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條龍與張胖子俱為整齊王的小弟,兩營屯紮在吉陽關北路。鄖陽小小一隅,流寇有若沙聚,實力強的自可占得好地段,而如他二人這般,不過三四千兵馬的,就只能安營在這較差的地方。
劉哲雖為闖營頭面人物,但短時間內也歸置不出什麼更好的地方以供趙營盤桓,且在高迎祥沒有明確表態前,趙當世在營中的地位還是個未知數。趙當世能體諒劉哲的苦心,也沒和韓袞抱怨什麼。
韓袞一路上都在觀察趙當世,他是闖營中一等一的好手,驍勇善戰,極受高迎祥與劉哲賞識,眼界自也高於常人。趙當世原本籍籍無名,只靠運氣拿了曹文詔首級,旁人佩服,他可不佩服。大丈夫掙功名,就得一刀一槍拼出來。聞這姓趙的一直跟在劉宗敏身後,不過撿了個漏子,僥倖罷了,不值得買帳。
他不是陝豫一帶人,而是遼東的逃兵,還是寧遠中左所大興堡的夜不收,軍事素質很高,受不了上官壓榨才逃亡出來。從關外歷經千難萬險來到了山西,正趕上崇禎五年闖王等為亂晉中,遂入了伙。此後戰功卓著,硬是以一個外人的身份成了劉哲最為倚重的悍將。
因在邊關擅長馬術,也算是一個夜不收的小總旗,加之天賦使然,韓袞對於騎兵的運用能力很強。高迎祥也喜歡用騎兵,「三堵牆」戰術屢試不爽。韓袞在這裡實在是如魚得水。
這次來接應趙營,除了帶路,他還背負一個任務,就是窺測趙營虛實,評估其實力高低。通過仔細觀察,趙營的情況既有在韓袞預料之中的,也有出乎他預料的。
預料之中的。首先,趙營規模不算大。根據經驗掐算,五千上下。這放在遍地近萬乃至於數萬的流寇中算少了。不說闖營,就掃地王、闖塌天、蠍子塊,每營從南直隸撤來,都是減員嚴重,可各自還是有著二三萬人馬,單看下一個級別的整齊王、黃龍、張妙手等,也有近萬人。論兵數,趙營只能和九條龍他們放在一起。
再者,趙營多步軍,少馬匹,也是流寇中常態。時下陝西、河南等地官馬、民馬大多為流寇們搜括一空,固然為數頗眾,可這類戰略物資,大多被高迎祥、張獻忠、李自成等幾個大寇掌握,尋常小寇並沒有多少騎乘,若有,也會被搶掠了去。昔日初見張雄飛時,其對趙當世的八匹馬都起了心思,便是最好的證明。這也是那些老寇戰鬥力強橫的一個重要因素。趙當世從李自成那裡得了五百匹馬,而後又沿途搜羅了些,林林總總大概有個六百匹,馬軍司一人三馬。這種數量在韓袞看來,自然不足一曬。
預料之外的。首當其衝就是趙營的火器。自打在高傑那裡撈了一筆後,趙營的火器就足夠完全配置一個單純的火器司,而後也是不斷抄掠各地武庫,至當下,大概有鳥銃五百支,虎蹲炮五尊,佛郎機六座,其餘抬槍等等各式炮銃也有好些。這數目,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餘,韓袞估計,就掃地王營中,恐怕也沒這麼多火器。
其次,趙營兵士的精神面貌著實令人吃驚,最明顯的體現就是外觀上。流寇間,弱肉強食,單只看自家,亦是同理。只要是營中的雜牌、非嫡系,那待遇方面與嫡系老本部隊真箇可用天差地別來形容。趙當世等在李自成的八隊中對其前中後三營的觀感非常直觀,更別提那些個臨時抓來充當添油炮灰的老弱病殘了。遍看諸營,強如闖營,也不免絕大多數是餓殍形狀,僅有類似韓袞的部分骨幹兵馬可稱龍精虎猛。趙營人少,卻個個富有朝氣,體態結實,渾沒有半分苟且暮氣之色。韓袞經歷豐富,自問從遼東一直來到山西、陝西、河南等地,也從未遇見過這等氣象的軍隊。
