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捷報迭傳,覃奇勳心情大好。當然了,表面工作還是要顧及的。所以三天兩會,大集司內人員,痛斥趙營的殘暴行徑,並張貼榜文,曉諭部民,陳說為國盡職、為指揮使報仇的決心。
戶外天光明媚,他難得有閒暇,在起居室內布置棋盤,獨自手談。下了數十手,黑子占優,吃了下路白子好大一塊。再拿起一枚白子,眯眼端詳,神思恍而轉到了施南。
「你施南再橫,也沒想到會有今日吧。」一絲笑意浮現,帶起眼角魚紋,使他黢黑的臉龐更增幾分滄桑。
將白子投入棋壺,覃奇勳撩袍起身。覃福的施南就如這枚棋子,已然出局,戰略上已被判了死刑。剩下散毛、忠建兩家,勢單力孤,亦絕非趙營敵手。這大半施州想來已是自己囊中物。
再想想,還有什麼疏漏?也有。
容美田玄那邊,覃奇勳不是沒有考慮過。但從覃奇功那裡了解到,田玄與覃福等意見相左,不歡而散,再聯想其昔日為人處世,覃奇勳敢打保票,面對咄咄逼人的趙營。一向小心謹慎、只圖自保的田玄不可能有膽逆流而上。
看來下一步該好好想想怎麼對付趙營了。狡兔死、走狗烹,趙營雖不是自己手下鷹犬,可借刀殺人完了,也得防著刀刃反傷回來。
覃奇勳鎖眉思忖,在屋內來回踱步,無意間卻聽到側室傳來一陣低泣。
「好端端的,何故哭泣?」那哭聲接連不住,覃奇勳有些氣悶,轉入側室詢問。那哭聲正是自己的妻子所發。
「阿路已大半月不曾歸家,難道你就半點不擔心嗎?」
覃奇勳聞言一呆。是啊,倒是許久不見那個古靈精怪的么女了。想想平日,日頭初升,那丫頭就會蹦蹦跳跳來給自己請安,這段時間一直忙著外事,竟是將她忽略了。
「她興許又去哪裡玩耍了。」憑著之前的經驗,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與妻子。
「再愛玩鬧,終究是個女兒家,這些日子賊寇侵犯,道路不靖,誰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言及此處,覃妻失聲痛哭出來。覃奇勳從不與她談軍務,是以他對丈夫與趙當世之間的勾結毫不知情,只知最近有一股巨賊入寇,連指揮使都戰死了。所以極是擔心杳無音訊、至今未歸的愛女。
忠路中,最近見過覃施路的只有覃進孝。可一來他連日領兵在外,二來怕父親責備自己於聚雲寺包庇妹妹,所以也一直藏著話。
覃奇勳腦袋裡思緒冗雜,再摻入覃施路,有些頭痛,自說自話道:「她雖是女兒身,但一身功夫不讓鬚眉,胯下又有紫黑寶馬,自保足矣!」說著,見妻子兀自涕泣不息,柔聲復言,「等過兩日內外事安穩下來,我便差人去尋找,就把忠路翻個底朝天,也不再教她溜了。」
他一面安撫憂愁的妻子,一面想叫僕人上些午食果腹,但話沒出口,家中伴讀跌跌撞撞跑入起居室,連鞋都忘了脫。
「放肆!」覃奇勳愛乾淨,瞄見泥灰髒了室內,惱怒呵斥。
那伴讀卻顧不得許多,扭著臉,帶著哭腔:「主人!敵兵已攻入寨子了!」
「胡說八道,什麼敵兵!」覃奇勳渾身一憟,下意識以為施南、散毛他們打上門,但立刻意識到自己與趙當世的關係他人並不清楚,穩了穩心神,乃問,「敵兵何來?」
那伴讀應聲道:「旗幟打得是『石砫宣慰使馬』!」
短短一句話,真如五雷轟頂,直教覃奇勳呆若木雞。
「敵軍前部鼓譟,說什麼『緝拿逆賊,違抗者死』,寨內健兒遮擋不住,五處寨門皆失,小人拼死才逃至此處!」那伴讀癱軟於地,哭得稀里嘩啦,覃奇勳這時注意到,對方襠部有些濕潤,竟是嚇得失禁了。
「為何現在才報?」
「那些石砫兵先遣人扮作民夫,靠近了寨子猝起發難,守寨健兒沒防備,其大部隊又接踵而至,實是變起突然,來不及反應!」
馬祥麟不是還在京城,怎麼來了,難道會飛?覃奇勳百思不得其解,側耳細聽,果然從外頭傳來交兵吵嚷之聲。
石砫兵勇猛善戰,早著名川、楚。萬曆二十七年,楊應龍作亂,時任石砫宣撫使馬千乘帶兵隨川、楚、貴等地總督李化龍剿叛,與酉陽兵等協作,大破叛軍,功居川南路第一。而後馬千乘蒙冤而死,其妻秦良玉代職,並在天啟元年主率西南土兵援遼,於渾河一役血戰滿洲兵,名震天下。同年奢安亂起,秦良玉歸鄉,募兵討逆,最後得以平地地方,石砫居功至偉。再後來秦良玉、秦翼明等石砫將領又赴京勤王、參與剿賊等等,立下功勳不計其數,朝廷對於石砫諸將的恩榮也無以復加。可以說,石砫不論實力還是聲威,都堪稱西南諸路土司翹楚。稱之為國之柱石亦不為過。
馬千乘、秦良玉夫妻以及馬祥麟均為漢人,對明廷忠心耿耿,絕不會因私仇罔顧國法,悍然來襲。覃奇勳嘴角微顫,只覺後背冰涼——難道說,自己與趙當世的勾結當真泄漏了?
