跳躍,密密麻麻的闖軍頓時陷入沸亂。
「滅燈,滅燈!」
在損失了近百騎後,闖軍們終於回過神,找到了受襲的癥結所在。數十盞氣死風相繼熄滅。隨著最後一點光明的消失,天地間再次陷入的無盡的黑暗。
很明顯,官軍怯於近戰,失去了明顯的目標,又零星射出幾茬亂箭,並未再對適時向後挪移陣線的闖軍造成殺傷。楊成府抹一把臉,氣喘如牛,呼喚一聲:「鳳子!」
「二哥,在呢。」
聽到這個聲音,楊成府就安心了大半。這個小弟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有時候,他會因為楊招鳳出類拔萃的表現而自慚形穢,但內心深處,他還是對親弟弟的成長倍感欣慰。於他而言,誰都可以拋棄,包括趙當世——昔日在五峪,他就幹過一次——但只有楊招鳳,是他難以割捨的至親骨肉。細細想來,這些年,要是沒有自己的極力保護,青稚又略顯孱弱的楊招鳳說是有一百種死法也不為過。
高迎祥及時調整了戰術,讓劉哲分出一撥人,向右側游移了一段距離,然後亮起燈火,主力大軍則靜悄悄地隱蔽在黑暗中觀察情況。等了好一陣,除了呼嘯的風雨,打在劉哲等騎兵甲冑上的,並沒有期望中的箭矢。
劉哲謹慎,起初還道是官軍小心,但隨著亮起的燈火逐漸變多,他和高迎祥都確定,自己百分百是給這支狡猾的官軍擺了一道——對方早已趁著闖軍驚疑不決的時機,逃之夭夭。
馳騁疆場大半生,就這麼不明不白給人耍了,高迎祥心再大,也咽不下這口氣。
也不知是著涼了還是太累了抑或是過度緊張,楊成府腦袋裡就好像有一柄大錘子在不斷猛擊,頭疼欲裂。他痛苦地捶了捶腦部,卻重重砸在了堅硬的兜鍪上,反震得手生疼。
楊招鳳關切問道:「哥,咋啦?」
話音方落,亂鬨鬨的闖軍陣內急促的喇叭聲四起,楊招鳳嘆口氣,道:「今夜怕又是休息不得了。」
果不出他所料,喇叭聲罷,各營各部的傳令兵呼喊聲大作,軍令一直從高迎祥那邊的核心地帶傳遞到軍陣的各個角落。楊成府很快接到命令,說是闖王決心追剿這股囂張的官軍,夜裡擇地休整一事暫且取消。
喧囂的吵嚷聲加劇了楊成府的頭痛,在聽到闖王軍令的一瞬間,他甚至有些頭暈目眩。楊招鳳還挺精神,開始招呼自家人馬,因為根據接下來的幾道軍令,趙營的二百騎還是屬於追擊部的前列。
好不容易緩過神,隸屬於前部的趙營眾騎就開始了移動。楊成府伏在馬上,一顛一顛,噁心得想吐,然後,終於在一個不為人知的時機,悄悄吐出一股苦澀的汁水。那汁水流到馬鬃上,混著雨水立即被沖刷掉了。一路趕去,楊成府雲天霧地,只記得自己又噴了幾口汁水。至於這些汁水是什麼來歷,他就無從得知了。
滂沱的大雨在後半夜漸下漸息,楊成府昏昏沉沉好長時間,幾不知駕馬追了多久,而後,腦畔響起一個急切的呼喚:「二哥,二哥……」
再睜眼時,周遭已然光明。時天已大白,楊成府恍惚下還以為自己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可是起伏的馬背還是將他拉回了現實。
「二哥。」經過一夜的休息,楊成府感覺好了不少,這時楊招鳳拍馬上前,歡喜地喚他。
「這,這是怎麼了?」直起僵直的腰板,楊成府環顧了一下四周,還是一樣的荒野。一成不變的泥土、草木、人馬,唯一有點變化的,該是雲銷雨霽後轉陰為藍的天空。
楊招鳳笑著解釋:「哥哥昨夜想是疲累極了,就在馬上睡了過去。因有闖王嚴令,無人敢下馬,所以我等也只好看著哥哥睡著。所幸追擊了一夜,未曾再與官軍遭遇,咱們一路向東,聽說現在已到了馬朝所地面。」
「馬朝所……」
楊成府幼時常跟著父親去西安打短工,馬朝所沒來過,但也聽說過,到了這地方,再過不遠就要進入鄠縣境內。
「闖王方才說了,待進入鄠縣,就著眾將士好好休息。」楊招鳳疲憊的面孔上浮現出一絲苦澀的微笑。
楊成府沒吱聲,轉眼向身旁的騎士們看去,趕了一宿的路,頂風冒雨,人人臉上都是暗淡無光,一匹匹戰馬也都是無精打采地垂頭慢慢邁著步子。仗打到這個份上,再不歇息,人受得了,馬也受不了。
「闖王,闖王……」楊成府腦海里一遍一遍過著這兩個字,想到最後,向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楊招鳳沒留意他的舉動,翹首朝前望了望,臉上的神情瞬間一緊。
在趙營的二百騎前,還有近千名闖軍先驅,說話的當口,那裡遽然招搖起了七八面令旗。
令旗白底黑邊,上繡飛虎,是闖營騎兵軍旗的一種,一般用於警示。再觀那數面高舉著的令旗先是快速轉了兩圈,而後向左前一壓,楊招鳳明白,這是在左前方發現了敵軍。
「唉。」楊成府也看到了旗語,心中叫苦不迭。屋漏偏逢連夜雨,闖營眾軍疲憊已極,正需要休歇,這官軍反又撞上來了。
楊招鳳反應敏捷,馬鞭一揮,左右幾名傳令兵立刻四散開來,嘴上呼叫,手上揮動三角小旗,提醒自家兵馬準備作戰。之後,靠近楊成府道:「二哥,這支官軍陰險異常,先以游兵誘我,再伏主力於此,不可輕視。」
楊成府暗自苦笑,自己哪裡敢輕視官軍,可他指揮水平有限,臨敵在即,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應對之策,乃道:「我等須得全遵闖王安排。」
高迎祥也接到了覘得官軍的急報。劉哲提醒他官軍是有備而來,他也心知肚明,當機立斷,下令全軍停止前進,向中收縮,重整隊列。
官軍似乎覺察到了高迎祥的意圖,派出前部上千人,形成一個鬆散的陣型,展開很寬,快步往這邊趕來。這一招,也許對於初出茅廬的將領有用,可像高迎祥這般久歷沙場的宿將則是洞若觀火。
闖軍雖疲,到底是百戰老卒,秩序依然井井有條,對官軍擺出的這個誘餌所視無睹,有條不紊地歸置兵力、重排序列。官軍全是步兵,縱然全力撲來,還是比不上馬軍行動迅捷。眼瞅著闖軍戰鬥陣型漸成,那支突出來的前部官軍隨即向中收攏,緩緩退回了陣中。
楊成府位列層層馬隊內,極目遠眺,地平線所在,官軍旌旗迎風大展,刀槍豎起如林,分三個大方陣布置,兩翼突出,中陣略縮。估摸著數目,不下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