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權衡(三)

  三言兩語,穆公淳便將計策講完,侯大貴聽罷,先是怔然良久,而後擔憂道:「這麼做,未免傷天害理。」

  穆公淳搖著鵝毛扇不以為然道:「長久攻不下汝寧府城,我趙營數萬兵馬恐有覆巢之險。兩害相權取其輕,慈不掌兵的道理侯總管應當比小生更明白。」

  侯大貴猶豫片刻,抬眼望著帳外密密簌簌下著仿佛沒有止境的大雨,到底還是緩緩點頭,道:「謝穆先生提點,剩下的事就交給我吧。」

  穆公淳迤迤然一躬身道:「那小生便恭候侯總管的好消息。」說完,轉身輕飄飄去了。

  侯大貴自個兒在帳內來回踱步琢磨了好一會兒,才著人傳令道:「速速把張先壁、鄭時新叫來。」張先壁是無儔營中軍官,鄭時新是靖和中營統制,他兩人算是侯大貴當前在軍中的兩名心腹。張先壁不必提,自己攀上了侯大貴,鄭時新卻是侯大貴有意結納的。鄭家三兄弟,老大鄭時好任職提舉外務使司外務行人,老二鄭時齊乃是統權使司統權副使,加上小弟鄭時新這個軍隊統制,均是趙營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侯大貴要牢固掌握軍隊,除了無儔營外,編制三千人的靖和中營是很好的選擇。鄭時新本人年紀輕老實本分,智勇兼備,亦是不錯的人才。除此之外,侯大貴更看重的是鄭時新背後兩個哥哥的能量,畢竟在統權點檢院學習了大半年,侯大貴的眼界早就不只局限軍事一隅了。

  不多時,黝黑精壯的張先壁與高胖白皙的鄭時新一齊到了帳內。侯大貴對鄭時新態度很好,首先關切地問了問他兩個哥哥的情況。鄭時新如實回答,目前鄭時好正受外務使傅尋瑜指派,前往東南鄭家作為長期聯絡人,鄭時齊則在四川協助覃奇功處理政務。

  「四川那邊怎麼樣了?皮熊那廝可有異動?」侯大貴問道。貴州總兵皮熊與播州鎮守參將王祥去年底趁著王來興、覃奇功等忙於清剿西營的空當兵臨重慶府南部,大有打算趁虛而入的意思。後來王來興帶兵前往重慶府鎮守,就沒有什麼消息了。

  「尚好,大兵一到重慶府,皮、王就喪了膽,連退數十里藏進了播州。」鄭時新聲音與壯大的軀體不相稱的輕柔,「不過這兩人賊心不死,屢屢在播州、重慶邊境遊蕩試探。川中事重,王總管不欲勞師征伐,就一直坐鎮重慶,總之與皮、王相持。」

  侯大貴笑笑道:「皮、王之流草蠅罷了,待我軍平定河南、陝西大賊,回頭收拾他們也不遲。」

  張先壁聽到這裡,插話道:「總管急喚屬下來,可是有攻城的差遣?」侯大貴這幾日的煩躁他看在眼裡,心知以侯大貴的暴躁脾氣,早晚忍不住再次強攻城池,故而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鄭時新擔憂道:「大雨如注,賊兵嚴防死守,怕不好打。」他雖說身高體胖,可在趙營中是有了名的「小心眼」,此前侯大貴因怒攻城,他的靖和中營當了好幾次的先鋒,折了不少人,他心疼得很,很怕再次被派去當炮灰。

  侯大貴清清嗓子道:「我意已決,十日之內必須打下汝寧府城。」

  鄭時新心頭一顫,小心翼翼問道:「怎麼個打法?」他暗自下決心,倘若侯大貴依然執意蟻附強攻,他拼死也得把侯大貴勸下來。縱然得罪了侯大貴,好歹還有自家兩個哥哥撐腰,侯大貴應當不會把自己怎麼樣。

  然而卻聽侯大貴長吁口氣,雙手拍腿道:「這次不蠻幹,咱們用巧勁兒。」

  「巧勁兒?」張先壁與鄭時新對視一眼。

  侯大貴點著頭道:「我聽說軍中現有些患瘟的兵士?」

  張先壁與鄭時新本等著他稱述計策,沒料先聽到這句詢問,愣了愣神道:「是......這兩年瘟疫肆虐各省,軍中兵士有些也沾染上了。好在吳大夫已有措施,所有病患時下都集中監護起來慢慢治療了。」