覃妻此時也如泥塑木雕,傻傻撐扶地面。覃奇勳畢竟有城府,極力收斂心緒,沉聲對那伴讀道:「切勿驚慌,你快去召集寨內家丁親兵。」忠路大寨分內外兩寨,伴讀所言,石砫兵不過突破了外寨,內寨範圍小,更加堅固,拼死據戰,尚有一線生機。
那伴讀手腳並用地去了,覃奇勳疾步上去,攬起妻子:「事情緊急,我先送你去後門。」
覃妻抖如篩糠,雙唇煞白,愣是一句話也說不出。這時,二弟覃奇策從外頭跳進來,大聲道:「兄長快走,馬氏小兒來得凶,內寨也快陷落了!」
覃奇勳渾身一震,轉目瞧他,但見覃奇策滿頭是血,身上也中了兩箭。血水順著他的袍底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說話間,已積成了一小灘。
戶外喧噪聲不斷迫近,覃奇勳無暇再思,抱起已然酥軟無力的妻子就往外頭走,覃奇策提著刀緊緊跟隨。才走兩步,木柵間幾支羽箭猝然而至,全都射到了覃奇策胸口。覃奇策大叫一聲,睜著血紅的雙目,喉頭滾動,似有話要與覃奇勳說,可最後卻是一口鮮血咳出,氣絕倒地。
「啊!」如此慘狀,覃妻生平未見,駭得尖叫起來,覃奇勳悲憤萬分,但足不停駐,逕往寨後而去。寨後有處暗門,直通後山,只要逃到那裡,就有脫困的希望。
時下整個大寨亂成一鍋粥,石砫兵從幾處寨門分別沖入,大大小小的激鬥充斥在寨內的每一處。覃奇勳熟知道路,專挑偏僻小道行走,縱然如此,幾次若非親兵捨身相救,也險些死在了刀下。
「近了!」一路狂奔,覃奇勳腦海一片空然,所有什麼陰謀陽謀,計劃策略早便無影無蹤,他想的惟有「活命」二字而已。
眼瞅著後門將至,不料腳下一絆,竟失足滾倒,覃妻也重重摔到了地上。
覃奇勳還以為有石頭礙路,豈料身後笑聲忽至,急目轉視,一個軍將打扮的中年漢子在眾兵士的環簇下現身。他才看一眼,左右就被人抓住,身子一沉,腦袋亦被側摁在地上。
那軍將覃奇勳不陌生,乃石砫都司胡明誠,是沙場宿將,也是忠路的老對手了。
胡明誠粗放的聲音從腦後傳來:「將這反賊帶回去!」
覃奇勳怒道:「我乃大明御敕忠路宣慰使,你怎敢犯上作亂!」
話說出口,頓覺頭髮被人一扯,又緊又痛,胡明誠的呼吸在耳畔清晰可聞:「前宣慰使大人,你那個伴讀的小書僮已經全招了,你還狡辯什麼?」
覃奇勳不屈道:「那書僮說了什麼話?一個卑賤的下人,不過污衊之詞罷了!」那個伴讀聰明伶俐、細皮嫩肉,覃奇勳常帶在身邊幹些研磨、揉肩的雜活,自己與趙當世書信來往時,也沒避諱他,想是被瞧了些內容。
「難道……」覃奇勳一想到那個伴讀,心中一跳,哪知怕什麼來什麼,胡明誠又言:「你安心吧,你藏在櫃中的那些通賊的書信,他也盡數找出來上繳了,不會抓錯了你。」
覃奇勳霎時絕望,可還是掙扎著說出最後一句話:「就算如此,沒有朝廷硃批,你怎敢先斬後奏,擅抓朝廷命官!」
胡明誠放開他頭髮,冷漠道:「就算如此又怎樣?你忠路為患多年,人盡皆知,今日通賊,又人贓並獲,縱現在滅了你滿門,你以為朝廷還會不依不饒追究下來嗎?」
成王敗寇,自己勾結趙營之事鐵證如山,無可辯駁。石砫素受朝廷榮寵,秦良玉更是得皇帝賜袍贈詩。忠路勢力孱弱,在朝中也孤立無援,恐怕就如落水之飄萍,轉眼就會被人忘得乾乾淨淨。