光看表面,韓袞給趙營下了初步的結論:人少但兵精。
因為沒有更深入的了解,他無法對趙營進一步估量,但有這短短五個字的評價,韓袞對於趙當世的看法已完全改觀,能治軍如此,主帥自也非雜魚,故從一開始視其為九條龍一流轉為放在幾乎與闖塌天等同階的位置。
韓袞這人性子直爽,看不上的人,正眼也不會瞧上一眼,倘若是真正有能耐的人,也會真心存敬。趙當世不知他心中思緒,交談中,明顯感受到對方的態度有了改變——一開始的傲氣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豪爽和氣。
路過坍圮破敗的吉陽關後數里,連成一道的九、張二營赫然在目,韓袞一拉轡頭,兜馬並近趙當世道:「趙兄,你不熟九、張二人,若與他們相處,恐有些不適。」
「此話怎講?」
韓袞搖著頭道:「這二人生性怪僻,所好極為殘忍,縱我等見之,也不忍卒睹。是以其他營頭鮮有願意與二人結營比鄰者。」
「竟有此事。」趙當世有些納悶。流寇出身鄉野,不通禮教,很多人都有殘暴的嗜好,就拿川中搖黃賊來說,其中有喜歡剖人腹,用腸子將受害者本人綁在樹上或是高拋嬰兒,摔爛在地等等惡事的。難道這兩人的行為,還能比這更加惡劣?
正在此時,從遠處奔來二人,在兩人馬前跪下稟道:「小人受掌盤子之命,來請二位往營西觀戲。」九條龍、張胖子營中多有數丈高的望樓,想是他倆提前知悉了趙當世與韓袞的到來,所以特命人相邀。
韓袞苦笑一聲,顧視趙當世道:「說曹操,曹操到。耳聞不如目見,趙兄想不想見識見識?」
趙當世聽他說得玄,也有些好奇,說道:「二位大哥既然來請,我初來乍到,沒有拒絕的道理。但不知這『觀戲』具體何指,還請韓兄稍作提點。」
韓袞揮揮馬鞭,先對那人道:「你去吧,就說我和趙將軍馬上到。」看那人走了,轉對趙當世,「這二人花樣百出,每次都不盡相同。他們既是特意為趙兄備下了這份表演,那想必更是別致,不同往日。」
他說話悠然,可嘴角的苦澀都被趙當世收在眼中,自思:「倒不知這九條龍與張胖子耍什麼把戲。但觀這韓袞神態,想必不會是好事。罷了,先看一看,也不打緊。」縱橫數省經年,趙當世也是見慣了各種場面,雖對彼方二人的邀約狐疑,但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趙當世找來侯大貴與徐琿二人,把擇地安營紮寨的事宜交給他們。這二人熟諳兵務,這點小事還用不著趙當世擔心。簡單交待幾句後,趙、韓二人便帶著十餘騎絕塵而去。
在大營西側臨河,有一塊較平的草甸子,現在正被上百兵士圍著,熙熙攘攘,煞是熱鬧。
有人瞭見趙、韓,早迎上來。他倆牽著馬,被引到九條龍與張胖子面前。
「啊呀呀,韓兄、趙兄你們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體態微胖的漢子走在九條龍身前笑道。趙當世觀此人樣貌,個子中上,大光腦袋,金魚眼,當便是張胖子了。
九條龍也隨之上來見禮,兩下相認,不出意料,那微胖漢子果是張胖子。這二人雖獨立成營,可對闖王嫡系的韓袞還是畢恭畢敬,完全是下屬姿態。
「二位這是……」四人閒扯幾句,趙當世轉視嬉鬧的人群,疑問。先前韓袞說過,九、張二人有好戲要演給自己看,不消說,「主角們」當在被人影重重遮擋的圈內。
張胖子笑盈盈的,是個自來熟,熱情張羅開來,拉著趙當世的手道:「趙兄初來,不知我營習俗,每逢貴客到,我與九兄都要辦節目以示歡迎。」
九條龍附和道:「這一次為了趙兄,我兩個廣布人馬,苦苦搜尋,端的是辛勞無比,總算是找到了這幾個稀罕貨,供趙兄取樂。」