  早在崇禎六年,久旱不雨的山西就開始出現了最初以老鼠為寄體進行傳播的瘟疫,時人多稱之為「鼠疫」,又稱「疙瘩病」。天災人禍不絕,流民迫於生計徙轉不定,傳染性極強的鼠疫也隨著人口流動從山西廣泛傳播到了河南、北直隸、陝西等臨近諸省,至崇禎十四年尚未斷絕,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每年的四月到六月,乃是鼠疫爆發的高峰期,一人患病瞬間便闔門感染,患者先是在軀幹肢結出生出小瘤,繼而「飲食不進,目眩作熱」,伴隨嘔出「如西瓜敗肉「的潰瘍腐皮爛肉,最後在極短時間內便氣絕身亡,「雖親友不敢問吊,有闔門死絕無人收葬者」,藥劑不治,十患九死。鼠疫傳到人口密集的北京,比屋傳染,排門逐戶無一保全,商販軍民俱難逃其禍,乃至曾遍布北京街頭巷尾的叫花子也一時絕蹤,繁榮的北京城「人鬼摻處,薄暮人屏不行」,猶如鬼城。

  東南來的大夫吳有性三年前隨趙當世抵達范河城定居,並加入趙營醫藥坊,走訪湖廣、河南等地調查研究鼠疫,成效斐然。他否認了一般大夫認定鼠疫來自人體內固有寒氣的說法,指出了鼠疫是由外界侵犯人體的「癧氣」所致,故而首先倡議接近病患者需要先用布纏住口鼻,預防癧氣入體。此外,又通過試驗,調配出用白芍、黃苓、甘草七味藥互以比例製成的「達原飲」將邪氣從內逼到外,後來更此基礎上配出「三消飲」,把邪氣從外用發汗的方法徹底消除,鞏固療效。

  在趙當世特別吩咐下,趙營醫藥坊給予了吳有性全力的支持配合,讓他毫無後顧之憂,通過數年的時間,慢慢將處方完善,總結出一整套預防、觀察、治療、監察、回訪等有關對付鼠疫的完整流程,先在軍中試點,之後逐步向棗陽縣、襄陽府、湖廣等一步步推廣開來,到了如今,鼠疫在湖廣早不是百姓聞之色變的重症。

  趙營發兵攻略河南,河南人口稠密,鼠疫頗凶,若傳到軍中不免極大拖垮戰鬥力,因此吳有性與十餘名醫藥坊的大夫奉命隨軍。果然軍隊開進河南月余,軍中就開始鼠疫蔓延,吳有性早有對策,迅速隔離病患,全力治療,將疫情控制在最小範圍內,是以軍中兵士雖然成千上萬,但真受到波及的卻寥寥無幾。

  侯大貴繼續問道:「軍中疫情如何?」

  鄭時新回道:「進河南以來,患疫者不過數十人,除了七八人死亡外,已有半數痊癒,剩下大概二十來個正在大夫們的調理下恢復。」

  「這樣......」侯大貴一手托著下巴,邊考慮邊道,「那麼汝寧境內其他地方疫情嚴重嗎?」

  鄭時新不明就裡,只依靠余路所見所聞答道:「有些地方嚴重,有些地方無恙。我軍營地東面五十里有個叫孟家莊的地方,屬下之前派人去籌糧,但發現那裡半數百姓都染了鼠疫,就趕忙撤了,現在若情況不好,恐怕全莊子都遭殃了。」

  「除了孟家莊,附近還有什麼村莊有鼠疫?」

  張先壁想了想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仔細排查,找出七八個村莊是沒問題的。」

  侯大貴抓著濃密的須髯,居然面有喜色道:「甚好,我給你兩日時間,務必給我搜集到一百具因鼠疫而死的屍首送來軍中,可能辦到?」

  張先壁聞言大驚,瞪圓了雙眼道:「總管說什麼?一百具......鼠疫......屍首?」

  「怎麼?是你耳朵聾了還是老子口齒不清?」侯大貴睥睨他一眼,「哪兒那麼多廢話?」

  鄭時新同樣失色道:「人若患鼠疫死,大多即刻掩埋以免死傳活,村莊不是戰場,死者雖有,但現成的屍首恐怕沒那麼多。」

  侯大貴哼一聲道:「我不管,哪怕掘開土墳把屍首拖出來,也得給我湊齊了。」

  張先壁臉色蒼白道:「上百具屍首拉來軍中,只怕一個不慎傳染兵士......」

  侯大貴不滿道:「又沒讓你給兵士們每人枕頭邊上放一具屍首。醫藥坊的大夫隔絕鼠疫傳人的手段高明,做事前後多向他們請教,哪怕帶著他們一起去搜集屍首也行。搜集來後統一安放,嚴密把守,不讓任何閒雜人等靠近,明白嗎?若讓兵士沾染上了,我便讓你也成為屍首中的一員。」