想到這裡,覃奇勳再無聲響,閉上了雙目,身沒死,心卻已然死了。目前漆黑,腦海中惟有當日聚雲寺廣真禪師所說的佛家揭語沉浮: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忠路覃氏稱雄施西近百年,竟旦夕被滅,消息迅速在全衛傳播開來,在趙營內同樣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事來得突然又蹊蹺,唇亡齒寒,沒了忠路的暗中策應,趙當世沒來由的心生強烈不安。施州衛城池上下已被趙營全部控制,所以當斥候將消息帶到後,趙當世第一時間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全城戒嚴,封鎖消息。營中將士以及城中百姓此前對趙營與忠路的關係並不知悉,而石砫那邊打出的旗號赫然就是「清剿勾結賊寇的忠路覃氏」,一旦消息傳遍,眾人很可能將之前取勝的原因推結到有忠路相助上,此刻強援猝失,軍心可能會動搖,城內的大族、百姓也很可能暗起漣漪。
第二件,全力打探石砫方面動向。石砫兵強,馳名宇內,趙當世前世就有耳聞,己方戰力、兵數乃至於後勤皆不及對方,就拿腳趾頭算,對上後取勝的希望可謂渺茫。趙營才具雛形,還不具備打惡仗、消耗戰的能力,對於如虎狼般強硬的石砫兵,能避則避。
第三件,立刻聯繫覃進孝。忠路雖失,覃奇勳等人或死或被俘,可覃進孝安然無恙。他手裡可是有著一千二百忠路最為精銳的野戰機動力量。目前兩方的合作已被昭然於世,若不及早將其歸併於趙營一處,其眾必然難逃被擊滅的下場。
安排完這些,趙當世馬不停蹄,立刻召集侯大貴、楊成府、白蛟龍、吳鳴鳳、王來興等中營長官,急議處置事宜。
眾人在聽完趙當世簡要的說明後,神色各異。
籠統的說,侯大貴吃驚,楊成府害怕,白蛟龍疑惑,吳鳴鳳淡漠,王來興茫然。
趙當世掃視環列的眾將,抬高聲音道:「事情大概就是這樣。各位以為,咱們接下去如何應付?」
眾將尚自沉浸在對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的回味中,各懷思緒,良久無人應答。趙當世等了小一會兒,直接點人道:「吳把總,依你之見,我營對上石砫,可操幾分勝算?」此人混跡川中多年,在多支軍隊裡待過,經驗豐富,由他先作判斷,應當較為靠譜。
吳鳴鳳應一聲,低頭想了想,方有些拘謹道:「都使,不是屬下有意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但照現在城裡的兩千來人,要想擋住石砫兵,勝算,勝算,咳咳……」別捏了一番,才說出來,「怕不足三成。」言訖,臉色微紅,目光閃躲。
這個結果早在趙當世意料中,心知說「三成」也有誇張,面不動色,轉問侯大貴:「侯千總,你的意見是?」
侯大貴性子爽利,有話直說:「屬下早年也曾聽人說起過這石砫兵的厲害。聽說還在遼東打過韃子,敗過老奴,要真硬碰硬地懟上去,得不償失……看來還是得操持起老本行,三十六計走為上。不過……」話倒最後,反意猶未盡。
「你說。」
「可徐千總與兩千弟兄還在西南,咱們可不能棄之不顧。」說著,略帶些嘲諷地看了看縮在一角,神情委頓的楊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