「什麼稀罕貨?」趙當世一頭霧水,越聽越糊塗。韓袞則一聲不吭,靜立在側。
「趙兄一看便知。」張胖子拉過趙當世,對著人群,笑容一收,高聲呼喝,「都給老子滾開,讓趙將軍歡喜歡喜!」
眾兵士聞聲,吵吵嚷嚷著讓開條道,張胖子與趙當世在前,九條龍與韓袞隨後,通過空道入圈。
目光所到,趙當世勃然色變。
只見偌大的草坪上,立有兩個大圓木柱子,柱子上拴有鐵鏈,鐵鏈延伸一步出去,連著的居然是兩個赤身裸體的婦女。那兩個婦女身上均是傷痕累累,手臂、腰腹、背肩乃至臀部一下無不是皮肉翻開,印疤交橫,真可稱是體無完膚。想看面部,她們卻披頭散髮,瞧不清模樣。然而不斷有著膿汁血水從凌亂潮濕的毛髮內滲出,可以想見,她們的面龐應該也已被摧殘得血肉模糊。
「這是,這是……」趙當世只覺一陣反胃,怒氣陡生「這有什麼好看的?」
張胖子嬉笑如常,先道:「趙兄不要急,精彩的在後頭。」說完,拍拍手,指使左右,「快,開始吧,讓趙將軍樂呵樂呵。」
左右兵士顯然早已熟稔操作程序,應聲上前。趙當世驚愕地看著他們取過兩個狀如魚鉤的大鐵鉤,然後繞到兩個婦女身後,強行將鉤子分別硬塞入了她們的後門。那兩個婦女立時發出哀徹天地的嚎叫,聞之令人心悸。
「放!」不等趙當世反應,張胖子下達了下一步命令。
兵士們乖巧地忙碌起來,轉眼間,綁在兩個婦女身上的鏈條被除下,但同時,那兩個大鐵鉤連著的鏈條被很快繞到了柱上。
接下來的一幕,完全超出了趙當世的認知。但見那些兵士提來一塊烙紅的大鐵頭,二話不說,突然貼到了其中一個婦女背部。只聽刺耳的「滋滋」聲起,白霧從血肉之軀上散開,剎那間皮焦肉爛。那婦女尖叫一聲,痛楚無比。她之前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當下只憑本能,條件反射般朝外急奔出去。可那鐵鉤仍舊死死鉤在她後邊,才跨出半步,「噗嗤」一響,那婦女的腸子瞬間被拉扯了出來。那婦女如癲似狂,渾然不知,又大跨兩步,那腸子青白的腸子也被帶出一米多,她方才悶哼一聲,栽倒而亡。身畔血水、污穢之物流的滿地都是,極為慘烈。
這整個過程僅僅持續了數秒,可在趙當世感覺,猶如熬過了數年。
「哈哈哈,我這鐵鉤乃是特製,連有倒刺,一經塞入,絕無脫出可能。怎麼樣,痛不痛快?我這就叫他們招呼另一個……」張胖子眉飛色舞,看上去對自己的發明甚是得意。
「不,不必了。」趙當世強忍作嘔之意,擺手連聲拒絕,再掃眼見張胖子與九條龍嬉皮笑臉的模樣,一時間,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
「哦?想是趙兄不喜這一套,沒事兒,兄弟是貴客,除了這個,我與龍兄另外準備了好禮……」
「是啊。」九條龍走上前接過話茬,「我手下散出百人,歷盡千險萬苦,好不容易在山裡抓了兩個孕婦,嘿嘿,不長不短,肚裡孩子恰好都懷了有七八月了。」
「如何?」趙當世看在韓袞、劉哲的面上好歹顧念著「袍澤」之誼,雖倍感噁心憤怒,可依然強壓著不發作。
九條龍咧嘴笑了起來,露出極為污穢的牙口:「趙兄不知老張的絕技,恁的厲害,就是可以事先猜出孕婦肚內嬰兒情況。猜完後破肚取出驗看,是男是女從無差池。你若不信,我這就叫人……」
「住口!」趙當世雙眉一豎,再也捺不住沖天的憤怒與噁心,當著數人驚詫的面孔,一拳將九條龍打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