  張先壁哪還有什麼話說,只能拱手領命。

  侯大貴又對鄭時新道:「你去附近州縣府庫,搜羅些老古董。」

  「什麼老古董?」鄭時新眼睛裡寫滿了疑惑。

  「砲車。」侯大貴簡單吐出了兩個字。

  「炮車不是軍中到處都是?哪裡需要去別處搜羅?」

  「我這個砲不是那個炮。回回砲你倆聽過沒?」侯大貴比劃著名說道,「我記得小時候縣城裡演武,把府庫里好些前朝遺留下來的玩意兒拿出來展示供百姓歡愉,裡頭就有一種回回砲。它有穩穩噹噹的大底座,還有長杆一般的砲梢,梢頭有大網兜,往網兜里裝石頭,大的石頭足有百斤重。再把砲梢固定到扣發物件上,鬆開扣發物件,砲梢朝前猛抬,網兜里的石頭就被拋出去了。像賊星一樣飛過天空,能出數里遠,厲害著呢!」

  鄭時新恍然大悟道:「知道的。這東西大多是蒙元韃子時候留下的,專用於投石攻城,聽長輩說過,蒙元韃子靠著這個打下了不少堅城。但是往後火炮出來了,這東西相較之下打不准又難操控,本朝依靠火器驅逐韃子,也就不再用了。」

  張先壁亦點頭道:「蒙元韃子窮兵黷武,各州各縣的府庫而今都還存有不少他們的遺留武備,附近州縣肯定也有。」可轉念一想,覺得不對勁,「只是這回回砲雖說能拋重物,但汝寧府方圓數百里都是平原草地,時間倉促,咱們要找到合適大小且足夠威力的大石頭恐怕要非些周折。且本朝以來,城池多在夯土上包砌青磚,防禦早非當年可比。想以回回砲拋石破城......」軍中火炮為大雨所困難以發揮,現下侯大貴突然提起不依靠火藥的回回砲,他自然而然想到侯大貴想要用回回砲攻城克服天時不利。

  「我說過要用回回砲拋石破城了嗎?」侯大貴雙眉一抬,「我說了,打汝寧府城要用巧勁兒。大石砸城,笨得要命,算什麼巧勁兒?」

  「那麼總管的意思是?」

  「你個蠢貨,想想,我方才要你做什麼來著?」

  張先壁怔怔尋思,口中喃喃道:「總管要我去附近村莊搜集一百具......」話未說完,突然間想通了侯大貴口中所言的「巧勁兒」意為何指。

  侯大貴雙手叉腰道:「天降大雨,氣候悶熱,城內泥水肆流,闖賊兵馬加百姓等等數萬人擠在一起,就像王八燉湯必然髒污不可言。我在這時給彼等下一劑猛藥,從四面八方將患疫的屍首拋進城內,你道如何?」

  「這......」

  「鼠疫極能傳人,城內闖賊密集,更無我軍大夫手段,不要說百具屍首,就十來具拋進去,只要有軍民沾染上了,屍傳人、人傳人,一傳十、十傳百,全城患病指日可待。」侯大貴冷肅道,「且此鼠疫病症極烈,往往三五日便病發,咱們前幾日每日拋屍,後幾日埋伏在城外各處要道。闖賊不是仗著城高雨大龜縮不出嗎?好啊,我看看這下他到底出不出來。闖賊不出城,被病害死;出城突圍,被我軍以逸待勞殺個正著。橫豎是個死,復能何為?」

  張先壁與鄭時新聽了,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侯大貴哼哼著道:「這計策是今早穆先生說給我的,我覺得大大可行,才立刻找到你們。怎麼樣,若依此計行事,不出十日,汝寧府城必破!」

  「穆先生真乃毒士......」鄭時新面現不忍,「闖賊死便罷,可是城內尚有無辜的婦孺百姓,他們與我軍無冤無仇,卻亦難免遭到滅頂之災!」

  侯大貴嘴角抽動道:「我軍在汝寧府道戰事絕對不能再拖,全線戰局要由我河南方面先打開局面,要是反而拖了後腿連累主公大計,就主公不問罪,我等也難辭其咎。」聲音一提,中氣沛然,「為了趙營大業,區區幾萬百姓算得什麼?」

  張、鄭二人聞言不敢再說,唯有搖頭嗟嘆而已。